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上又是一阵安静,每个人都看着我,有的惊讶,有的不屑。
“好个大胆妖人!”一人似忍无可忍,在席间大怒而起,向秦王一礼,“殿下明鉴。这云霓生本是雒阳神棍之流,三年前仗着大长公主的权势兴风作浪,为祸宫闱。如今此人为权贵所弃,又到殿下面前来招摇撞骗,愚言蠢语,不堪入耳,望殿下将此人逐出,以正风气!”
我看去,那是秦王幕府中的帐下都督孔茹,方才议论之时,他站在云琦一边。
不过再看看云琦,我发现他面色并不太好,也不知道是因为我没有支持他,还是因为我被人骂神棍,让他觉得自己也受了连累。
不过我坐在这秦王帐下,在许多人眼中确实是不可理喻,如今既然有人说了出来,倒并非坏事。
以秦王处事之道,必是经过多方考验,才能拔萃且得其信任的人,方能坐在这堂上。我一个陌生人,名声还不大入流,突然坐在他们中间,自是要受许多猜疑。若不能将此事解决,将来恐怕会有更多的刁难。
再瞥瞥秦王,只见他不咸不淡地说了两句,让孔茹坐下,全无要用权威给我解围的意思。
那么自然也就只能我自己来。
我看着孔茹,笑了笑,不紧不慢道:“孔都督所言不假,三年前,不才确曾在雒阳做下了些事。不过孔都督既然知道些许在下的底细,不若再说得清楚些,在下如何兴风作浪,如何为祸宫闱,又如何为权贵所弃,说说清楚,也好教不明就里的同僚都明了些。”
孔茹显然没料到我敢顺着杆上,愣了愣。
看到他这反应,我心中愈加确定他对于我的事不过也是道听途说罢了,说不出个子丑寅卯。
我也不过是假惺惺提一句罢了,自然不会真的让他瞎说。
“孔都督若是一时想不起详细之处,不才可提点提点。”不等他开口,中气十足地打断道,“当年不才因受株连,没入奴籍,为大长公主所用。时逢文皇帝中风卧病,庞氏趁机乱政,大长公主向不才问计。不才以这窥天问卜之术,算得文皇帝命不该绝仍有生机,亦算得殿下有问鼎之心。于是不才因势利导,策动大长公主将殿下请入雒阳,借辽东兵马镇压庞氏叛乱。而后,以挡灾除祸之术助文皇帝痊愈,重掌朝政,迫使殿下撤了兵,保全了雒阳。孔都督所谓兴风作浪祸乱宫闱,皆是由此。”
这话出口,众人神色各异,或多或少带着些震惊。
还有不少人,将目光瞥向了秦王。
当年这些事,知道全貌的,无外乎我、秦王及大长公主、豫章王及公子等几人,而除了我、秦王和大长公主之外,其他人都是在事后才能明白过来。更远些的人,则如隔雾观花,最多看到些蛛丝马迹,听到些流言闲语。就算这些幕僚之中,当年有好些曾经跟随秦王去雒阳,也不可能对我做的事知道多少。
从幕僚们的面色可知,我没有猜错。
我的目光在众人惊诧的脸上扫了一圈,叹口气,道:“此事终究牵扯甚大,在下明哲保身,佯装溺亡以避祸患,本想隐姓埋名了此残生。然殿下唯才是举,不计前嫌,多方打探劝说,以文王请姜尚之礼,接在下出山相助。”我说着,一脸慷慨激昂之色,“诸位与不才同为殿下幕僚,不才之策,若是有疑,可凭理据辩驳,而空口断言不才招摇撞骗愚言蠢语,恐非为臣之道。”
孔茹面上半红半白,神色不定。
他有无话说,我其实并不在意,只将眼睛瞥着秦王。
秦王就在这里。
我方才一番言语,话里话外都把秦王抬出来挡箭,谁人要驳斥我,那便是当面质疑秦王。
而秦王还要用我,哪怕我踩着他的脸面以博众人信服,他也只能忍了。
果然秦王面色沉静,似默认一般,全无驳斥之意。
“此事,众卿可还有其他应对之法?”过了一会,只听他不紧不慢道。
又有几人开口提议,不过大致不出谢浚和云琦两派主张,无甚新意。
“今夜议事,到此为止,不得声张。”秦王道,“众卿回去吧。”
众人纷纷起身,向秦王行礼之后,退出了堂上。
我知道秦王有话对我说,磨磨蹭蹭,喝喝茶,又跟旁边的冯旦闲聊两句。冯旦看我的眼神颇是敬佩,忙又给我的杯子里再添些茶水。
待得人都走光了,秦王让服侍的人都退下,看着我。
“文王请姜尚?”他淡淡道,“你何不将那三张白帛之事也说出来。”
我不以为然:“殿下德智卓群如文王,怎会许甚三张白帛。殿下教我有甚想法皆须得与同僚商议,我方才便如实说了……”
“孤让你与众人计议,乃是让你以理相论。”秦王冷冷道,“不是让你装神弄鬼。”
“殿下此言差矣。”我说,“敢问殿下,此事殿下欲如何应对?是取谢长史之计,还是取云大夫之计?”
