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日,无水。 宁宁舔了舔干涩的嘴唇,昂头看看,圆圆井外传来知了的叫声。 “……我们这是在哪?”
一个同样干涩的声音响起。 宁宁低下头,看见闻雨终于醒了,一缕阳光照进井里,落在他带些淤青的脸上。 “在井里。”
宁宁说。 闻雨单手撑地挣扎了一下,却没能挣扎起来,重又跌回原处,脑袋枕在宁宁的膝盖下,闭了一会儿眼睛,才重又睁眼看着她:“你为什么要想不开?”
宁宁楞了一下,然后才反应过来,闻雨是看不见青衣小哥的,所以在他看来,宁宁不是被人骗进井里的,而是自发自愿的往井里跳的。 正当宁宁思考着要怎么解释这件事时,闻雨忽然问:“有过后悔的事吗?”
……突然问这个干嘛?宁宁点点头。 “有过暗恋的对象吗?”
闻雨又问。 宁宁犹豫一下,还是点点头。 “当然也有想买却没买到的衣服,想吃还没吃到的美食吧?”
闻雨微微一笑,落在他脸上的阳光那样明媚,却明媚不过他的笑容,“所以你还沮丧什么?返老还童,变成年少时的自己,意味着很多事情可以重来,很多遗憾可以弥补,这是一件好事。”
“……我没有沮丧。”
宁宁说,她可不是因为这种理由而掉井里的。 “没有最好。”
闻雨艰难的抬起一只手,摸摸她的脑袋,“如果有,就看看我,我头发都白了,已经是个糟老头子了……” “裴玄才是糟老头子呢,你不是。”
宁宁脑袋一偏,避开他的手,“……别把我当成小孩子。”
但她很块发现,跟他相比……她的确是个小孩子。 第二日,无食。 宁宁睁开眼睛,希望昨天发生的一切都是噩梦,然后落入眼帘的是一只圆圆的井口,知了的叫声透过井口传来。 ……原来不是梦啊。 转头看了眼闻雨,他脑袋上的伤口结疤了,但气息反而更弱了……弱的让宁宁忍不住将脸凑过去,像只嗅人的小动物一样,直到嗅到了他微弱的呼吸,才松了口气。 这样下去可不行。 宁宁清了清喉咙,仰面朝井口喊道:“救命!”
……这么小的声音,连一只知了都比不上,哪里喊得来救兵? “救命啊!”
宁宁又放大了一点音量,结果扯动的不是嗓子,而是胃,她抱住自己的肚子,觉得前胸已经贴住了后背,因为饥饿,胃里火烧火燎的难受,无法承受任何一点能量的消耗了。 “救命!救命,救命……哎。”
宁宁忍不住耷拉下脑袋,低声呢喃,“我好饿啊……” 啪嗒一声。 有什么东西掉在宁宁裸。露出的后颈上。 宁宁条件反射的反手一摸,然后…… “啊啊啊啊!!”
整个井里都回荡着宁宁的惨叫声。 宁宁疯了似的上蹿下跳,两只手不停拍打自己的身体,但就是不敢拍打自己的后颈,因为……那里有一条虫。 “过来。”
一个无可奈何的声音响起。 宁宁转头一看,见闻雨已经醒了,急忙将自己的后颈凑过去,嘴里不停呜咽:“快帮我拿掉!!啊!!我感觉它要往我衣服里面爬了!!”
闻雨伸手把虫子拿走了。 宁宁立刻惊弓之鸟般的跳得老远,背部紧紧挨着井壁,眼睛死死盯着闻雨手里抓住的那只通体青色,正在扭动的肥虫,颈后被它爬过的地方又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你还不快把它丢掉。”
宁宁一脸嫌恶的说。 “为什么要丢?”
闻雨却笑了起来,看着手里的虫子说,“营养丰富,蛋白质含量很高,这可是我们的早饭。”
“早饭???”
