婆婆收藏了很多白荔小时候的东西,比如相册、玩具、穿过的衣服,甚至爱吃的零食包装袋。不过童年的东西很陈旧,包装袋上的简笔画和现在漂亮的画风完全不同,连logo的字体都单薄又干瘦。
但那时候的东西,确实是小时候能得到的最好的。
光是看到白荔就觉得回忆凶猛地涌了出来,在父母没有离婚前,她也是正常家庭里的小孩子,会闹着要买东西,会因为穿了漂亮裙子而开心,也会和院里的小伙伴们一起玩。
她其实并不恋旧,可现在看到的时候,仍然会有感慨,像是裹住了巧克力的苹果,甜蜜醇厚滋味的深处,是清冽又涩口的味道。
“嘟嘟小时候最喜欢听我给她讲故事,每次都要哄着讲完故事才能睡着。”婆婆朝着电视机柜下面的抽屉走过去,她颤颤巍巍地拽出来一本厚重的相册,很宽,足足有四五本书那么厚。
老一辈的人总是舍不得扔掉旧的东西,回忆也是。
相册的封面很干净,不沾一丝灰尘,能看得出来是经常擦拭打扫,宝贝得很。而页脚的位置有深浅不一的颜色,应该是婆婆总翻看的关系。
“婆婆,相册就别看了吧。”白荔企图做最后的挣扎,小手默默地搅成一团,杏眸水汪汪,眨呀眨呀地软声说道,“那都是好多年以前的,现在看肯定很糗吧。”
事实上她自己也没有看过,不过隐约记得小时候她总扎着很丑的发型。那时候在换牙期,偏每次照相她都喜欢笑,于是漏风的门牙几乎一览无余。
“怎么会糗!”婆婆笑着说道:“可可爱爱的小姑娘,多好呀。看看没有关系啦。”
她说着,熟练地翻到了中间的部分。然后笑着递上前,说道:“这是嘟嘟第一次换牙,她个头矮,想把门牙扔到房顶上,结果翘起脚都够不到,气得直哭呢。”
“……”白荔默默叹气,她还有这样娇气的小时候吗。
现在听起来,倒有点像是别人的故事。
相册翻的很慢,像是承载着记忆的船,每一章泛黄的相片后面,都被用心写上了日期,时间太久远,有的连日期都模糊不少。
纪霖汌曲起手指关节,轻触着相片里咧着嘴角傻笑的可爱小人。
指腹干燥,相册碰着也觉得温和,像是越过时间长河,和幼时的她在触碰。
似有暖流划过指尖,他怔了怔,随后微叹息。
若有所思地一顿,纪霖汌视线划过相册,而是淡淡地落在了旁边位置黑着脸的小姑娘身上。
她小时候看起来远比现在要活泼得多,表情生动鲜活,澄澈明亮的眼眸里都是只属于小孩子的不谙世事,肉嘟嘟的婴儿肥看着就让人想揉捏一番。
“很可爱。”他说。
稍一顿,纪霖汌突然低笑一声:“是小时候的婴儿肥吗,所以才叫嘟嘟?”
