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殿之中,卫子夫看着侍女眼中满是怜惜,随后安静退下的身影。
脸上依旧是毫无变化,只是转身继续织布的动作却杂乱了许多,暴露了她心中的些许不宁。
卫皇后,她如今已然是这宫中的皇后了,再也不是那个平阳侯家卑贱的歌女了,她也能着华服,住椒房宫,受人敬仰,仆从随身了。
一切看起来都是如此美好,她似乎已然成为了这个大汉的女主人。
可做人要有自知之明,她自小如履薄冰,更是深谙此道。
没有人再比她自己更清楚这大这大汉皇宫之中那真正的皇后是哪一位了。
贫苦的记忆是可以叫人铭记在心,难以忘怀的,因为那些曾经困难的过往可以像是一层阴影一样笼罩在它人的心中。
因为品尝过风吹雨打的滋味,于是就更加不甘于平凡之中挣扎求存,于是她会选择进入这皇宫之中。
刘彻是个好颜色的男人,同她进宫的女子有许多,那个男人总是会选择容颜最艳丽、声音最娇媚、姿容最可人,身材最窈窕的开始宠幸。
像她这样虽容貌姣好,因为是讴者音色也不错,可惜这些同其她争奇斗艳的女子相比却平平无奇,毫无突出之处者,自然是放在了最后头。
于是深居皇宫之中的她,就有了极长的时间去细细观察揣测这一个男人。
这个男人喜欢女子穿着最艳丽的衣服,身姿要窈窕纤细,起舞时犹如林间盛开的花朵一般娇媚。
他也喜欢女子做小鸟依人的姿态,犹如离开了他便不能生存的幼小动物一般楚楚可怜惹人怜惜,仿佛离开了他就会死去一般柔弱,这些都是刘彻喜欢的。
但是这些美人却离不开一个人的投影,他喜欢女子衣着华丽娇媚万分,是因为陈皇后就是如此模样,华贵至极。
他要女子柔弱万分,因为陈阿娇从不迁就与他,我行我素,肆意妄为,像是天上最不能掌控的夺目骄阳般瞩目。
这些她都看得清楚,于是她知晓自己要成为怎样的存在。
这些刘彻需要的事情,所有女子都可以轻易做到,而且能做到更好。
于是她思索了很久,如何去成为这皇宫之中最不起眼的却又最特殊的,可以让皇帝记住的一个人。
某天,看见花坛之中最不起眼的却长盛不衰的雏菊时,她得以窥见了一丝痕迹。
于是她选择成为了皇宫之中最温顺的、最无害的、仿佛没有一丁点儿坏心思的,最良善的卫夫人。
幸运似乎很是眷顾于她,在她认清了往后的道路之后,一年后她便受到了皇上宠幸,之后便怀有了子嗣。
此后,她接连为当今殿下生下孩子。
她看得很清楚,这皇宫之中有王美人,有李美人,有数不清的美人,就连宫外头也有源源不断的人,挤破脑袋都想进入这皇宫之中。
可以色侍人永远是这皇宫之中最愚蠢的方法,因为美人常有,总会有更娇艳、更诱人、更讨人喜欢的美人进入宫中。
所以这皇宫之中,最能傍身的,不是靠自身那总会衰败的容颜,而是靠着家族,靠着子嗣,幸运的是她做到了。
她不仅生下了孩子,弟弟卫青也十分的争气,为大汉各方征战,就连她的外甥霍去病也已初显峥嵘,显露出了其不凡的天资,或许她弟弟卫青也能后继有人。
正因为清楚自己的地位,于是她在这宫中向来以这一副柔弱温和的姿态示人。
她或许做不到一直令当今殿下宠幸自己,却能做到令整个皇宫上下都少有少有人厌恶她。
即使她将来落得个色弛爱衰的下场,那么这皇宫之中的人也多数不会为难于她。
这便是她的处世之道,就如同她此刻的行径一般,堂堂大汉皇后竟然在椒房殿之中摆上一台织机,日日纺织布匹。
如此贤惠又温顺的皇后,足以叫世人为其赞赏不已了。
大汉需要的便是这样一个贤惠的皇后,于是她就做这样的皇后。
别人都着都身着亮丽的华服,而她则是衣着朴素,别人都穿戴华贵的首饰,而她则颜色素淡于皇宫之中。
似乎格格不入,与众人都不相同,似是乎平平无奇却又特殊得叫人瞩目。
至于她究竟喜不喜欢这样做,谁在乎呢?