闻雨看了看头顶,宁宁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像两只井中之蛙,只能看见井口形状的一方天地。 “在村里人找到我们之前,我们一定要活下来。”
闻雨收回目光,严肃的对宁宁说,“人要活着,就一定要吃东西。”
说完,他将手里的虫递向宁宁。 ……井底就那么点大,宁宁挪到哪里,他的手就移到哪里,宁宁渐渐开始脸色发白,肩膀颤抖,眼神绝望,就仿佛闻雨手里抓的不是虫子,而是一把枪。 “……你吃吧。”
她声音发抖,最后挣扎道,“我现在还不饿。”
闻雨看看她,又看看自己手里的虫子,犹豫一下,一狠心咬掉一半。 “……好了。”
囫囵一口咽下去,闻雨脸色难看的将剩下半条给宁宁,“轮到你了,坚强点。”
“……臣妾做不到啊。”
宁宁看着他手里那半截新鲜尸体,眼泪磅礴,拼命将自己往井壁上缩,恨不能立刻变成一张壁画。 但早就说了,井底就这么大。 闻雨硬憋了一口气,从地上弹起来扑过去,宁宁躲也没地方躲,被他强按着吃了半条虫。 “呜呜……”宁宁脸色发青,觉得自己快要吐了。 “不许吐。”
闻雨用手捂住她的嘴,“咽回去,无论如何都要活下去。”
……你还是让我死吧。 第三日,大雨。 宁宁喃喃道:“……这下真的要死了。”
本来还以为昨天是她人生中最糟糕的日子,她错了,今天才是。 几声轰鸣在头顶响起,她昂头看去,头顶乌云滚动,电闪雷鸣,不消片刻,白茫茫的雨水犹如垂天瀑布,从天上直接灌进井里。 宁宁的身体在雨里瑟瑟发抖。 这雨要下多久?会不会把井给灌满?就算灌不满,下的时间长了,也意味着降温,生病…… “哈哈。”
宁宁慢慢低头看去,冷冰冰说:“你疯了,这个时候还笑的出来。”
她知道自己态度不好,她也不想用这个态度对待闻雨,可她已经连续做了好几个关于菜青虫的噩梦了…… “这可是老天爷的恩赐。”
闻雨双手向上捧去,清澈的雨水落进他的掌心,他将那捧水送到宁宁嘴边,“喝吧。”
“……”宁宁抬眼看着他,雨打得她有点睁不开眼。 “下次下雨还不知道是什么时候。”
闻雨柔声道,“你要是不肯吃虫子,就多喝点水。”
宁宁一开始只顾着害怕,直到被他提醒,两天没喝水的干渴就一下子涌喉头,她舔了一下干涩的嘴唇,然后就着闻雨的手喝了点水。 水喝完了以后,闻雨又继续抬手接水,又继续喂给她。 “……你也喝点啊。”
宁宁忽然说,然后双手向上捧去,同样捧了一掌心的雨水,递到闻雨唇边。 他笑了笑,没有拒绝,俯首在她手心里喝水。 第四日,闻雨病了。 “呜呜,呜呜呜……”宁宁抱着闻雨不停流眼泪。 闻雨咳嗽了两声,脸上泛出不自然的红:“别哭了,哭又不能解决问题。”
“我知道。”
宁宁哭着说,“可除了哭,我什么都做不了。”
她试过徒手攀爬,最高爬了一米就摔下来了,她试过喊救命,可是回应她的一直是知了的叫声,她试过祈祷,从佛祖三清妈祖到意大利飞天意面,没有一尊神显灵。当一个人什么都做不到的时候,她还能做什么? 她只能哭泣,痛恨那个害他们掉下来的人,痛恨这个毫无用处的自己。 “怎么样?”
一个带着笑意的声音从她头顶响起,宁宁昂头看去,原本只能看见天空的井口,出现了一个戴着面具的青衣小哥,他低头对她笑,“想好了吗?要我拉你上来吗?”
“……你快点!”
