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章 第 1 章(1 / 1)

年关将至,大雪翩跹。

脊兽飞檐覆了一片白,街角梧桐树上的积雪不知被谁碰落,在树根边堆起起起伏伏的小雪丘,透过交错的枯枝,能看见书院的夫子正对家仆说些什么。

温素雪将大氅的兜帽拉低了一点。恍惚中感觉夫子往这边看了一眼,他急忙转过身,往东街跑去。

隆冬的寒气呛得人喉咙紧涩,温素雪身体一向不太好,跑到小竹林时,脸蛋都憋红了。

“温温。”有个稚嫩的声音喊他。

温素雪抬起头,一眼看见孩子群中的棠鹊,嫩绿襦裙宛如银装素裹中一株萌发新芽的青柳,散发出亲切的生机。

棠鹊对他挥着手。

她的声音把其他孩子的注意力都吸引过来,温素雪不好意思地摘下兜帽,耳尖透红。

棠鹊恍若未察,兴冲冲跑到他面前,拉住他的手,往里面走:“你来得正好,我刚堆了一个小兔子,你快看看!……对了,你可去过书院了?夫子那边如何?有没有叫人来找我们?”

半日没得到回应,棠鹊回过头,瞧见被她牵着的男孩嘴角微微抿起——这是温素雪不太高兴的表现。

“怎么了?”棠鹊一歪头。

温素雪余光扫着其他孩子的身影,嘴角愈抿愈紧。

视线游移间不经意扫过他和棠鹊交握着的两只小手,他微微一顿,再抬眼看见棠鹊困惑的表情,不悦顿时散了一大半。

唉。

温素雪在心里叹了口气,原本想要质问她为何要带其他人来他们的“秘密地点”,可话到了嘴边却变成:“说了好多次,不许叫我温温。”

棠鹊弯着眼睛对他笑了笑。

一个很好看的笑,杏脸桃腮,目光盈盈。少女鼻尖被冻得有些发红,怪可怜的。

“……”

温素雪仅剩的不高兴也烟消云散。

微风迭起,雪后初晴的天空绵远澄碧。

温素雪和棠鹊用雪堆了一个又一个兔子。

“我觉得温温就像兔子一样。”棠鹊说。

温素雪没吭声,只是安静地在她每一只兔子边,堆起另一只兔子,亲密无间。

临别时,温素雪忘了他的大氅,还是棠鹊追上来还给他。

她低头轻巧地帮他系好大氅的绳带,呼吸时翕动的鼻翼仿佛透明。

温素雪脸红得滴血,谢谢都忘了说,好半天,才结结巴巴问:“上元节的集市,我们一起去好不好?”

“好啊。”棠鹊一口答应。

“那说定了。”温素雪拢了拢大氅襟口,“上元节,我在小竹林等你。”

他的念念不舍溢于言表,走一步还要回头三次,直到棠鹊彻底消失在他视野中。

后来呢。

后来的故事情节仿佛走马观花。

温素雪和棠鹊在小竹林堆小兔子的时候,棠鸠正一脚深一脚浅地踩着足有她膝盖深的积雪,越过山谷密林,出发前往柘阳城。

她在十岁这一年的春节,认祖归宗回到棠家。

而棠鹊在十岁这一年的春节,被告知她并非棠家的亲女儿。

不知道她生于何时诞于何处双亲何人,仿佛是个野孩子,这叫从小就被宠着长大的棠鹊怎么接受。

有如晴天霹雳,棠鹊哭了整整三天,然后一改平日的软糯乖巧,咬牙告诉爹娘,她愿意割舍一切自行离府,从此不再以棠家大小姐自居,爹娘恩情,她日后定当做牛做马报还。

这可是被大家宠在心尖尖上的小姑娘呀。

看她一夜长大,明明哭得肿胀却故作坚强的眸子,爹娘哪儿舍得同她割舍关系。

“我们曾经是一家人,以后也是。”

