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的气温是最好的保鲜剂,这时的海鱼不用晾晒,天然冰鲜,让数百里外的燕都也可以在冬日佐食,不过就算如此,能吃上的也多是权贵罢了。
渔民们虽更辛苦一些,却可以得到比平时更多的进项。
小时候严江在电视里看着古装剧里隐士名士们在江边聚会,雪中举杯,红泥火炉,甚是惬意,还曾有过心动。
但当自己处在这个情景中时,他不自觉地靠紧了花花一些。
大花花也满意地把主人圈紧,惬意地晃了一下尾巴。
它储存了一个秋天的脂肪在这个时候发挥出色,能给主人以温暖。
而对面的庆离穿着狗皮袄衣,和他一起在这雪景之中品尝着美味的烤鱼,吃得满头大汗。
这处溪边小屋带着客房,立于山林之中,没有围栏,只有小桥流水,若是现代,非常适合做农家乐,但在古代的冬天,就很不适合居住了。
“阿江为何不见汗水?”吃了一半的庆离抬头,一时不解,这烤鱼里足足放了一把干辣椒,在这冬日里辣得他大呼爽快,但严江却神色平淡,仿佛吃的是普通食物而已,这,难道和酒量一样,辣也有辣量?
“只有一把辣椒的烤鱼,食之无味,”严江看着用炭火烤的滋滋做响的石盘,淡然道,“在我家乡,一盘烤鱼若不被辣椒淹没而烤之,那便是店家扣索,食客一尝之后,必不会再登门。”
只放一把辣椒的烤鱼,那连微辣都算不上,还想让他吃满头汗,想啥呢?
庆离无法理解,只是埋头猛吃,这种调料听说已在秦地多有种植,但卖到燕地,便是贡品,一般人根本吃不到,更不可能如严江这般浪费的吃了。
严江浅浅斟了一杯酒,微笑道:“庆兄剑术超凡,又与荆轲交好,怎不在燕地求前程?”
“受不得拘束啊,”庆离悠然道,“兄弟之情,朋友之义,还有家国之恨,这人生之事情义难分、爱恨难解,还不如一个人来得自在。”
严江微微一笑:“那,不如与我归秦,那里香料众多,还有酱料无数,不输燕赵,何不一试?”
“秦国那处,哪是我等游侠能受得起得,”庆离遗憾道,“我等游侠以情义为先,因一诺而杀人,因一情而杀人,皆是常事,若在秦国如此,怕是就得受腰斩之刑了。”
严江悠悠道:“那庆兄觉得为此情义出手,对错能辨否?”
为了别人一个承诺一个邀请而杀人,你居然还很骄傲?
“是非对错,皆由我心而定,”庆离叹息一声,才缓缓道,“我原为楚墨,曾想光大墨家而去见齐墨。墨家大难之后,相里墨入秦,助秦暴/政;而齐墨们在稷下学宫混吃吹嘘道理,只有我等楚墨还在各国行侠之道,只是不得国君重用,只能潜入民间,扶助弱小,救人危难。”
说着,便提起他这些在帮助被欺负的弱小,斩杀豪强,不得不在列国游走躲避的事情。
墨家阳城一役,数百直系弟子战死,各地的传承分成三派,相里墨归秦,成为秦墨,主发明制造;齐墨一心研究哲理;楚墨则是得到剑术传承,各国有名的游侠几乎都和他们有关,如今墨家兼爱非攻的名声,几乎全靠他们楚墨维持。
严江自信一笑:“阁下错矣。”
“何错?”庆离低声问。
“所谓凭心而行,行侠仗义,不过是你仗着剑术出众,以强凌弱罢了,”严江轻轻一笑,“远的不说,你听信人言,动辄杀人时,可有一次听过死者的辩解?”八壹中文網
“将死之人,必然巧舌如簧,拼命推脱,如何能信?”
“若是非能这样分清,天下怕是要凉啊,”严江一笑,就问一句,“若你是燕惠王,可会招回乐毅?”
“当不会,燕惠王听信谗言,招回乐毅将军,使灭齐功败垂成,此昏君之行!”庆离断然道。
当年燕将乐毅已经把齐国全境拿下,只剩下两坐孤城,新燕王继位后,果断招回乐毅,派了堪称历史上倒数第一的名将劫骑来接任,让田单成功复国。
“那燕惠王后来虔诚认错,亲笔求乐毅归国,可算是知错能改之人?”
