办公室里安静了一下,一个没料到会从自己嘴里说出这个名字,一个没料到会在对方嘴里听到这个名字。 胸膛中涌出一股愤怒,继而被强行压了下来,闻雨淡淡道:“我哥哥早就去世了,那时候你才几岁?”
别一副跟他很熟的样子。 宁宁却一副神游天外的模样,看看四周,看看还在响个不停的手机,眼神古怪,喃喃自语:“我怎么还在这里?”
闻雨楞了一下。 “我怎么还没回到开头?”
宁宁想了想,忽然恍然大悟,目光定格在闻雨脸上,“啊,我知道了,你是不是在可怜我,觉得我病了?”
闻雨的确觉得她病了。 疲惫,躁动,时而恍惚,时而清醒,甚至有点自言自语的倾向,失去了一定表达能力,才一天不见,她的精神状态怎么会突然糟糕成这样? 宁宁却来了兴致,喝了三百六十二次菊花茶,重复了三百六十二次同样的对话,哪怕出现一点点变化,都会让她感觉兴致勃勃。 调整了一下坐姿,她的身体微微前倾,眼睛发亮的看着闻雨:“你哥哥去世的时候是1990年,那时候的我二十二岁。”
“可你今年才二十五岁。”
闻雨淡淡道。 “我跟你哥哥一起演了一场古装戏。”
宁宁眼睛里流淌出回忆的光芒,“他是我这辈子遇到过的……最好的演员。”
“我哥哥那年只演了一场戏……”闻雨想要提醒她,戏里可没有你。 “我知道。”
宁宁笑道,“《画中人》。”
闻雨忽然不说话了,眼前的女人让他感到十分陌生。 她笑的样子,她讨论石中棠时的熟悉,她垂眸一笑时的羞涩,她撩拨耳边碎发时的小动作,都不像张心爱,而像是另外一个人。 “你是谁?”
闻雨忽然问。 “我是……”宁宁笑道,“灵山公主。”
《画中人》中的女主角,灵山公主。 ……妄想症?双重人格?如果是后者,为什么自称灵山公主,一部电影中的女主角?亦或者又是在装病,就跟她之前在天台上那样?闻雨决定试探一下。 “我该怎么称呼你?”
闻雨问,“公主殿下?”
宁宁噗嗤一笑,似乎被他逗乐了:“就叫我灵山好了。”
这可不像灵山公主该有的反应,《画中人》中的灵山公主清高自傲,也许能够容忍平民百姓背后对她指指点点,却无法当面忍受平民百姓直呼她的闺名,只有最亲近的人,譬如她的情郎石中棠,能够亲昵的唤她:灵山。 “灵山。”
闻雨从善如流的喊道,“可以跟我说说吗?你是怎么跟我哥认识的?”
“演戏的时候认识的呀。”
宁宁笑了起来,“说来好笑,他对我说的第一句话居然是:我摔倒了,要亲亲才能起来。”
“那他肯定很喜欢你。”
闻雨也笑了起来,“他很少对初次见面的女孩子说这种话的。”
“我还以为他天生就是个花花公子,不放过任何一个沾花惹草的机会呢。”
宁宁哈哈笑道。 如果是一方熟悉,另外一方不熟悉的事,那么话题刚刚开头就要迎来结束,可是十分钟过去了,二十分钟过去了,他们还在继续聊着石中棠。 “你怎么了?”
宁宁忽然盯着闻雨问,“出了这么多汗。”
“有点热。”
闻雨起身关上窗户,然后举起手里的遥控器,滴一声打开空调,背对着宁宁,状似随意的问,“对了,你们两个一块演了那么久戏,你最喜欢里面哪一场?”
他回过头,然后微微一愣。 宁宁不知何时已经改变了坐姿,以极端庄高贵的姿态坐在沙发上,朝闻雨的方向抬了抬手,天经地义的吩咐道:“过来。”
那只手在空中停顿片刻,忽然整个人从沙发上弹起,脸上惊讶的神色,仿佛她不是自己站起来的,而是被某个看不见的人从沙发上拉起来的,如同起舞般,她在原地转了一圈,然后眉头一皱,伸手一推,似将某个无礼冒犯她的男人用力推远。 用力过猛,自己也退了半步,一屁股坐在沙发上,顺势变坐为躺,单手支着脑袋,半倚在沙发上,慵懒朦胧的说:“李郎,我们还是分开一段时间吧。”
谁在对她说着什么,她倾听片刻,慢慢睁眼看着对面的墙壁:“……我只是觉得你太沉迷了,说到底,我跟它们一样,不过是一幅画而已。”
她看得那样认真,让作为旁观者的闻雨忍不住同她一起看过去,然而墙壁空荡荡的,除了一台正吹着冷气的空调,其余什么也没有,片刻之后,身后传来宁宁的声音,语速比刚刚快了一些:“你还是没懂我的意思,你我阴阳两隔,你是个活人,我是个死人,我们怎么可能在一……” 声音戛然而止。 闻雨回过头,见她指甲紧紧抠进沙发里,上身不自然的前倾,似被某个看不见的男人用力抱在怀里,在她耳边轻轻说:“我抓住你了,我绝不会放手。”
“……放手!”