娘含着眼泪将她抱进怀里,揉着她脑袋。爹又张开双臂抱了抱依偎着的的母女二人。

棠鸠则像个读不懂气氛的木头,被他们排在拥抱圈外,木然地看着他们表演。

所以棠鹊依然是棠家大小姐,棠鸠则是棠家走失的小小姐。两个人平起平坐,不分高低。

这个结果,棠鸠毫无选择权地接受了。

棠鹊却不怎么能接受,毕竟她深爱的亲爹娘,变成了养父母,这心理落差如何能够承受。

棠鹊一连哭了整个春节,后来好不容易不哭了,却将自己锁在屋里成日枯坐,委实可怜。

就这样,上元节那天,温素雪一无所知地站在小竹林,从日上竿头等到夜灯散尽。

他生了病,棠鹊也不闻不问。

棠鹊变了。

以前那个聪慧亲切又生机盎然的小姑娘,变得更坚韧,更成熟,也更冷漠。

温素雪不明白。

这个新年唯一的异常是棠鹊流落在外多年的妹妹辗转归家了。这应该是一件好事。既然是好事,就不该是她冷落他的理由——思来想去,温素雪只能当他是被棠鹊疏远了。

再后来的剧情,棠鸠就很清楚了。

温素雪是个病弱的小少年,一向不得父母重视。那次生病,更是缠绵病榻数月。

棠鸠认识他后,对他总有种惺惺相惜的感觉。

因为她也不被爹娘重视。

“从今往后,手心手背都是肉。”

她回家的时候,爹娘是这样说的,但实际上他们心还是偏着棠鹊的。

从棠鸠回家时爹娘皱紧的眉头,到后来她在书院学到“鸠占鹊巢”这个成语,再一联想她和棠鹊的名字,她就明白这水端不平。

所以棠鸠对温素雪好,作为难兄难弟,什么东西都想着分温素雪一份,更是在他心魔缠身的时候,进他识海舍命相救。

棠鸠以为他们像是共生的树与藤。她只有温素雪,温素雪也只有她。

她希望如此。

更希望温素雪不要和棠鹊牵扯上关系。

因为她发现,只要和棠鹊沾上关系的东西,都会无条件偏心棠鹊、爱护棠鹊,顺便敌视棠鸠、厌恶棠鸠。

但直到刚才她才知道,原来温素雪曾经也是棠鹊的东西。

她只是他俩闹别扭时趁虚而入的后来者。

棠鸠抬脸环视一圈,四周细长的枝叶随风颤动,地面厚厚的积雪上还留着几只由雪堆积而成的小兔子,以及孩子们的足印。

其他人都消失了,只有棠鸠一个人被留在了这片小竹林。

棠鸠走过去,雪在脚下发出被挤压时的咯吱声,她站在小兔子前,好像想了很多,又好像什么都没想。

片刻后,她伸出手,还没碰到那雪做的兔子,又猛地收回来握住剑柄。

——有人在盯她。

棠鸠脊背一瞬间绷紧,寒气顺着脊梁骨爬上头皮。

“棠鸠!”

正僵持间,不知何处突然响起个声音。

棠鸠转过身,几片飞雪从她面前掠过。

她眨了眨眼。

天地间轰然一声巨响,冰雪、竹林、亭台楼阁,突然齐齐折断,一瞬间整个世界好像静止,画面全部崩坏爆裂,飞溅成了碎片。

***

“棠鸠,棠鸠。”

声音愈来愈清晰,近在咫尺。

“——呀!”

短促的惊呼让棠鸠眉心跳了跳,努力抬起眼皮。

黑色渐渐从眼眶四周褪去,视野由模糊变清晰的同时,倒挂的石笋也映入眼帘。

微光苔藓荧荧点点,照亮头顶的岩石。

棠鸠撑着身子,慢慢坐起来。

“你醒了。”

旁边再次传来声响。

棠鸠侧过脸,看见离她不远处站了个人,身姿妙曼,正踌躇着歪头看她。长发从她肩头倾泻,柔软缥缈。

棠鹊?