宁宁朝他伸出双手,示意他快点想办法拉自己上去,心里打定主意,上去以后,才不管什么牺牲不牺牲,楼主不楼主,立刻喊人过来救闻雨!顺便揍他一顿! “说好的事,可不能打折。”
青衣小哥看了眼闻雨,“等他死了,我就拉你上来。”
“……这地方没吃没喝的,他死了,我也差不多了!”
“不会的,不会的。”
青衣小哥宽慰道,“他病的这么重,放着不管很快就会死的。”
“……可我……”宁宁转头看着闻雨,喃喃道,“我怎么可能放着他不管。”
闻雨昂头看着井口,过了一会,才将视线移到她身上:“你在跟谁说话。”
宁宁重新看向井口,那里已经没有了青衣小哥的踪迹,只有一片被雨水洗过的绿叶子转转悠悠的落进井口。 “……没谁。”
宁宁硬邦邦的说。 闻雨闭了一下眼睛,然后睁眼道:“是我错了,你一直能看见我看不见的人。”
宁宁沉默以对。 “不止你,还有我的那些病人,比如秦女士。”
闻雨苦笑一声,“你们说的都是真话,你们身边真的有看不见的人,这个世界上真的有一个可以让人改变过去的电影院……只是像我这样的普通人看不见罢了。”
“看不见是好事。”
宁宁说,“如果再给我一次机会的话……” 她卡了壳。 因为她发现,如果再给她一次机会,她八成还是会走进电影院,为了追逐演技,为了追逐梦想,为了追逐母亲,为了一次改变命运的机会。 闻雨看了她一会,笑着说:“虽然我看不见,但我大致上能猜得出他对你说了什么。”
“不许猜。”
“他是不是让你放弃我?”
“不是。”
“放弃吧。”
“不行。”
“有什么关系呢?”
闻雨温柔的看着她,“有一个活下来,总好过两个一起死在这里。”
宁宁低下头,忍着眼泪没说话。 她想起青衣小哥给她说的故事。 “逃难者里开始出现自愿者。”
“有的自愿成为面具人,有的自愿进入戏楼看戏。”
“宁家村是建立在牺牲上的。”
面对这样一群人,楼主心里是怎样想的? “楼主!”
“楼主。”
“楼主……”那一刻,男男女女,许许多多的声音在宁宁耳边响起,争先恐后,似远似近,似电影开场时的声音,将宁宁拉了过去。 宁宁抬起头,恍惚间,她来到了一处满目苍夷的荒原,不远处是一群穿着古装的难民,有的默默挖着地上的草根,有的抱着断臂蜷在地上哀鸣,有背靠树干,敞开衣服奶娃娃,那娃娃吸了几口,开始大哭,有人过去推了那妇人两下,才发现那妇人已经咽气了。 两个人摇摇晃晃朝宁宁走过来,左边的白发苍苍,右边的是个黄口小儿。 老人跪在宁宁面前:“老朽想成为面具人。”
“为什么?”
宁宁问,“变成面具人,你就要永远待在人生戏楼里了。”
“我知道。”
老人说,“老朽是自愿的。”
“等爷爷变成面具人,我就进去看他的戏。”
小孩说,“这次还跟着您,还一样跟着大家一块跑,去找桃花源。但过河的时候,我会让大家拿布捂住所有小孩子的嘴,不会再发生因为小孩子夜哭,结果引来追兵的事了。”
“没成功怎么办?”
“我再去一次。”
“就算成功了,因为别的事情再引来追兵怎么办?”
“我再去一次。”
“你知道吗?”
宁宁语重心长的看着他,“三次过后,你就要永远留在人生戏楼里,变成一个面具人了。”
“我知道的。”
小孩天真的笑了起来,露出他豁了口的大门牙,“我是自愿的。”
又一个人过来了,是一个坡了脚的女人,一瘸一拐的走到小孩身后,听见他说的话,笑着摸摸他的头,说,“那时候,就让吴婶进去看你的戏吧。”
宁家村果然是建在牺牲上的。 ——无数人的自我牺牲。 宁宁闭了闭眼,咬牙切齿道:“……我不当了。”
她再次睁开眼,眼前的老人孩子还有女人都不见,远处的饥民断臂以及死去的母亲也不见了,她重又站在枯井之中,看了看身边那个男人。 ……开什么玩笑,绝不让你自我牺牲!与其让我看着你牺牲,倒还不如…… “我不当楼主了!!”