宁宁用力挣开他的怀抱,整个人几乎是从沙发上滚了下来,一路连滚带爬的朝书桌方向跑去,路上甚至跑落了一只鞋子,她顾不得捡,只匆匆回头看了一眼,眼中的惊惧厌恶让闻雨浑身一冷。 冷风从空调里吹出来,吹在他的身边,他几乎要误以为那是倒流的时光,将他送回了1990年的《画中人》片场。 不,让他重回过去的不是时光,而是眼前这个女人。 她以一人之力,重演了整部《画中人》! 那逼真的近似诡异的演技,甚至将白色的地砖化为金色的沙地,将空调冷风化作沙漠上的阵阵热浪,吹拂在沙地上,一圈圈金浪。 身上的波西米亚长裙被这热风一吹,吹脱了色,渐渐化作一件素净的白裳,宁宁一身白衣跪坐在沙地上,怀中抱着一个看不见的人,匆匆拧开一个瓶子,将里面的复活药灌进对方嘴里,等了片刻,声音颤抖道:“为什么他不醒?”
得到的答案让她失去理智,她忽然拔剑而起,一剑将对方捅死,然后慢慢转过头来,俯下身去,手指轻轻抚摸一张看不见的面孔:“真奇怪,以前我看见你这张脸就讨厌,现在……” 眼泪转了转,落下来。 抬手抹了一下眼泪,她着魔似的看着手里的剑,忽然将剑一横,抹向脖子…… “怎么会这样?”
她摸着自己毫发无伤的脖子,为这荒唐无比的事情失笑一声,笑着笑着,就哭了起来。 她丢掉手里的剑,连滚带爬的回了原处,将某个看不见的人抱在怀中取暖,哭着对他说:“李郎,我怕。我不怕死,我怕活着……” 《画中人》演到这里,本该结束了,可她却越哭越凶,越抱越紧,似乎松了手就要活不下去了,崩溃似的哭喊着:“我好怕,我好怕!!我不要再死了,呜呜……我也不想活了,我再也不想这样永无止境的活下去了!!”
“别哭嘛。”
人生电影院内,石中棠双手向前,试图拥抱屏幕中的宁宁:“这个戏很好演的,我教你啊……” 他伸出的手被冰冷冷的屏幕挡住,他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另外一双手伸出去,代替他,拥抱了他看得见却摸不着的画中人。 “别哭了。”
闻雨轻轻抱了抱宁宁。 宁宁连哭都忘记了,楞在他怀里不敢动。 他将宁宁扶到沙发上坐下,一双清澈的眼睛细心打量着她。 宁宁被他看得毛骨悚然的,发生了什么?他为什么要给她这么好的脸色看? “你看什么?”
她摸了摸自己的脸,眼神里带着一丝警惕跟退缩,“你不是最讨厌我了吗?”
“我讨厌的是张心爱,不是你。”
闻雨对她柔声道,“你是灵山,不是吗?”
不同的名字,不同的性格,连技能水平都不在同一条水平线上,虽然同样都会演戏,但却是路人跟影后的差距。 眼前很有可能是张心爱的第二人格,两个人格同住在一个躯体内,彼此之间可能有交流,也可能没有交流,可以看做独立存在的两个人。因为是轮流使用这具身体,所以其中一方,有时候会发现另外一方没有注意到的事情。 “你刚刚一直提到死。”
闻雨给了她一杯白开水,你觉得有什么人要伤害你吗?”
宁宁慢慢喝着水,一杯水下肚,她才稍微冷静了一点。 没有回答闻雨的问题,她掏出手机,按下接听。 一阵哭声从对面传来,宁宁木然重复自己说了几百遍的话:“你别哭了,我都听不清你说什么了。”
“你一直不接我电话,我还以为你再也不理我了。”
“我昨天不是跟你说过了吗,我身体不舒服,去医院做了个小手术。”
“那为什么不说是哪个医院,不让我过去看你?”
“安定心理诊所。”
宁宁报出了闻雨所在诊所的名字。 对面沉默了一下,才用一种平缓无波的语气问:“闻雨那里?”
“是啊,闻雨这里。”
“……我马上过来接你。”
挂断电话以后,宁宁垂着手,木着脸,一言不发,那副表情在闻雨看来,简直像在等死。 ……刚刚跟她通电话的是谁?是什么人让她出现这样的反应? 那个人很快就出现了。 “闻医生,你好。”
一个有些腼腆的大学生推门而入,“我是来接我姐姐的。”
他走过来牵宁宁的手,宁宁反应激烈的拍开他的手,他楞了一下,眼神有一瞬间的狰狞。 那一瞬间的狰狞,没有逃过闻雨的眼睛。 就在李善竹强行握住宁宁的手,十指交缠,牵着她离开的时候,背后传来一声:“等等。”
李善竹与宁宁同时回头。 只见闻雨拉开抽屉,从里面拿出一把车钥匙,对他们说:“我开车送你们两个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