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东的是一位乡镇书记，这是一位三粗五大的汉子，叫牛福喜。县司法局聘用考试时是第一名，虽说仅是一名合同制工作人员，但这家伙脑子好使，办事也活，没几年便转了正，又过几年，就调到县组织部当了干事，然后步步高升，一直到了一个不大不小的乡里当了乡长。换了一届县领导，因跟错了人，就在乡长那个位置上硬硬呆了八年，整天与那无尽的大山为邻。那一年换届，眼看着回城无望了，这家伙火了，一咬牙，亲自跑到县里不知道用的什么办法，第二天的县常委会上，他就被提拔为书记，圆了他的一个人生大梦。有一次，一帮老同学在一起喝酒，两个小时过去后，那张厚皮大脸红得像个冬天的柿饼子，吹起了牛来，瞪着一双牛胆眼，伸出一个巴掌来：“就是这个数，明告你，老子拼了，老子……就……就不信，他狗日的就不爱……爱这个。如果还不行的话，老子已……已经和内蒙的一朋友……朋友说好了，给我卖两个最漂亮的小……小姐来，送去，看……看他们怎样……”要说他家庭，那比农民还农民，父母一伤一弱，兄弟四个，他处老三，上有打光棍的大哥，缺脚的二哥，下有一个傻傻的弟弟，处于中间的他要吃没吃，想喝没喝的，连一年三块钱的补习费都交不起。高中毕业后，又死皮赖脸地白补了一年，最后一考，差地区中专录取线还有二十分，但他死也不想回村受那份罪，就又打定主意继续补，可是这一年，学费涨到了五块钱，他又想旧技重演，推开校长室的门说出了自己的请求。脾气直得让人不寒而栗的校长一看他那身破烂的衣衫，露着脚丫子的鞋，发火了：“学校是只给你家开的？县里最近不是有个聘用考试吗，你还不如考那个呢。就是考上学校了，你也念不起。”
那个聘用考试不收报名费，星期天一天考下来，同学们问他怎样，他不做声了，后来念念道道的，只是说不想回去，不想回去。没几天，成绩下来了，他高兴得差点发了疯，当时那情态，绝对就是范进中举后那傻样。其实县里的领导对他也很好的，不但顺理成章地提拔他当了另一个镇的书记，不久，又拨给他一笔巨大的扶贫贷款，让他自由去扶贫。他也是个有心计的人，一转手，就把一大捆崭新的百元大票给地区的一个什么长送去了。于是，一条新建的国道就特定转了个大弯，从他的那个镇上通过。在这之前，他曾用三千钱买下的一块不毛之地，现在国道正好通过这块地，于是自然被征用，这一下，价值顿增，经双方热情友好商定，最后以三百六十二万签了合同……“牛书记就是聪明，一眼能看透后三年。告诉老同学们，你那双牛蛋眼是怎么开得光？听说那一年到了五台山，有个和尚给你算了命，说你五官中长得最好的就数这双牛蛋眼了，是不是？”
“人们还说，就因为那一句话，你给了那个和尚五百块钱？”
“你妈才长的牛蛋眼呢。”
书记还没喝醉，脑子清醒得很，骂起人来一点也不笨舌。“来，老同学，喝一杯。回来也不告老子一声，要不是碰到‘猪肚子’，老子就去省里了。”
“猪肚子”是另一个叫程松明同学的外号，一张大嘴上最明显的是那双厚厚的嘴唇，说话突突突的，老是不清楚。一次上课，语文老师让他起来回答六亿神州尽舜尧是什么意思，他在下面嘟囔了半天，也没说清楚。课后，一个同学学着他的样子在教室里到处吹，上第二节课了，教室里还是一片的混乱，地理老师进来看到这情形，火得说了一句：“猪肚子破了，吵什么吵？”
正好他是地理科代表，于是这个不太雅的称号便归他了。一脸粉红皮肤中透着紫色的“猪肚子”坐在一旁，笑着：“这个牛蛋，正好和一个女人坐车走，硬是让我给拉了下来，说‘长条’回来了，他才依依不舍地下了车。哎，说说，那是谁家媳妇？”
“去你妈的，那是我小姨子。谁和你一样了，连自个的外甥女都不放过。”
“你妈的就能给老子造谣，老子就是再孬，也不会差到那种地步吧？”
