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祥是崔璟亲卫出身,崔璟是有权调动安排的。
而元祥之所以能跟在崔璟身边这么多年,且被重用,凭借的自然不会是话足够密。 拿崔璟的心里话来说,元祥向来有两颗脑袋,一颗是回春馆脑袋,一颗是战场脑袋。 不打仗时狗见了都爱搭不理,但一上战场,优势便格外显眼。 常岁宁自也看出了这一点,她向来爱才,做梦都想将天下有才之人扒拉到自己碗里来,面对如此良将助力,说不心动那是假的。 但出于做人最基本的原则,她还是犹豫了一下:“可此时的江南甚至要比北境更加凶险,你若留下,战场之上刀枪无眼,我亦无法保证来日可将你毫发无损地归还给崔大都督。”北狄尚且只是蠢蠢欲动,还有压制的可能,但徐正业的獠牙利爪已经遍布目所能及之处。 “正因如此,大都督深知常娘子此时正是用人之际,所以才会让属下前来!也就是如今大都督身肩修筑边防重则,实在无法离身了……若不然,定会亲自过来相助常娘子和常大将军的!”
话至此处,元祥神态愈发坚定:“常娘子放心,战场之上,生死有命,凡是行军打仗之人都再清楚不过。如若常娘子不放心,我可写下一纸生死状,以表自愿之心!”
常岁宁讶然了一下:“这倒不必。”
元祥眼睛一亮:“那常娘子是答应让属下留下了?”
常岁宁一笑,也不再推辞,从心点头:“日后要多劳烦你了。”
元祥:“这是属下之幸!”
一旁的喜儿看着元祥快咧到耳后根的嘴巴,终于恍然——她就说对方这般客气热情必有所图,原来是提早做好了与她共事的准备啊! 刚拿下名分,元祥便迫不及待同常岁宁讨起了差事。 常岁宁看着他尚且风尘仆仆的模样,只觉驴子也没这么个使法儿。 于是道:“你们忙乱多日,才至营中,先去歇息吧。这几日四处在清查李逸余党,之后需重新整编大军,差事不着急安排。”
元祥便应下,欢欢喜喜地出了营帐。 路上,恰遇到长吉。 见得元祥神态,长吉下意识皱眉——这人是捡到钱了? 元祥也看到了他,立时胸膛挺得更高,就差拿鼻孔看对方了。 长吉看得火冒三丈,忍不住就刺他一句:“怎么,急着同常娘子讨赏去了?”
元祥闻言不怒反而“嘿”地一声笑了:“你怎么知道常娘子答应让我留下做事了?”
“……?”
长吉拧眉,而后顿时懊恼。
糟了,竟不慎中了对方想要炫耀的奸计! 他不甘示弱,“呵”了一声,冷笑道:“我道什么呢,原是卖身为奴了。”元祥仍然不气,嘴巴咧得更大了:“就是卖身为奴怎么着,你倒想卖,卖得掉么?”
说着,脸一别,哼着小曲脚步轻快地离去了。 “……”长吉留在原地,脸都绿了。 不多时,他回到了魏叔易营帐中,忍不住说起此事。 “你是说……常娘子让元祥留了下来?”
魏叔易笔下一顿,抬头看向长吉。
“没错,那崔元祥得意的尾巴都要翘到天上去了!”见长吉忿忿不平,魏叔易回过神,笑了一下:“怎么,你也想留下来,同他一较高低?”
随后,未等长吉答话,他便继续书写公文,边缓声道:“但常娘子也不是什么人都收的,你我还是不要自取其辱的好。”
她能收下元祥,足可见她对崔璟的信任,甚至是接纳。 “?”
长吉闻言赫然瞪大眼睛,片刻后,彻底破防。
所以,他果真不如崔元祥? 魏叔易虽未抬头,却好似也能看到下属的神态,似漫不经心地宽慰一句:“此事也不能全怪你,谁让你家郎君亦不如崔令安呢。”他口中自我打趣着,笔下一字字,却缓慢许多。 同在写信的元祥就不一样了,他正奋笔疾书,激动之情全在笔下——他要赶紧将这个喜报告诉大都督! 元祥的话密程度,不仅在嘴上,书面之上亦有体现。 他写至深夜,才将信交给即将赶回北境的手下之人。 但想了想,又觉得还缺点锦上添花的东西…… 次日,元祥早早去了常岁宁跟前报到。 常岁宁正在演武场上,教授荠菜娘子和阿澈等人骑射之术,晨光下,马蹄扬起一阵阵烟尘。 元祥乖巧等候在一旁,待常岁宁下马,才赶忙上前,从喜儿手中抢过了牵马的活儿,笑得一脸殷勤。 二人说了几句话,见常岁宁并无事忙,元祥便压低声音询问:“常娘子,能否借一步说话?”