“这……”庆离一时踌躇。
没文化真可怕,严江喝了一杯酒,也有些感慨,继续忽悠道:“又说,邹忌为齐国变法图强,讽齐王纳谏,可是良相?”
“当然是。”
“邹忌嫉妒田忌孙膑,让两位有功之将流亡楚国,可是妄人?”严江又问
“……”庆离一时说不出话来。
“所以是非对错,岂是三两句说的清楚?”严江轻蔑一笑,淡淡道:“当今燕王,其人量小反复,其所行国策与韩国不相上下,不沾还好,沾之,必死无葬身之地,则会牵连无辜无数,你且看着。”
“太子丹这些日子治理燕国,广招名臣贤哲,还是有昭王之相的。”庆离勉强辩解道。
“你这说得就可笑了。”严江觉得这是辱昭了,“他若有昭王十分之一的雅量,也不会在秦国闹成那个样子。”
话说燕国也不是没有能人,奈何猪队友,太多、太多了!
如果赵国还是可以有救的话,燕国那就是真是垃圾一堆,明珠难现,也就燕昭王时阔过一会,而不管从昭王向下还是向下数,都能数出让人瞠目结舌的骚操作,那数量,比六国加起来都多。
燕昭王是太子丹的曾祖父,这也是个能人,他还是公子职的时候,父亲燕王哙老年痴呆了,被国相子知骗着搞了个“禅让”闹剧,居然直把王位让给了子知,结果子知为王三年,把燕国弄得天怒人怨——怨到齐国打过来时,大家争相开城门相迎,燕国灭亡,燕王哙和子知都被杀,公子职当时在赵国当质子,逃过一劫。
结果齐国并不是什么好人,打过来搜刮地比子知还狠,燕人愤怒,让公子职在赵国和秦国的帮助下,成功复国,把齐军打了出去,公子职继位后,就是燕昭王。
他求贤纳士,而且聪慧过人,郭槐用一个“千金买马骨,然后就会有人送千里马”的例子暗示了一下后,燕昭王秒懂,立刻把郭槐认作老师,大宅高官伺候,各国能人一看——郭槐那水货都能混好,我们肯定也能干一波,于是纷纷前去自荐。
而燕昭王眼光相当好,提拔乐毅、秦开等名臣良将后,也不急着报复齐国,而是默默发展燕国二十六年,命令秦开大破东胡、朝鲜、真番,把幽云十六州都纳入治下,然后终于等到齐王晚年也翻老年痴呆,向六国宣战,燕昭王抓紧机会,利用五国联军一波打入敌方水晶,占领齐国,一雪当年灭国之仇。
但乐毅可能是因为有点自己的小心思,五年都没有把齐国最后两个都城打下来,太子上场,说这乐毅是不是有想当齐王啊?
燕昭王也是个人精,立刻把太子打了一顿,还礼貌把乐毅妻儿家小好生护送到齐国,说你想当齐王就当吧,我们还是好朋友——这招后来让刘皇叔学去了,用同样的法子把诸葛丞相架了起来,把人后路堵得干净。
乐毅立刻不敢不敢,然后燕昭王就突然死了,因乐毅被父亲暴打一顿的太子继位……
说到这,庆离无奈地低头:“不说这个,喝酒,喝酒。”
严江给他洗脑道:“你们这些游侠,杀人甚少动脑,只图爽快,太子丹若能与齐魏楚合纵,我还高看他一眼,但你看他找的都是侠客,难道还想去暗杀秦王?且不说他杀不杀得了,便是杀了又如何,秦王亲政不过三年,先前三年内连失昭王、秦孝文王、庄王三位国君,但攻城略地可曾少过一分?不过是让燕国被灭,牵连族诛罢了。”
“牵连族诛?”庆离拿酒的手微微一滞,仔细地看了一眼严江,见他轻蔑骄傲的模样,一时拿不准他是不是真知道什么。
还有,秦王何等有名,刺秦无论成败,刺客必然名传天下,他庆氏还有族人上百,可不像卫国的庆氏只有荆轲一人,自己一时之义倒是逞了,齐国会忍住秦国威胁,不交出庆氏族人么?
