邯郸是赵国都城,同是都城,却与严江见过的秦都咸阳、韩都新郑都大为不同。
咸阳的风格是严肃有序,马路上连个倒垃圾的都没人,好于公战怯于私斗,酒楼水吧一个都没有,更不用说钟鼓丝竹,美姬妙舞了因为在秦国,吃肉都是有规定的,上了爵位才有肉吃有酒喝,庶民嘛,就哪边凉快哪呆着去。这样的国家虽然强大,但毫无活力,甚至路边都找不到乞丐饥民,因为这种人要么被罚为城旦修城墙,要么被收为官奴,反正你想懒着不干事,得下辈子不托生秦国才行。
韩国的新郑几乎是和咸阳反着来的,那里乞丐贫民无数,街道脏乱,车水马龙,上下贵族都沉浸在笙歌曼舞,空谈享乐之中,毕竟忧国忧民如韩非,也对弱小的韩国毫无办法,大家也就只能得过且过,每次秦国打过来时割几城给他,就把这一次给过了,所以虽然繁华,但依然有一种颓废与死气沉沉。
至于邯郸
“真是个有活力的城市啊。”在邯郸的一处酒舍落脚后,严江习惯性地登高远望,来到酒楼二楼的露台上,但这个高度不足以瞭望,于是他又翻到二楼的屋檐上,这才能居高临下地看着半个邯郸城。
虽是夜里,城中依然有着吵闹声,酒肆中还有人拼酒斗鸡,大声喧哗,每个人看着都极是不好惹,动辄比剑动拳,声大如牛,豪情恣意,严江只是在屋檐下坐了半刻不倒,便见到至少五个带剑的侠客路过,这还是晚上。
旁边不知是哪个贵族的府邸,正在家中宴客,风吹起门边帷幕,厅中一位美姬正垫足起舞,姿态优美,水袖如波,轻盈如燕,美得让人心悸,引得一众宾客叫好。
陛下正好飞落在他肩膀上,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瞬间不悦,伸翅膀挡了他的眼睛。
严江笑了一声,轻轻掀开他的翅膀“宝贝别那么善嫉,我只是一时好奇,此舞有些像我故乡的一种名为芭蕾的舞蹈,皆是以轻盈著称,才多看了两眼。”
他回中国很久了,便也未用外语,和爱宠说话,皆用雅言语言也是一个要熟悉的东西,尤其是新学语言,不常说的话很容易说错。
“不知阁下家归何处”下方的露台上缓缓走出一人,身形高大,模样在夜光芒下看不太清楚,他只是笑道,“此为踮屣舞,乃邯郸独有舞步,当年赵姬就是靠一曲踮屣舞,赢得王孙异人青睐,生下赵政,自此从吕不韦的侍妾,一跃成了秦国太后。”
几乎同时,便听旁边有一人笑道“当年秦围邯郸,异人弃妻子而逃,把赵姬母子一留十年,那时倒能经常一见秦国太后的无双之舞。”
两人随即哈哈大笑起来。
秦国这次出兵入赵,赵人心中恶气充盈,平日里只要找个话头便要刺上秦国两句。
严江听得十分不悦“所以当时是靠欺负孤儿寡母退的秦军吗”
这话太刁钻,两人的笑声猛然卡住,仿佛被人扼住了喉咙,半晌,其中一人才冷然道“秦赵血仇,留他们母子性命已是宽和,还想赵国儿郎将他们供为上宾么”
严江悠然道“周天子失国多年,诸国征战四百年,其间赵灭十六国,远的不说,代地中山难道是两国自己献来上的怎么,只能赵国放火,不准他国点灯么”
代国就是赵国北方山西蒙古那块土地,当时赵王把姐姐嫁给代国国君,然后骗姐夫过来走亲戚时杀了他,吞并代国,赵姐姐因此磨簪自杀,这事让还是游牧民的代地人十分气愤,加上两国风俗不同,代地民风彪悍不服管教,在打中山国时狠拖了赵武灵王的后腿,那一战让中山小国把赵国军队的撵的鸡飞狗跳,惨不忍睹,大失颜面。
痛定思痛后,赵武灵王这才决定胡服骑射,学习代地风俗,统一全国思想,代地人一看赵国都学我们了,给面子地不再闹了,这才让赵武灵王建立战国第一骑兵,灭掉了中山国。
“你你”严江虽然很久没上网,但也是经历过网络时代的历练,论喷这两人哪是严江的对手,被刁的哑口无言后,愤然瞪了他几眼,便回房歇息了。
严江轻哼一声渣渣,抱着爱宠回房了。
却见爱宠眼眸闪亮,看他的目光充满了喜欢,甚至还主动蹭了他的脸。
这是又被他怼人的风姿迷住了
严江当然笑纳了陛下的恩宠,满意地蹭了回去。
旁边扶苏正在灯下的本子上练字,严江给他写了一个描本,让他用毛笔沾水练字,就可以反复使用。
练完字后扶苏拿出珍藏的小本本,期待地看着严先生。
严江于是又一边画一边给他讲了故事,一鸟一孩子都听得很入迷,讲完后扶苏珍惜地把本本收起来,还很戒备地看着那鸟小孩子特别敏感,他总觉得这鸟想抢他的宝贝本本。
花花没有进城来,严江放它去城外的山林浪了,免得扰民,所以扶苏很没完全感。
对此,陛下其实是有些不悦地,到现在为止,阿江都没送它什么东西。
不过来日方长,阿江也会是他的,不必心急。
它素有耐心。
到了白天,严江带着扶苏转了一圈邯郸集市,看了各种斗狗斗鸡鼓瑟、弹琴表演,听着争吵勇斗,还有对朝上的议论。
