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了，他可以把眼前的现实，看成是一幅有机统一的完整图案，上下左右前后的顺序，你我他领导群众的关系，工作事业责任金钱名誉地位的构连，但他的心却一天天开始凝固。无限期的试用，使得他对眼下的现实充满了不满与愤懑：凭什么人来了正式上班了，却不按正式的对待？如果说我是白来的，没有给你带来什么好处，那我也送了你们那些名酒名烟，罕见的食物和无价的尊严了呀？过年了，我先得早早地打点了这个局长，那个书记，然后再去找机会拜访这个副书记，那个副局长，就连那个自己根本瞧不起的郭副处长，老子都得专门请出来，去一家高档的海鲜饭馆饱餐了一顿。因有了那一顿，便没有了过年想给老婆买的衣服。然而，第二天上班，两人一见面，郭还是原先那张死人头脸，气得陈哲没有伸手去恨恨扇他一耳光。“妈的，什么玩意！”
更有那位倚老卖老的副处长。一副瞧不起乡下人的样，好像下面的人全欠着他家几万块钱的帐呢。动不动这个不对，需要那样做，你到底懂什么呀？思想是自己的，身子是爹娘的，吃的喝的穿的全是我自个赚下的，为什么要你来管我？而且管得还服服帖帖的，不允许有随意的一动？就因为自己想要有一个较好的事业发展空间吗？进入了这个由国家政府出钱建立的行政单位，就低人一等，不能正常享有一个公民应有的、正常的、最基本的生存权利？妻离子别的生活是正常人过的日子吗？如死水一般的、无情寡义的、专制苛刻的人事管理制度，就是我们理想中最良好完美的制度？城乡二元结构有啥子个好？一个本来好好的生存环境，正常的人群，出于一定的私有的目的，故意分成这个样子，这是哪家的做法？把一个本来很是完整美好的社会，硬生生分成天地两重世界，这样的时代现实与生存环境谁人愿意享受？或说这种特别的享受、福利只有由那天生下来就有无限福分的城市人才可得到了？但自己是城市人吗？不是的，他一点也没有感觉到这一点。要么你来试试这独身与孤儿相对两不眠的日子。妈妈的，陈哲真有嚓嚓砍人的欲望了。那一段时间，陈哲的心快要碎了，除了在上班期间认认真真做完自己的事情外，就哪儿也不想去，一回到那间小小的屋子里，就是躺在床上呆呆地瞎想。说看书吧，可拿起这本，放下那本，老是看不进去，除了给儿子做一顿晚饭，洗点衣服外，什么事也不想做，画笔不想拿起。一连几个晚上失眠后，便打定主意，第二天起来，一定打点行装回老家去，过那种山高皇帝远，爷我自己为自己做主的神仙般的日子。可是到了第二天，当他把早饭给儿子做好，待懂事下苦努力的儿子吃完后，望着儿子背起那厚厚的书包走出家门时，他的大脑一下清醒了。他不是为自己一人活着，还有家人，比如眼前这个正在成长、必须好好读书、到时一定要考上个好大学的儿子，远远的家里，还有那位孤苦守空房的、如花似玉的妻子，更有处老体弱，已不能再去干活赚钱的老父老母，他不可能再有山花烂漫般的浪漫自由了。他知道，自己眼下正为他人而活着，这样的生活也是他天经地义的事，他责无傍贷，无法拒绝，这也是作为一介生命应有的义务与责任。苦闷时，打个电话回去，那头的妻也是闲得难受，相互一安慰，日子就继续这样苦苦煎熬着。按理，他所居住的这个地方是本市里最美好、最宜人的地方，不远处是闻名全省的繁华闹市，那儿只许步行，不准车进，有本省王府井之称，可他只带着儿子去过一次，之后便无任何心事去买这买那的了。他什么也不需要，只需一个安定的心情，平稳的心态。可是，这个很难，他是一个重情又难以改变心态的人，尤其是跨越了三十五这个坎的人，一切全显得那么得生硬与陌生了。楼后就有一个大大的公园，里边各种林道上布满整个有草有树的地方，有一个大湖荡漾碧绿的波漪，游人情侣结伴而来，悠然其中，让人眼红。