话是朝着白荔说的,她这会正坐在离两人不近也不远的沙发上。
中间隔着茶几,地面铺了一层地毯,婆婆和纪霖汌就在茶几前的地毯上,翻着相册。
白荔没吭声,她撑着下巴在玩手机。半晌才含糊不清地说了句:“忘了。”
其实是因为小时候她开口说话的第一个音节是嘟,钟陈怡觉得她跟其他孩子不一样,一定是个聪明小孩,所以就叫了这个小名。
算是为了纪念吧。
客厅内气氛静谧。
大多数是婆婆在一边笑着一边回忆地说话,纪霖汌在旁边倾听,他时不时会问上两句细节。婆婆见他感兴趣,就会热情地谈起当年的事情。
而作为被他们议论的中心人物,白荔在沙发上玩了一个小时的手机。过了这么久,久到连白荔都忍不住瞥过去看了几眼。
纪霖汌很有耐心,视线一直落在相册上,没有挪开的意思。
他这副态度,倒叫白荔脸颊一热。
就是些小孩子拉家常的事情呐。
他怎么听得那么认真。
“啊呀,快看我发现了什么。”婆婆正要翻页的手指一顿,“是嘟嘟和男孩子的合照呀,说起来也是我们嘟嘟正儿八经有好感的一位小男生啦,不过可惜小男生待了没两天,就跟着爸爸妈妈回了外省,真没想到我还留着这张照片。”
后面的话,婆婆自顾自地说道。
“有好感么?”纪霖汌淡声,微眯着眼。
他视线划过旧照片,小女孩开心地攀着旁边男孩子的肩膀,两个人笑得欢快,照相的时候,男孩子的眼睛甚至还一直盯着女孩看。
“是有好感的吧,我记得这个小孩走的时候,嘟嘟还哭了两天呢。”婆婆偷笑,“还半夜背着书包想要离家出走去找他。”
“这样。”纪霖汌敛眸,眼底情绪意味不明。
他薄唇仍扬着,似有若无的淡笑。
“小纪小时候有没有喜欢的女生?”婆婆随意问道。
纪霖汌稍一顿,笑着说:“没有。”
除了白荔,他确实没有再对另一个女生有同样的感觉。
也许是因为没谈过恋爱,也没有经验的缘故,才会让他后知后觉到对白荔的喜欢。
这就是所谓的太直男?
他半阖眼眸,有一瞬恍然大悟的感觉。
刚才还是微热的脸颊,这会儿已经烧到了耳后根。
白荔再也顾不上婆婆的意思,径直走过去要合上了相册。
其他的事情都还好,这事是真的尴尬。
她小时候好像确实干过这样的糗事。
“好啦,今天时间太晚了。”她稍一顿,皮笑肉不笑地对着纪霖汌说,“你一定也有其他的事情要做吧,我送你出去吧,怕哥哥不认路。”
逐客令意味明显。
“其实今天也没什么事情。”纪霖汌下颌微抬,迎上她明示的杏眸,勾了勾唇角笑,“可以陪着婆婆多待一会儿。”
他修长白皙的手指很轻地摁压在相册的一页,没合拢。
语调轻慢懒散,他抬起的眸子清黑,像和煦的微风。
白荔想收,却劲没他大。
她心底莫名来了股气,也偷偷用力扯。
这么一来,相册就被僵持在两人中间。
两个人在背地里较上了劲,面上却风平浪静、一言不发。
倒是旁边的婆婆看着如此“和谐”的画面,还以为是白荔和纪霖汌在用眼神交流感情,萌生出欣慰的情绪。
看呀看呀,两个年轻人是多么的般配。
“嘶——”
这本相册终于承受不住撕扯的力道,提前缴枪投降。
别的地方倒是没坏,就是其中的一页被扯断,轻飘飘地落了出来,掉在了地上。
纪霖汌敛眸:“抱歉。”
白荔没说话,就低头捡起来那张相片。
她余光瞥了一眼。
相片的画面里,女孩子和旁边的男孩子笑靥如花。
这人!看不懂她的意思吗!
而且一口一个婆婆,拜托!和你很熟吗!
白荔气鼓鼓地咬着牙,指缝用力地捏住了相册,恨不能摁出个洞来。
但是在婆婆面前,她还不好说什么。如果眼神有力量,那么现在的纪霖汌早就被她扔到九霄云外了。
可惜是如果。她瞪酸了眼睛也没用。
婆婆现在年纪已经这么大,她不想因为自己的事情,再为她添烦恼。所以和纪霖汌那些事,她不打算说出来。
她瞧着,纪霖汌也没有说的意思。
偏这个时候,婆婆来了助攻。
“小纪今天不忙呀,那晚饭也在这里吃吧。”
纪霖汌轻笑:“方便的话……”
他语气谦和,说话留了余地。刚眼底那点愧疚劲抬起来就不见了,好像被他撕掉的那一页,本来就不该出现在那本相册里。
话还未说完。
婆婆:“自然是方便的呀!”