棠鸠从她身后看见了山洞口微弱的阳光,茫然了几息,才问:“我们这是在哪儿?”

棠鹊摇头:“不知,我只是路上发现了这个山洞,想进来休息一会儿,没想到刚进来就看见你倒在这里。”

“温师弟与昆师弟呢?”

少女依然摇头,柔睫垂落的时候流露出几分担忧:“不知……我没遇见他们。”

棠鸠不做声。

太初宗弟子会在入门一年后,被送进秘境试炼。因秘境中危机四伏,所以弟子们会被分为四人一组。

棠鸠与棠鹊、温素雪、昆鹫一队。

她依稀记得进传送阵时,背后师姐喊了声“不好”,接着一阵刺眼的白光不由分说将他们推进了秘境。

看样子,他们被传进来时就分开了。

棠鸠扶着岩壁慢慢站起来,头还在疼,识海剧烈翻腾。

“你没事吧?”

棠鹊看起来很想扶她一把,但脚尖只稍稍迈出半步,就想起什么似的,倏地停下动作。

棠鸠这才发现她半边身影挡住的后面,还站了个小男孩,正警惕地瞪着棠鸠。

“他是谁?”棠鸠问。

棠鹊下意识挡了一下。一瞬后又惊觉不妥,转而牵起男孩的手,唇角漫出温和的笑意:“我在路上遇到的一只青鸾,受了很重的伤,我就替他治疗了一下。”

棠鸠点点头,“噢”了一声。

棠鹊看看她,有片刻的失神。

猫狗牛蛇常见,青鸾可不常见。

他们平日上课用的教材《神奇灵兽在哪里》里面说了,青鸾都生在人烟罕至的地方,孕育需百年,破壳需百年,化形需百年。天下修士有缘瞧见根青鸾尾羽就算不错了,她还平地捡了只化形的青鸾。

棠鸠一张脸波澜不惊。

棠鹊突然有些懊恼——她希望看到棠鸠对她露出什么样的表情?

正想着,棠鸠突然抬起头,和她视线对上。

眼睛漆黑,无风无浪。

棠鹊耳朵瞬间红了。

片刻后,棠鸠问:“已经标记过了?”

棠鹊还在为自己刚才冒出的想法深感不耻,反应不太过来,也不太理解棠鸠脱口而出的“标记”是什么意思,好半天,只估摸着小声回答:“已经结契了。”

“嗯。”棠鸠回应。

这之后又沉默了好一阵子,棠鸠剧烈的头疼终于一点点缓过来。

她收回一直扶着岩壁的手,拍了拍身上的泥灰:“走吧,不知道温师弟和昆师弟现在怎么样了,得快点找到他们才行。”

棠鹊点头。

棠鸠深吸几口气,往山洞外走。

地上一圈隐约流动的红光在棠鸠离开后黯淡破碎,隐没于山洞湿润的土壤——是个小而强悍的火系防御结界。

棠鸠擅长机关阵法术,可她是木灵根,是绿色。这并非她布的结界。

棠鹊用足尖蹍了碾刚才烫过她的法阵残印,有些恍神。

“棠鹊?”山洞外传来声音。

棠鸠已经离开山洞。棠鹊这才惊醒似的应了声“来了”,牵着小青鸾的手匆匆追上去。

“阿鸠,你之前为什么会倒在山洞里?你是不是遇到了……唔!”

棠鹊突然睁大眼睛,声音戛然而止,连惊呼都卡在喉咙里。

灰色的云层在头顶翻滚堆积,巨木的树叶遮天蔽日。

棠鸠一只手拨开的灌木枝叶后,是让人触目惊心的画面。

妖兽、修士、破碎的血肉,空中弥漫着腥臭。

“呕——”

尚未接受过修仙世界鞭打的炼气期小修士哪儿受得了这些,棠鹊忍不住捂着嘴转过身。

棠鸠从混沌的思绪中拽住了一根线头,慢慢想起来。

对了。

她失去意识前,看见钟棘师兄,在这里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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