这里的春花更多，却没有味道，树木高大，却不那么有生机。脚下茵茵绿草踏上去，软软的，没有半点舒服感。走出公园门口，一辆辆汽车驶来又离去，却没一辆是自己的。五彩的人流过来过去，自己没认识一个，一张嘴，全是不三不四的腔，听不到那亲亲切切的乡音。他不明白，当初自己没有拿定主意，听了老婆的话，让老岳丈给办到这么个地方。自己来这里是想实现自己的理想与抱负吗？自己有吗？又过了一年，应该吃的苦也早就吃尽了，需努力的也确是努力去做了，该求的人全用心求遍了，但理想却没有看到过实现，反而变得还不如以前快活自由呢。也许，在其他人眼里，自己已由一位县城里普通的一个职员，进了省直大单位，可以说是鱼跃龙门了，但自己所受的罪他们是根本不可能知道的。“回来吧，咱哥们再半夜打扑克，喝烧酒，整天到城外那山梁上转悠去。”
是啊，那可真是世上最爽快的日子了。“不能回来，绝对不能，你要知道，这段日子度过了，你就离成功不远了。这里有啥好，值得你回来？”
这是妻子的命令，他不能有一丝的违背。他知道，她虽然出生在那里，生长在那里，却对那个地方没有多大的好感，“穷山恶水的，只配养乞丐与懒汉。”
这是她经常说的一句话，特别是从北京的外婆家回来时，她更是对那个只有十几万人、处处都由沟壑梁谷组合而成的弹丸之地增添了厌恶之感。还有，作为一个女人，她对前程、地位、名誉等并无多大的兴趣，但是自己的丈夫却不能是一个平庸碌碌的人。她认为在这个世界上，男人就是来创造改造它的，而女人则是来装扮享受它的。二者虽然各自是独立的，却也是紧紧关联着的。从高中毕业时起，她就想早日离开这那个地方了，可惜机缘不到，或要求太高而一一作罢。三十多少年了，她始终对那个生养自己的地方没有一点的留恋。他更理智地知道，她说得是对的，人生必然有一段艰苦的地段，跨过去了，前面就是一片光亮，否则，就只有老死胡同了。但是……他知道，自己天生就不是那种不断向上攀登的性格，命中也难有什么高官厚禄可享受，只看这副爹娘生就的身体，就可知道一切了。当年，他把那位美丽如仙的千金娶过来时，他就满足了，之后就什么也不再去奢望了，一家三口热热乎乎，有吃有喝，比上不足，比下有余，清悠自得的，多么自在悠闲。人的一生不就是那么回事吗？理想是什么？名气的大与小在你死后你能知道吗？知道了又想咋样？钱多了又想干什么？不就是吃与喝与住行吗？过去那高高在上的皇帝吃的喝的能有我们现在的好吗？想比这下，我们还再求什么呢？求下了又将怎样能？最后不都是一堆黄土下安身？他也知道，这些是典型的农民意识，是不会有多大的出长的，但是……一想到远在千里之外的她，独身一人守着空房，他的心又开始不安了，并且隐隐地有些担心。儿子正上初二，学习明显的比以前紧张了起来。好在那个精明、吃苦又性格有点内向的儿子和当年的自己一样，生活、学习基本不用他管什么，成绩也一直很好。明年考个重点高中应该没问题的，到时，他的第一大任务就算完成了。这也是妻子给他下的最严厉的命令之一，也是他心中最大的期待与安慰。想想，这人呀，咋活得就这么难、这么累呢？早知道这样，还不如当年大学毕业分配时，就直接留在省城呢。但那样的话，能找到家中那个美貌的女子作自己的妻了吗？找不到她，就不会有那个独霸一方的老丈人为自己出力，也就自然地不可能进入这个各方面还算可以的单位了。仅凭自己所学的那点光电的本事，哼，小子，一边凉着去吧。人呀，那只命运之魔手到底是在哪里藏着的，不时地伸出来，搅扰你一下，把人搞得不明不白，又苦又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