白荔:“……”
她感觉自己已经完全不了解纪霖汌这个人。
他现在在她眼里,就跟努力藏起尾巴的大灰狼没什么两样。
居心叵测。
他确实伪装出乖巧和进退得体,获取了婆婆的好感,但那股斯文败类的劲,还是能透着眼神传递出来,隐藏不掉。
室内话音刚落,突然有一伙人带着棍棒就闯了进来。
从进了院子里一路走过来,凌乱细碎的脚步声蜂拥而至。
他们一进门就叫嚷着,七嘴八舌闹在一块,白荔一个字都没听清。
直到为首的男人歪着嘴叼根烟,一副市井流氓的模样,她才认出来此刻出现的人,正是前几天来过一次、尖嘴猴腮的黑瘦男人。
好像叫什么侯三。
这么一看,白荔也瞬间了然。
b镇这个地方小,平时芝麻大的小事也会传得有声有色,大妈们坐在一起不是东家长就是西家短,谁家有点八卦都瞒不住,更不要说拆迁这样的事。
场面一度混乱,尤其是黑瘦男人看到纪霖汌以后,认出他是诚越公司来的。于是冷笑了一声怨怼道:“你们果然是谈好的!李阿婆真没想到,你胳膊肘朝着外面拐,竟帮起外人来对付自己镇里的人。”
“啐。真是个昧良心的。”
“以前还尊敬你,老了竟干这种事。”
李阿婆也没含糊当即就骂了回去。
她当年做老师的,岂会被这几个人讨到嘴上的便宜。
“你们几个人无所事事,整天就异想天开要挣不义的财,石坡区拆迁的事情,是经过居委会和我们一致投票决定的,你们几个倒好,去闹了一通没用,现在还想在我这找事。”
他们这群人本来就是要来闹事,见状更是不客气。
几个人欺负李阿婆儿子不在面前,便挑她这个软柿子下手。
于是他们又是嚎又是叫,摔摔打打的。拿起什么东西也毫不顾忌地扔来扔去。
倏地,一颗不起眼的陶瓷花瓶朝着白荔的方向就砸了过来。
没人在意,哪怕白荔因此受伤,他们也不过就是认为她倒霉被误伤而已。
等白荔看见的时候,她已经来不及躲。
她刚想下意识护住眼睛的部分,视线突然一暗。
一道身影快速地挡在了她面前,好闻的沉木香气。
她抬起下颌,惊魂未定地看着纪霖汌。
那花瓶砸在了他肩膀上,疼得纪霖汌闷哼了一声。
“没事吧?”他紧皱着眉,问道。
白荔摇摇头,她刚想问问他的情况,但话到了喉咙就哽住,最后也没问出口。
随后她默默地从他周身退开,然后走到了阿婆的旁边,冷静地看着几个前来闹事的人:“跟你们也说不通,不如我们报警处理吧。”
“你们也冷静一下,再这么闹下去也无济于事。”白荔冷眼看着他们。
几个市井流氓哪里会听得进去一个小孩子的话,顿时讥笑道,“你算老几?”
声停,侯三推搡了白荔一把,他劲大,怼在肩胛上像是撞了墙。
“嘟嘟,你不要管。”李阿婆担心她,忙要扯着她到自己身后。
“嘟嘟这名怎么这么耳熟?”
“是啊,三哥。好像是徐一海前妻的女儿吧?”
