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的回信,来得很快。
确切地说,那并非公子的回信,而是他直接派出使者到上谷郡来,确认我是否安好,并随身带来了他给我写的信。
我心底不禁欣喜又自豪。
欣喜的是,他心中挂念着我,就像我挂念着他一样。自豪的是,他只对我这样。
使者拜见秦王的时候,当着秦王的面,将公子的信收下。
秦王神色平静,全无波澜。
那使者是公子身边的一个侍卫,叫洪昉,是近年才跟了公子的新随从,对我并不熟悉。不过我认得他,先前我以阿生的身份待在公子身边时,跟他混得挺熟。
待得独处时,我向他问起公子的近况。
洪昉笑笑,道:“都督甚好,只是每日都甚为忙碌。”
我问:“忙碌何事?”
“自是所有事。”洪昉道,“鲜卑人撤去之后,都督即接管了凉州军政之事,全力整肃。”
“军政之事?”我道,“都督管的是外军,凉州政务乃是刺史管辖。”
“话是如此,不过现在凉州已经没了刺史。”洪昉道。
我讶然:“哦?”
“武威之围解除后,郑刺史回了凉州,才入城门就被都督羁押起来。都督历数郑刺史临阵脱逃,贪赃枉法等罪状,奏报朝廷,请朝廷正法。”
“而后呢?”
“不知,我离开之时,奏报应当还未传到。”
我了然。
心里想,这奏报,不出意料会被驳回。郑佗是周氏的姻亲,公子要给他问罪,周氏不会愿意。公子行事终究太直,如果我在,全然可以处置得更圆满一点。比如,在郑佗回到武威之前将他杀了,然后哭天喊地地给朝廷发报,控诉鲜卑人伤天害理天打雷劈……
不过如今小皇帝没了,周氏不足为虑。
我给洪昉倒一杯茶,道:“都督整肃军政,有何举措?”
“都督不等朝廷治罪,便派人将郑刺史及其同党的府邸都抄了。”洪昉喝了茶,擦擦嘴,目光兴奋,“郑刺史从前干过不少坏事,就连武威当地大户也被他勒索了不少,此举一出,民人无不拍手称快。那些抄来的财物,都充作了军费,都督还以共犯同罪之名,逼当地豪强吐出了不少从兵户手中侵吞的田地。”
“哦?”听得这话,我不禁皱眉。
他做的这些事,确可大快人心,但行事太强硬,亦非稳妥。
比如豪强。在河西,豪强的势力之大,乃可对抗官府。公子对付郑佗,得罪的是周氏,不过远在千里之外,他们就算忌恨也一时鞭长莫及。而得罪了武威本地的豪强,却恐怕会惹麻烦。
“都督行事时,无人劝谏么?”我问,“那些豪强不曾反抗?”
“劝谏之人是有,不过都督行事一向雷厉风行,若不能说出更好的道理,他便不会犹豫。”洪昉道,“那些豪强也有反抗的。我出发前两日,就有人在都督去兵营的路上埋伏,意图刺杀都督。”
我一惊:“而后呢?”
“而后,那背后主使之人被都督查出来,正是一家豪强。当日夜里,那家人住的邬堡就被贼人所破,全家被杀了个精光。”
我愣住。
“是都督做的?”我有些不敢相信。
“倒也不是。”洪昉说,“你走之后不久,都督身边就来了个凶神一般的人,名叫黄玄,众人称他为黄先生。此人身长八尺,颇是魁梧,手段亦是了得。都督被偷袭之后,黄先生说此事交由他处置,第二日,便出了此事。”说罢,洪昉笑笑,“虽然都督将黄先生训斥了一顿,但此事之后,我等都甚是服他。都督是个君子,就是手段过于讲究了些,黄先生说乱世须用重典,这话乃是确实。”
我越听越好奇,心里念着黄玄的名字,忽而灵光乍现,被自己的想法惊了一下。
“那黄玄,可有络腮胡子?多大年纪?”我问。
“胡子倒是没有。每日剃得干干净净,若非他说话声洪亮十足,还有人疑心他是个内官。”洪昉道,“至于年纪么,四五十岁年纪,头发有些许白了。”
我心中已是明了。又与洪昉寒暄一番之后,我将他送走,迫不及待地将公子的心拆开。
他显然比我忙碌,信纸不如我写的多,但也有十几页。
方才洪昉对我说的那些举措,这信中皆详细提到。
公子告诉我,凉州军政,已是千疮百孔,不可拖延。故而他决定不理会雒阳,先行动手,只要不伤及郑佗人命,便不必对周氏有太多顾虑。
至于那黄玄,他在信中也提到了,但许是怕这信落入他人之手,没有指名道姓。他只告诉我,黄玄就是我在邺城重遇的故人。
有了这话,已经不须在验证。
本以为黄遨会在逃逸之后,继续回冀州做他的匪首,不料竟是去了凉州。
公子说,这故人本是追随我而来。他闻知公子去凉州任关中都督之事,料我也会跟随在侧,故一路追到了武威,不想我已经跟着云琦走了。公子本想送他离开,但他坚决不从。
他还告诉我,那故人要见我一面,会跟在洪昉后面来到上谷郡。
看着信上的字,我愣住。