秦王道:“当下形势,当以谢长史之计为上。”
我颔首:“既如此,我这般行事方为上策。非常之时,则更须众人齐心。此事众人意见各左,谁也说服不了谁,辩论多次不但无益,反而教人各生猜疑。倒不如这装神弄鬼之言,虽听上去全无道理,可众人反驳不得,便只好接纳。”
“是么。”秦王没有反驳,却道,“莫忘了你说的那两日后的日食,若不曾有,又当如何?”
我说:“此事殿下不必忧虑,两日后必有。”
秦王瞥着我:“你怎知?”
“我乃身怀通天奇术之人,自然知晓。”我说,“不过这无甚要紧,最重要的,乃是日食后之事。”
秦王看着我,不明所以:“怎讲?”
“我方才在众人面前说了,日食之后,东平王必亡。”我说,“东平王乃宗室之首,当下更是大权在握,乃殿下劲敌。须确保扳倒此人,方可将事态引向我等预想之路。”
秦王想了想,道:“他如今在雒阳独大,便是孤不出手,也有许多人虎视眈眈。”
我说:“虽如此,但东平王只要有一事不做,便仍有正统之名,天下便无人敢动手。”
“何事?”秦王道。
“篡位。”
秦王面色微微一动。
“可你说了,他三个月之内必亡。”他说。
我颔首:“故而我须得往雒阳一趟,确保此事。”停了片刻,补充道,“为保消息畅通,殿下须准许我用雒阳的飞鸽传信。”
秦王看着我,目光定了定。
从堂上出来的时候,我身上起了一层汗。
秦王并没有答应我,也没有不答应。他只说他要再考虑考虑,让我退下了。
我无所谓,他八成不会反对,因为我说的那些事,都是必须要做的,且他知道不会有人能比我做得好。
这也不是我非要给他鞠躬尽瘁,而是公子如今还在凉州,秦王这边越顺利,我就越快能回到他身边。并且,秦王答应过让我行动自由,去了雒阳之后,他便再也不能时时管着我,自然是我爱去何处就去何处,有什么要事突然跑去凉州一趟,也是情有可原……
回到院子里,望了望天色,还未到黄昏。
我一直惦记着公子信中所说的黄遨之事。
心里盘算着,黄遨是个谨慎的人,若到了上谷郡来,就算无人识得他剃须后的面容,也必然不会大模大样地找到秦王府来。故而还不如我自己出去一趟,说不定能在外面得些消息。
不过这其实并不需要我操心,因为我才在房里坐下,一个侍婢来找我,说洪昉方才又来了一趟,说他来取我给公子的回信,但我不在,便托她留言,说他先回客舍去,如果有回信,便派人交给他。
我愣了愣,明白过来。
先前我与他会面之时,并未说起过回信的事。这话,自然是暗示我去找他。
于是,我拿了几张纸,用木函封起来,对人交代说我去客舍送信,而后,径自往府外而去。
不料,才出了我住的院子,一人将我拦住。
是云琦。
他显然一直等着我,也不知在廊下站了多久。
“你不该与谢长史串通一气。”他引我到了一个无人的角落,开门见山道。
我知道他会这么说,毫不意外。
“哦?”我说,“为何?谢长史说得不差。”
“谢长史?”云琦“哼”一声,“你将云氏置于何地?”
我讶然,看着他。
“你莫非还看不出来?”云琦冷声道,“多年来,谢浚屡屡与我作对。他本是个雒阳纨绔,不过诗赋书法出色得了名士之号。秦王看中他名声,便请来王府中做了长史。这般人,有甚真才实学。云氏自先秦杂家而起,在云氏面前,这些所谓世家大族蝼蚁也不如。可谢浚偏偏自视甚高,每逢议事定要说上两句以彰显才学,又嫉贤妒能,每每与我针锋相对,刁难不止。我在秦王帐下用事,乃是为了云氏日后再度崛起,这谢浚,便是我等的阻碍。”
我没想到云琦对谢浚有这般怨恨,听得这话,着实意外。
“原来如此。”我说。
“霓生。”云琦的语气缓下,道,“我不喜是非,先前不曾与你说这些,便是怕你忧烦。可秦王将你收为幕僚,日后自是要重用于你。你与我在这秦王府中,便是云氏的声名,无论何事,你皆不可与我相左,免得外人看云氏笑话。”
我笑笑:“言之有理,我知晓了。”
云琦颔首,那神色却并未全然放下,似还有话说。
“霓生。”果然,他注视着我,道,“有一事我一直想问你。”
“何事?”我问。
“我父亲曾说,云氏有一套秘藏典籍,乃历代先祖笔记汇编而成。”云琦道,“这秘藏代代相传,都在家主手上,先前应当由你祖父保管。你可知这秘藏现在何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