侯三登时恍然大悟:“好像还真他妈的是。”
脸色一变,猥琐又油腻的笑容挤了出来,他搓着手笑,三角眼嘀哩咕噜在白荔胸和腰段上打转:“原来是徐一海的姑娘,十几年没见,都长得这么水灵。”
“小时候,叔叔可还给你拿过糖呢。”
内心恶心至极的人,连说出口的话都恨不能让人割了他舌头。
“这是诚越和你们之间的事,扯不相干的人,实在没必要。”纪霖汌道。
他声冷,这会抬起的黑眸像是淬了刀渣,正一点点地割在侯三那。
饶是侯三这种人,看到纪霖汌眼神的时候,也不由瑟了下。
他们这样混门道的人,行里也有规矩。比如什么人不能碰之类的。
有钱的当然可以,但有权的不行。
无恶不作的人可以,但不怕死的不行。
而此时对面诚越来的男人眼底,像是蛰伏的野兽,带着股狂傲劲。
仿佛稍有不慎,就会在黑暗中将他撕碎。
侯三干咽了唾沫。
这是他第一次和诚越来的新人打交道。
之前只是听说,还没到接触的份。
白荔皱着眉,正低着头拨报警电话。
等抬起头的时候,发现纪霖汌不着痕迹地挡在了她和侯三前。从她的角度,只能看到他宽阔的背影,和垂落至裤线一侧,正散漫插进裤兜里的手腕。
…
从警察局出来,侯三他们被教育了一通仍嬉皮笑脸的。
他们几个都是b镇出了名的地痞,脸皮比城墙都厚,不疼不痒的批评教育对他们来说,根本算不得什么事。
但梁子也就此结下。
白荔的那通报警电话好像踩在了侯三他们的高压线,总之临走前,侯三趁着纪霖汌去旁边打电话的时候,阴恻恻暗戳戳地警告了她一番。
什么出门小心点。
晚上别走夜路,小心鬼缠身之类的。
但白荔听着,并没有畏惧的感觉。
她可能内心比较强大吧,所以并不恐惧鬼怪和黑暗。
不过人心有时候,确实是比鬼怪要可怕的多。
冷风吹得嗖嗖的,因为事发突然,白荔也没穿件外套。
一件很单薄的毛衫,被风一打,就吹了个透心凉。
纪霖汌掐断了蔡嘉禾的电话。
她最近打的比较频繁,像是有意在知道他每天都做了什么。
转过身,他看了看正打算离开的小姑娘。
她瘦弱的肩膀被寒风吹得轻颤,惹人心疼。
“嘟嘟。”他喊她。
这一声,搞得两个人都是一愣。
白荔说:“别,别这么喊我。”
太别扭了……简直想入地缝的程度。
他笑:“我送你回去。”
也不等她拒绝,纪霖汌道:“答应过婆婆的,得把你安全送到家。”
“不要拿婆婆来压我。”白荔蹙眉,她心底多少有气,“如果今天不是你非要出现在婆婆家里,又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情。”
对,没错。
她在怪他。
如果他早点走,侯三他们也不会看到他就对婆婆发了火。
更甚至,她都不知道为什么诚越会来b镇谈项目。
如此的巧合,很难不让她去联想到是不是纪霖汌从中作梗。
尽管理智上在强调,这件事不是纪霖汌促成的,但她感情上就是忍不住去把他推远,忍不住去把罪责都按在他身上,好像这样就能和他划清界限似的。
说完了话,她也不顾纪霖汌此刻什么表情,转过身就打算离开。
突然手腕一紧,紧跟着她腰间贴过来温暖的力道,双腿都跟着抬了起来。
骤然的失重让白荔小小地“唔”出了声。
刚被抱起来的时候,她察觉到他左肩有一瞬的无力,让她失衡。
不过他很快就调整回来。
纪霖汌神色清淡,并没有因为她刚才的话流露出什么情绪。
他三步并作两步走到了车前,当即就把她塞进了副驾驶。
一顿,他倾身靠近,替她去系安全带。
本就靠得近,他还在她耳边轻声:“你生气也没用。”
“我答应了婆婆,必须把你安全送到家。”
白荔:“……”
所以她的意愿就不重要吗!
不过就是打着婆婆的旗号而已。
他鼻尖凉凉的,一动一顿间蹭过了她的耳侧。
像是被电流触到了似的,白荔忙偏过头。
车内的香气和他周身的味道很相同,一入座就像是被温暖包裹。
一路上的氛围很尴尬,两个人都没开口说话。
直到红灯一亮,车身顿住。
“很讨厌我吧。”纪霖汌说,他知道白荔不太喜欢烟味,所以没点。
只是喉结上下一动,他指腹轻慢地搭了方向盘。
白荔视线挪向窗外,看着人行道形形色色的路人,回到:“你这话我听不明白。”
讨厌不讨厌的,现在说也没意义了吧。
那次荒唐的吻也全了她只会按部就班成长的遗憾。
他说:“又一次出现在你生活里。”
“荔荔。”纪霖汌喊她。
“我知道这样说很可耻。”
他眼眸低垂着,长睫掩盖了深处的压抑,语气从未有过的小心。
“能不能再喜欢我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