大汉的每户人家都讲究自给自足,大多数自家生产的东西绝不会向外渴求,即使是皇宫之中亦是如此。
可光是自给自足,满足那些最基本的需求,却是远远不够贵族们享乐的。
她在酒宴之中见过那些诸侯高官们最丑陋的姿态,更清楚她此时的行径只不过是要给这天下的草民做一个表率罢了。
要那些寻常百姓发觉高高在上的贵人也是如此行径,而后叫所有人都安下心来,任由贵族们剥削,以供它们更为奢靡的生活。
这皇宫之中不可一日无后,于是在一众妃嫔之中,那日,那位愤怒的殿下选中了她,这个最为温顺而又生有子嗣,身后又有一个极好弟弟的妃子做了皇后。
可就像那冬日青韭一样,她虽说有皇后之名,可拥有皇后之实的人却并非是她,而是这大汉皇宫中的另一个人。
这皇宫之中的女人,大抵多是以如她一般的目的进入这皇宫之中的,只有一个人例外,那就是那长门宫中的废后陈阿娇。
世人都知晓如今大汉皇宫之中的皇后是她卫子夫,可事实上身为皇后的她却连专属于皇后身边的宦官侍从大长秋都没有。
如今这皇宫之中的大长秋,仍旧在伺候着长门宫的那一个废后,而她只不过是明面上的皇后罢了。
在她的眼中,长门宫中的那一个惑于巫祝,只是为了得到刘彻的宠幸而做出种种事情的女人,是个真真正正的疯子。
这皇宫之中,所有的女人要皇上的宠幸,可那只是只是为名为利罢了,而只有那一个疯女人,她是在这皇宫之中想要刘彻的一颗心。
因为那个女人,原本就是这大汉最尊贵的人之一,成为这大汉的皇后对她而言也不过是锦上添花,她眼中至始至终想要的仅仅是皇帝心中只有她一人罢了。
仅仅是因为刘彻身旁美人如云,这身为大汉皇帝最正常不过的事情,那个女人看着刘彻日日与不同美人相伴,就嫉妒得与巫女交好。
然后在这皇宫之中施以魅术,而刘彻显然也很是清楚陈阿娇的心思,于是纵然那个疯女人殴打于他,成日因着他与别的女人相处于是对其呵斥怒骂、拳打脚踢。
但是即使这样这个女人也依旧活得好好的,往往是一番争执过后,二人又一如往昔,甜蜜如旧。
见刘彻敢偏爱别的美人,就敢在皇宫之中与巫女淫乱,令那令那巫女身着男子的衣冠,同她一起寝食居所形影不离。
此事自然是惹得刘彻大为嫉妒,也令其就此发狂令,而后下令彻查此事,原本是打算找个由头直接将这巫女处死。
结果却查出了巫蛊之祸,她不清楚这巫蛊之祸究竟是何人所作,但众目睽睽之下刘彻终是迫不得已将陈阿娇废除,自此才立了她为皇后。
卫子夫心里清楚,要不是那张汤追根究底,势要惩处皇后,将此事广而告之。
那陈阿娇皇后的位置会不会因这巫蛊之祸废除,还是一件未知之事。
不过她也清楚,仅仅是这件事,即使那张汤再怎么行事谨慎,两袖清风,往后也不会落得个多好的下场。
天色渐晚,今日的菜色不过是简单的梁米,肉糜豆芽,汤羹也只是简单的酱汤。
可她却已经吃得心满意足,皇宫是一座大大的牢笼,里头有玄鸟,有真龙,有孔雀,有莺鸾。
而她是笼子里的金丝雀,因为历尽了风霜雨打,饥寒交迫,所以才自愿住进笼子里。
外头的风雪好大好大,可她如今却能待在温暖的屋子里,吃着可口的甚至拥有油脂的饭菜,这样美妙的生活,曾经只在她梦中才会存在。
她还记得很久以前,那住在马鹏里面的生活,那睡觉时每一刻都忍受爬虫和老鼠爬过身边的惊悚,还有那每天进出都小心翼翼,不让马匹揣伤自己的谨慎。
她是讴者,于是要日日讴歌,小心错词断音,否则便会受到那从天而降的鞭痕,要曲意奉承不然容易死在贵人的身下。
她已经经受过人世间的大半苦楚了,所以她费尽心思也要爬上去,爬得越高越好,爬到这座牢笼里。
她是自己将自己锁在笼子里的,心甘情愿,甘之如饴,即使她根本不爱那个男人,也不愿意这样谨慎的对待每一个人。
但她永远不会挣扎,因为她只要可以活下去,这样温暖的活下去,她就能一直温顺。
她同那个满心只要爱情的女人不一样,她看得清自己,也知道外界的艰辛,她不要自由,可以成为任何人想要的样子。
因为只有待在笼子里的余生温暖,才足矣让她花一生去抵消身上的风雪伤痕。
袅袅妙音鸟,只栖金玉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