其实牛书记说的也不差。前几年，从村里来了一老一小两个告状的，从法院几转，转到了检察院，正好程松明负责接待了她们。两人哭哭滴滴的半天，程松明一下动了恻隐之心，就安顿娘俩在检察院自己的办公室住了一夜，第二天找了个理由把母亲打发回去了，却把那个姑娘给睡了。当然，那件事他也按有关规定，跑了几天给办了。事后不久，他的一位亲戚与那位姑娘的娘结了婚，按辈分算下来，那位姑娘就是他的外甥女了。这事不知道怎的就让他的老婆给知道了，在一次闹矛盾时，老婆一气之下给说了出来，让前来劝架的同学们大吃一惊。但这个事也仅限于这个圈子里的几个人知道。别看“猪肚子”表达上有点缺陷，但讲话时却绝对得一个天才，无论说到什么，都是一堆大道理，因为这个，所以那个，还有另一个，除非这样，但是什么，你必然另从一个方面再想想……，所以每遇单位有什么政治报告，思想学习之类的工作安排，一定非他莫属。每次下来，他都是意犹未尽，春风得意。至于下面的人是否愿意听，能否听得清楚，那就不是他要管的事了。有时请来那些有问题的人，遇到不好好交代问题的，就照有关规定，让他出面给他们做政治思想工作。无论谁叫，什么时候，什么方面的事，只要是讲道理，做心理工作，他都随叫随到，而且会花去整天的时间，而且一边讲，一边还要配合以各种动作，手舞足蹈的，直至他自己口焦舌燥，对方听得心里发了毛，不得不低头承认了过错才罢嘴。至于过错到什么程度，那他可就问不出来了，他只负责处理鸡毛蒜皮的小事。不过，这嘴一停，吃饭的时间也到了，于是，那顿饭自然就归有问题的人请了。 一旦有了酒喝的“猪肚子”更是如虎添翼，如鱼得水，一桌子的人便只有听得份了。“不是吧？咱这堂堂人民检察院的副检察长是这号人物”陈哲逗了一句。“‘长条’，你别听他们胡说，在座的没一个好东西，就数你是个人了。”
说完，程松明伸出手去，挟着吃了一大块肥肥的猪肠子。陈哲外号正与他的外形一样，身体很瘦，个头也高，白皙而长的脸庞，突突的眉骨下一双深沉的眼睛，看上去既清秀又幽远，特别是对异性来说，更能引发她们无限的想像。“不过，你也不怎么样了，越来越不像个漪水人了。”
“什么不像了，说说？”
陈哲笑着认真地问道。“你慢慢感觉去吧。来，喝一杯。”
“不行了，要醉了。”
“看，说着说着就来了。这是酒，不是命。”
陈哲苦笑了一下，举起酒杯，与对方碰了一下：“祝你官场得意，情场顺利。”
对眼前这个热闹而自由的酒宴，他一点也不介意的，反感觉很是亲切。只要与这帮人在一起了，你的一切秘密，一切隐私，一切尊严全将不是什么。所以，陈哲很喜欢这样的场合，而一旦遇上了，他也往往是什么也不顾了的。而且在他的眼里，这些当官的本就不是什么官的，都是从一个土窝子里钻出来的，谁还不知道个谁呀？再说了，当年，他陈哲考上大学时，他们还都一个个在教室的墙角大口大口吃干炒面呢。要知道，那些年，可是仅百分之三的录取率呀。那一年，全校应届班毕业的几百号人里，只他与另一个学文的同学考上了大学，全县也只考上六七个罢了。现在那位同学已经是一所大学的教授了，听说今年又带上了研究生。但是在生活的质量上却很难说清谁高谁低，谁幸福谁自由的。不说其他，只看看眼前，一桌子九个人，只有两个没什么官翅。一个在县高中教学的教师，一个是个体户，高中毕业，家里穷得丁当响，就去工地上当泥水小工，后来稍有了点钱后，夫妻两人就开了一间门店，专卖衣服鞋帽什么的，早出晚归的。这些年下来钱虽有了点钱，可一旦与这帮同学聚在一起，总是觉得人矮帽子低，再加上天生不大爱说话，也不能喝酒，整个酒宴上，数他不被人注意了。为了不至于过分冷淡，陈哲专门端起酒杯，和对方喝了一杯，并且问了句生意还好吧。对方没有多喝，放下杯子，说了句，一般吧，能养活老婆孩子就行了，如果不是纳税纳得多的话，也许更好些。陈哲想起那位税务局的书记，就扭过头来，对着一位方正的脸的人说道：“哎，书记大人，你不能多照顾一下老同学？忘了当年在一个冷坑上打滚的那段生活了吗？”
方正脸的人一脸的无奈，说能照顾的都照顾了，有关国法的事，我也无能为力呀。个体户同学不高兴了，来了一句：“再怎么说你也是个书记，上次那事，明明是你们的人没理，却硬是让我多缴了一千多，凭什么？”
书记大人不说话了，脸转向一边，与其他人说去了。陈哲看到这情景，心里有点难受，还想说什么，想了想又没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