宁宁深吸一口气,对着井口大喊,“我不当了!这样的楼主我不当了!!”
不当了…… 当了…… 了…… “前面!在前面!”
“在哪在哪,咦,这里怎么有口井?”
“手电筒呢,快把手电筒拿过来!”
人声鼎沸,由远至近,忽然一道笔直的白光顺着井口打进来,刺得宁宁抬手遮住脸。 “找到了!在这呢!”
“怎么掉井里去了。”
“绳子,快点拿绳子来!”
“宁宁!”
宁玉人已经挤进人群,趴在井口朝里面喊,“没事了,妈妈马上救你上来!”
第五日。 梦中惊醒,第一反应是抬起头。 摇晃在头顶的是白色的蚊帐,而不是圆圆的井口。 “……得救了。”
宁宁叹了口气,声音有点沙哑,身上也有点酸软,于是撒着娇喊,“妈妈,我想喝水。”
身后传来倒水声,之后是快步走来的脚步声。 宁宁在床上翻了个身,正要从宁玉人手里接过茶杯,却愣住了。 轻轻晃动的帐子外,站满了人。 村长,各个姓氏的代表,土生土长的村里人,从外面衣锦还乡回来的人,所有人都来齐了,静静站在帐子外面,等着她醒。 给她端茶水的,甚至就是村长本人。 “你醒了。”
村长和颜悦色,“起来喝口茶吧。”
眼前的情况古怪无比,但无论如何,长辈亲自给你倒的茶,众目睽睽之下是不能不喝的,宁宁只好挣扎着爬起来,伸手接过茶杯,匆匆喝了一口,然后放下杯子问:“村长,你们有什么事吗?”
“我是代表村子里的大家来感谢你的。”
村长笑。 “谢我?”
宁宁有些懵,“为什么要谢我?”
“谢你奋不顾身,把它从井里捡回来。”
村长看了眼宁宁身边。 宁宁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才发现自己枕头旁边压着一张面具。 ……四面獠牙,狰狞可怕。 是楼主面具。 一开始还以为是村长叫木匠做的那张,但拿起来仔细一看,又觉不同,最大的不同是——它太旧了,加之缺乏保养,原本鲜艳夺目的色彩现在已经斑驳,从右边眼睛到脸颊处有一道长长划口,看起来像反手用刀子划破的。 “这是天意,天意要你成为楼主。”
村长回身朝众人喊道,“你们说是不是?”
“是的,是的。”
“我也觉得比起已经嫁过人的,还是没嫁过人的好。”
“呵呵,这哪是嫁没嫁过人的问题,这明明是……”“是天意啊,面具丢了这么久没找到,她一回来就找到了。”
“哈哈,既然大家都同意。”
村长拍拍手,“进来!”
房门忽然打开了,从外面走进两个女人,手里分别捧着一个木盘子,盘子里放着衣服跟首饰,都不是现代的款式,充满古老腐朽的气息。 “……你们要干嘛?”
宁宁问。 “楼主,我们服侍你。”
一个女人笑道,然后两人不由分说的压制住想要逃跑的宁宁,一个给她披衣,一个给她戴上首饰,最后村长亲自过来,双手举着面具,一点一点的扣在宁宁脸上。 “我不想当楼主。”
宁宁的声音从面具底下传来。 “你必须当。”
村长盯着她面具下的眼睛,“你妈妈出了点情况,但还好有你,不……我们现在只有你了。”
他的眼神那样的贪婪,他身后的眼神那样的贪婪,那可不是宁宁看见过的那些自我牺牲的眼神。 而是强制别人牺牲的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