正思索着,忽然,门上传来叩击声。
“霓生姊。”是冯旦的声音,“殿下有要事见你,请你到堂上一趟。”
到了堂上的时候,只见秦王的幕僚们也陆陆续续到了。
秦王没有首先向我问计,而是召集了这些人来,足见是急事。
不出所料,果真是急事。
乃有两件。
其一,是朝廷的谒者终于送来了讣告,报知秦王皇帝驾崩之事,为皇帝治丧。
这其实无须做什么。因为先帝丧期未过,□□上下本来就在服着丧。
其二,则是信鸽传来的真正大事,雒阳乱了。
此事起因,自然是皇帝驾崩,而宫中已经没有了储君。
国不可一日无君,因得先帝无嗣,新君须从文皇帝的儿孙之中选出。然而文皇帝一辈子别无建树,唯儿孙最多,为此,朝中迅速分为了三派。
首先,是后党周氏。文皇帝的十一皇子安平王,其母是周氏表亲,周氏选中了他,一意要将他立为新帝。
其次,是东平王为首的宗室。他们声称既然没有了储君,自当排资论辈来算,该让曾经的皇太孙来当皇帝。
再次,则是太皇太后为首的沈氏。不出我所料,他们拥立的是南阳公主的亲弟广陵王。
三者之中,皇太孙曾经被立为储君,最有名望。虽然先前曾经因为疯癫退位为东莱王,但东平王声称他已经病愈,可承继大统。与另外两个人选比较起来,东平王似是最没有私心的那位。不过在我看来,东平王这招显然埋伏着文章。皇太孙就算登基为新帝,也是被捏在东平王手里,哪天他想对皇帝下手,自是有办法让他旧病复发,反正皇太孙先前已经因病退过位,他疯了或死了,皆可顺理成章。
早在小皇帝晏驾之前,三派就已经开始了明争暗斗;而小皇帝晏驾之后,此事迅速激化起来。
就在三日前,东平王突然发难。他手中掌握了驻守雒阳的大部分北军兵权,在夜里,他以沈氏意图造反为由,突然包围了淮阴侯府。幸好淮阴侯早有准备,将宫中禁卫将官都换成了自己的人。当夜,他得了消息,带着全家人躲到了宫中,而后在禁军的护卫下,带着太皇太后、广陵王和南阳公主逃去了长安。
故而这场乱事之中,丧命的并非沈氏,却是周氏。周太后被人杀死在了小皇帝的灵前,而周珲一家及亲族,在当夜被屠了个干净。
东平王声称这是沈氏谋逆的铁证,而沈氏则在逃往长安的路上,以太皇太后的名义发布檄文,称东平王屠戮皇室,意图篡位,令天下兵马共讨。
事态变化得这般迅速,即便是先前已经预料了雒阳将乱,众人也仍然震惊不已。
我想,至少公子不必再忌讳周氏,可以在武威大胆动手了。
“事变第二日,东平王便将东莱王恢复皇太孙名号,拥立其登基。”秦王道,“不出十日,新皇登基的诏书当可传到此处。”
我听着,不禁有些欷歔。
皇太孙和他母亲谢氏,都不愿参与朝廷厮杀,本已经躲得远远,谁知世道变换,又将他二人拉了回来。
与上次一样,此言出来,众幕僚又开始争论不休,中心仍然是秦王出兵与否。
谢浚等人坚持秦王应当坚守原地,静观其变。云琦等人则更进一步提出秦王应当与掌握兵权的诸侯王联系,游说众诸侯支持,而后杀向雒阳。
“云霓生。”秦王忽而道,“你意下如何?”
我看向他,只见他也看着我。
既然秦王点名,自然也不可再沉默下去。
众目睽睽之下,我清了清嗓子,道:“殿下明鉴。三日前,在下夜观天象,只见帝星晦暗,而荧惑骤亮,居于心宿,乃知雒阳必定大变。于是在下当即问卜,乃得一涣卦。其卦坎下巽上,如风行水上,离乱四流,乃天下毁败的大凶之兆。”
秦王:“……”
“胡言乱语!”下首一人起身,似忍无可忍,“朝政大事,岂可求问于怪力乱神之法!”
我看去,那是秦王幕府中的参军姚洙。
“国之大事唯祀与戎。”我面色不改,道,“先贤皆将此言奉为玉帛,莫非姚参军以为先贤皆受人蛊惑之辈。”
姚洙面色一变,正要再说,秦王道:“今上驾崩,雒阳大乱,自是大凶。我等今日在此商讨的,乃是对策。”
我转向他,正色道:“至于对策,我亦卜问,已得上天所示。”
秦王道:“哦?”
“在下再问,得一遁卦。其象下艮上乾,乃喻小人势盛,君子受困,远行不吉,故而此时仍非殿下动手之机。”
“不过卦辞,书中亦有,何人不晓。”姚洙冷笑。
我不理会他,继续道:“而事态走向,上天亦在这卦象中有示。不出三个月,东平王必亡,此乃天意,殿下不可阻挠。”
堂上一时安静,众人看着我,皆是狐疑。
“好大的口气。”姚洙身边的另一人道,“三个月,若东平王平安无事,我等岂非坐失良机。”
“诸位不信无妨,可稍安勿躁,再等上两日。”我说,“据上天所示,两日后,日将半食,那便是东平王殒命之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