曾经的赵国君臣睦、将相和,如今的赵国可以说是江河日下,蔺相如、虞卿、赵胜、赵奢、廉颇这些良相名将老的老走得走,如今深得赵王宠幸的是个小人郭开,这人除了溜须拍马阿谀奉承,跟本不堪大任。
又有人说赵王被娼妓迷惑,废了贤良的皇后和太子,把太子封去代地,却扶一名娼妓为后,立娼妓之子为太子,这国怕是要完哦。
立刻有人为前太子赵嘉鸣不平,说起他人有多好,怎么偏就那么倒霉,遇到这样的事情。还有人说李牧将军是反对王上废太子的,因为这事两人吵得厉害,内有君臣不睦,外有诸国虎视,好担心
然后又有人叹息这两年黄河动荡,收成十分不好,秦入赵地又收刮粮草,日子要怎么过。
严江一边听着一边拉着扶苏,思考着要骗哪个王公贵族混口饭吃,听起来赵王很好骗啊,不如就骗郭开和赵王好了。
就在他思考时,马蹄声骤然而至,一名骑手纵马长街,他本能抱起扶苏闪到一边,与那快马擦身而过,看到对方战马军服,还有周围庶民有些担忧的交谈声,担忧又要打仗了。
扶苏悄声问“先生,这里的人好像不喜欢打仗。”
严江笑了起来“那当然,打仗又没有收益,当然就没人愿意啊。”
“对哦,”扶苏点头,“秦国打仗能得爵位,所以人们就愿意。”
严江揉了揉他的头“就是这样。”
旁边突然有人问道“先生也赞同秦国如此苛法,穷兵黩武吗”
那声音虽带疑问,但十分谦和温柔,听不出什么指责。
这些赵国人都那么喜欢插嘴吗
严江心底略不悦,面色还是十分淡然,回头便被惊了一眼。
瞻彼淇奥,绿竹青青,谦谦君子,温润如玉。眼前这位公子衣着简朴,手持书简,眉目温和,看人的目光带着恳切,让人很易放下心房,十分地平易近人。
而这位公子旁边还有一个严江半生不熟的人,正是那名昨天见过的少年左车。
严江心念电转,微笑道“世人各有各的活法,国亦如此,我观世事变化,自省便可,又何须在意谁对谁错呢”
你们倒是礼貌,可惜礼貌挡不住大军啊。
这话让那位温润君子若有所思,突然微笑道“先生仪态不俗,不知可否有幸相识”
这种一见就是贵族的人肥羊预备役,严江微笑道“这是在下的荣幸。”
这位公子自称赵代,是赵国宗室,听说严江是来游学的,便请他去赵国最大的酒楼畅饮佳酿,两方都见识广博,倒也谈得和谐,扶苏乖巧地在一边听,没有插话,也没有觉得无聊他的身份让他小小年纪已经可以略为听懂这些家国大事了。
其中赵代谈起了燕赵之战,提起了一件事情“王上要求燕国割让督亢之地,燕王极怒,此事先生如此看呢”
严江回想了一下看过的秦王地图,略惊讶道“这是,不想求合了”
督亢之地是什么地方是燕国都城的旁边永定河沿岸,不但是燕国最大的产粮区,还是燕都的护卫之地,要这块地等于指着咸阳要关中,指着北京要三环,指着卧室要客厅,燕王看到这种要求不掀桌才怪了,你要不让我把都城也送你算了。
赵代苦笑道“大夫郭开说此战本就要灭燕国,不可给予喘息之机,让其伤筋动骨,才是正途。”
哦,是郭开,那就完全可以理解了,这位奸臣可是在后来把整个赵国都卖给秦国的历史名人啊。
严江遗憾道“此事为难,燕赵怕只能再战了。”
两人又谈起赵国风俗趣事,都没再提国事,一路谈到晚上,赵代心知这位先生并不是来求当门客的六国名士,微微叹息,这两年他欲效仿平原君大养门客,只是庸人为众,贤能难求,也不知道这位如何才能动心。
左车在一边听着头晕,便想和扶苏一起玩六博,这种带点数学的军棋十分简单,扶苏先是不熟练,然后几局后就把他虐成狗,都有些怀疑人生。
就在严江与赵代谈得十分愉悦之时,一只猫头鹰猛然落下,几乎掀翻了桌子。
严江立刻抱住陛下“小陛今天这么早就醒了么”
赵代仔细看那枭鸟,目光微微闪动,礼貌道“天色已晚,不如吾与先生改日再约”
严江亦然点头道“善,那便明日约在此处吧。”
赵代微笑与他见礼离去。
严江第一次见这种战国时的君子风姿,不由赞道“倒是个好郎君呢。”
咸阳宫。
秦王下朝之后,便早早接见了燕国送来的质子太子丹。
“请秦王相救”太子丹比秦王还大上十来岁,眉宇间却满是疲惫与担忧,赵国要督亢之地,已经超过了燕国能接受的底线,这仗怕是要继续打下去。
秦王政神色淡漠,表示愿意相助,安慰几句后,便打发他下去,剩下的事情,还要看燕国诚意。
太子丹拜谢告退。
秦王这才起身,从身旁的书卷中挑出赵国当今宗室的谱系,略一翻看,果然没有赵代此名。
他将书简一卷,漠然放下。
如他所料,是赵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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