常岁宁点头,与他离开了人群,才问:“怎么了?”
元祥神情谨慎小心:“是这样的……属下此前,替大都督整理一些废弃的书信时,不慎错放弄丢了,不知常娘子是否见到过?”
这个啊。 常岁宁点头:“见过。”
而且一字不漏地全看完了。 元祥立时掩口,做出惊慌失措之色:“这……” 常岁宁不以为意,拧开水壶喝水。 元祥继续一个人的兵荒马乱:“……此事皆是属下办事失误,大都督尚不知情!”
“我知道啊。”
常岁宁喝罢水,擦了擦嘴角,看向他:“若不然你岂还有机会站在此处?”
元祥尴尬地挠了下头:“都怪属下粗心……属下能斗胆请常娘子暂时保守这个秘密吗?”
他有此请求,是为了自己的小命着想没错,但也是为自家大都督考虑,试想一下,此事倘若戳破,他怕大都督会想不开,没脸再见常娘子。 常岁宁点头:“好说。”
元祥做出如获大赦之色:“多谢常娘子!”
常岁宁将水壶拧上,边问:“还有其它事吗?”
元祥忙摇头:“不知常娘子可有事交待属下去办?”
“等后日吧,后日有件事需要你亲自去办。”
常岁宁道:“这两日你不妨跟着金副将他们,先熟悉营中事务。”
元祥点头应声“好嘞”,边甩了甩右手手腕。 “手怎么了?”
常岁宁留意到,便问:“受伤了?”
元祥笑着摇头:“没有,就是昨夜急着给大都督写信,一不小心多写了几张,累着了……” 常岁宁默然一瞬,如今玄策军中写信,都是论斤称的吗? 但这句话也提醒到了她:“你们的人就要回北境了?”
“是,今日便要动身了。”
常岁宁:“能否先等等?也帮我捎一封信。”
元祥忙点头。 常岁宁不想耽搁他们动身的时辰,于是当即便要返回营帐写信。 说来,她早该在收到他的雁翎甲时便给他回信的,但当日她即匆匆赶往了寿州,之后一连串的突发状况之下,便未顾得上此事。 元祥贴心无比,冲少女背影道:“不着急的,常娘子您慢慢写!”
慢慢写才能多写一点! 但常岁宁再如何写,也注定同崔璟比不来,她落笔便无废字,先说了自身经历与江南局势,又简单说明自己之后的打算,接着便是与他道谢之言。 谢了他的好刀,谢了他的好甲,谢了他的好部下,谢了他的好意。 其实依照二人之间的约定,她此刻该赠对方一颗栗子做谢礼的。 但冬日军营中没有栗子。 常岁宁想了想,便提笔在信纸上认真画了一颗栗子。 画罢欣赏片刻,兀自点头,众所周知,她的画工一向极佳,这颗栗子叫她画得栩栩如生。 并又在下方添一行小字——此栗虽不可食,却可长久存之。 嗯,古有画饼充饥,今有她画栗道谢…… 乍然说来似很有些敷衍,但崔璟必然知她笔下诚意。 她可是说过了,每颗栗子都代表她的谢意,他日后若遇难处,示之以栗,她必也会尽力相助的。 当然,她更希望他没有用到栗子的那一天。 此刻,喜儿打起帐帘,端着一盆热水走了进来。 这间隙,常岁宁透过帐门,看到了一望无际的晨空。 她也想到了北境的天空,更高远,更辽阔,也更孤独。 昨日元祥说过的那些话,此刻在她眼前形成了画面,她似乎看到崔璟挑灯料理公务,策马行于雪原,立在北境的城楼上,遥望大盛疆土所至之处。 若非对方那身生来即有的清贵气质时常会提醒她,她便当真很难想象,这样一个人,竟是出身清河崔氏的子弟,且是被眼高于顶的崔家视作未来家主人选的存在。 他本该同大多数崔氏子弟那般,清傲倨高,目下无尘,仅为一族兴亡而虑。 崔氏为天下士族之首,视天下之人为卑贱庶族,藏书自封,垄断仕途,为己筑起一道神台。 崔璟便是从这高高在上的“神台”上走下来的人。 战事无常,生死只在朝夕间,但他十二岁离家从军,至今已足足十年之久,伤痕累累,功勋无数。 北境苦寒,乃公认之事,此刻已近年关,其他崔氏子弟可在京中赏雪观梅,煮酒对弈,唯他独自奔赴北境,为大盛边防着虑——且此事是由他屡屡上书之下,好不容易才得来的圣令。 