“秦王若怒,天下谁能讨的了好去。”严江轻声道,“不说这个了,喝酒。”
严江又举杯。
终于,庆离轻叹一声道:“严兄,我看天色甚冷,还是莫要再喝了,你便先回城罢。”
他是想全与荆轲的朋友之义,但并不想牵连家族——虽然毁坏容貌可让人认不出自己,然既然是出使,又有几个使臣会是容貌不全之人?
“庆兄不与我同去?”严江微微一笑,问。
庆离叹息道:“我尚且有事,须回齐国。”
严江微微一笑,点头道:“那,就此别过。”
“别过。”庆离微笑道。
两人起身互拜,下一秒,只见庆离猛然高喝一声,向后退去——他已经不想回去荆轲那里,但是兄弟现在的要求,还是要完成的。
几乎同时,严江的腰刀出鞘,闪电般劈下。
周围的山林间,上百死士手拿兵戈,飞快冲杀而来。
庆离极限地一个仰身,堪堪避开那极限一刺时,就见严江手中一捧白灰撒出,刺得双眼生痛,一时难辨敌影,但他的临敌经验极丰富,立刻翻身一滚,飞快退开,一手将长剑挥得密不透风,同时一手拼命揉眼,想要再睁开。
严江微微一笑,顺手拿出吹箭含在口中,提起包袱绕过他的身边时,转头一吹。
便见那剑术无双的汉子伸手一挡,然后,他先是捂住手臂细小伤口,然后咯咯了两声卑鄙,用力捂住胸口。
严江却根本没有回头看他,因为周围的死士们已经飞快靠近他。
他轻哼一声,拉弓开箭,对面死士见状,立刻加速冲来。
不能被他们拖延住,他一人体力有限:“花花!”
身边的大老虎猛然咆哮一声,巨大的身体一个飞扑,越过数米距离,一掌将对面的士兵胸骨拍碎,原地一跃,又猛然咬的上另外一人的脖子,巨大的惯性将旁边一人带飞,让包围圈露出一个巨大的空口。
严江则无视对面死士的长剑,在短兵相接的一瞬间方才侧身,毫厘之间让它从胸前擦过,手中腰刀已经抹过对方脖颈,飞出一地血花。
而这短短的时间里,他已经来到丛林边缘,飞快向山林里穿行。
身后的死士没有迟疑地追了进去。
严江回头一见,忍不住轻笑出声,而周围的死士充耳不闻,只当是他临死的恐惧罢了。
……
半夜时,房间里的猫头鹰一醒来,没看到阿江的身影,于是飞出去。
庆离僵硬地倒在房外,眼睛尤自睁着,仿佛不相信这会是自己的结局。
猫头鹰默默地抱紧了自己,箭毒木本来是阿江从印度找来,想准备给提尔斯用的,但后来提尔斯没追来,他也就留下带在身上了。
周围还有几具尸体,两个是花虎咬的,看这尸体的顺序方向,是进林子里了?
猫头鹰有些急,他飞快无声地飞进丛林去寻他。
但还没飞出几米,就见阿江疲惫坐在花花身上,从林中走出。
“陛下醒了?”见陛下飞快扑过来,严江伸手让它停在胳膊上,蹭了一下,才微笑道:“放心吧,没事。”
若在丝路上,这种事都可以算是日常了。
陛下神情很凝重地帮阿江拿起有些空旷的箭袋和弓,主动去给他开门。
而花花则熟练地把门口周围的尸体拖到树林里,在雪里滚了几滚,再抖掉身上的血和枯叶,这才进屋去休息。
严江升起火盆,先给花花身上的伤口上花,再把自己身上的伤口重新包扎,再将找回的箭支一一修理,把剩余的细石灰和箭毒木清点,再看了房间里的药包,满意地点点头,抱着花花睡了。
陛下站在他身边,神情晦暗。
“不过是燕丹不想我走,杀了点人而已,”严江睁开眼,安抚地亲它一口,目光里带着逼人的寒光,轻声道,“你先守夜,等休息两天,咱们去干件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