这样一个人,算是个怎样的人呢? 常岁宁细细认真思索。 她想到北境耸立的高山,想到冰封的湖面,鹅毛般的大雪,及如血的残阳。 此刻这些可名状的山河之景,皆与一个叫崔璟的人紧密相连,他身在其中,所守护的正是这片山河。 她觉得,这当是一种赤诚的,冷冽的,瑰丽的,绚烂的,磅礴的,动人的,及脱离俗世意义上的,只存在万里山河间的无边浪漫。 恰巧她两世为人,心之所往,只在这万里山河。 而现如今,她看到这无边山河之间有一道持剑披甲牵马,遗世独立之影,与她心间之铃遥遥起了共鸣。 倏忽间,她缓慢轻眨眼,似忽然感应到了无绝曾与她说过的那句话,无绝说,崔璟是她还魂而归的“机缘者”。 机缘与共鸣,感应与宿命。 那冥冥之中一缕牵引之感,她好像突然懂了。 此刻,常岁宁突然不再好奇崔璟究竟忠于何人,她忽然无比肯定,他所忠于的,必然同她一样,只在江山黎民而已。 片刻后,她垂眸,端正提笔,又写下几行小诗。 【是身如聚沫,如烛亦如风。】 【奔走天地内,苦为万虑攻。】 … 【异乡各为客,相看如秋鸿。】 … 【于道各努力,千里自同风。】 世间之大,山河遥遥,然行合趋同,则千里相从。 …… 墨迹被风干,信纸折叠整齐放入信封,拿蜡油封好之后,便踏上了北境之行。 …… 李逸谋反伏诛的消息很快便传遍各州各道。 一同传开的,还有“常岁宁”这个横空出世的名号。 …… 有关李逸的一切事宜均已料理妥当,魏叔易很快到了归京复命之时。 常岁宁也托他带了信,且是许多封,有给段真宜的,有给乔家的,也有给姚夏她们的。 她的事必然也已传到京城,这些信,也算是亲自报个平安,毕竟当初她离京时,打着的还是替兄长寻医的名号。 说到这个,魏叔易也提了一句:“……说来,彼时常娘子离京,不是为常郎君寻医么?”
他要回京复命,来日面圣,对此事自然也要有个说法。 “是寻医啊。”
那少女从容自若:“一路边走边打听,听闻江南多出名医,寻着寻着便来了此处,也很正常吧?”
寻医和找爹,这二者之间也并不冲突吧? 魏叔易深以为然地点头:“正是此理了……既如此,我会如实禀明圣上。”
常岁宁颔首:“有劳。”
魏叔易笑着与她抬手:“常娘子保重,魏某先行一步归京,以候常娘子凯旋。”
常岁宁也抬手:“路上当心。”
四目相视,少女眼神坦荡明净,魏叔易向她点头,又道一声“保重”。 这一声,似比方才那声多了些在他身上难得一见的真挚简朴之感。 常岁宁向他一笑:“放心,会的。”
魏叔易再次点头,才转而向常阔等人分别施礼。 一番告别后,那着钦差官服的青年即上了马车。 队伍驶动,车轮滚滚,青年端坐车内,未曾回望。 他取出袖中那一封封书信,每张信封之上都有她的笔迹,写明亲启之人,其上笔势遒劲舒展,如风骨卓越而自在翱翔的白鹤。 她有许多种字迹,他大多都见过,和州初识她留下的那些供罪书,之后大云寺抄写经文…… 但此时此刻的笔迹,应才是真正的“她”,不再被困缚的她。 青年如白玉般的手指拂过其上字迹,眼底微微含笑,思索自语:“看来如今……已得真自在了。”
但,从前的那些“不自在”,究竟是由何而来? 为何这战场之上,才是她的“真自在”之所? 此行他似乎有所得,但所得尚不明。 或许,他应当问一问母亲。 …… 因差事圆满,回京的路比来时更顺畅,六七日后,魏叔易一行人即抵达了京师。 已入年关,京中开始有了年气儿。但或许因战事之故,到底不如往年热闹。 不过,各处也仍有热闹的声音,这些炸锅一般的热闹鼎沸之声,大多与“常岁宁”这个名字有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