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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5 指一条生路(1 / 1)

常岁安认罪的供罪书,早在正午前便送到了宫中。

  人已认罪,接下来便需交由三司稽定刑罚之事。

  伤人性命者,按大盛律,当斩。

  大盛有禁刑月,九月秋收前皆不允处死囚犯,然今日便是九月最后一日,如若当真按斩刑处置,那么刑期便在眼前。

  故而,午后时分,宣政殿内,魏叔易为此事而谏言:“……如今常大将军在外讨逆,若就此处死其子,恐伤其忠志,于战局不利,故臣斗胆,望圣人三思而定!”

  此前他们曾试着为常岁安作保,但如今人已“认罪”,脱罪几乎已经不可能了,便只能试着迂回求情,以尽力保全常岁安性命。

  “陛下,魏侍郎所言在理啊。”

素日里,褚太傅甚少附和魏叔易之言,此时却也一同进言:“常大将军劳苦功高,膝下唯此一子传续香火,如若失此子,便等同血脉断绝……如此岂不寒了众武将之心?”

  什么传续香火之说,在他看来皆是糟粕而已,但此时情形特殊,就当以毒攻毒吧。

  老太傅说着,语气愈发沉痛:“……更何况如今常家那小女郎也下落不明生死未卜,如若当真出了什么差池,待来日一身战伤的常大将军还京,这满朝上下又有何颜面待之?”

  “请陛下三思!”

  附和之人不在少数。

  但反驳之音也比比皆是。

  “照诸位这么说,难道长孙家的女郎便只能枉死,杀人者便无需担责了不成?”

  “其人已经招罪,若不能一视同仁依律严惩,何谈服众?律法威信何在!”

  这些声音里并无长孙一族的官员,长孙垣以抱病之说而多日未曾早朝。

  但无需长孙垣出面,自也不乏代其、或是借其向各处施压的声音。

  看着争执不下的臣子们,圣册帝一时未有明确表态。

  都已至这个地步了,那个女孩子到底人在何处?

  当真遭遇了意外,当真……不是她的崇月吗?

  ……

  “父亲,如今既已确定凶手就是明谨,为何不立即将此事言明?”

  长孙府中,长孙寂也知晓了常岁安认罪之事,此刻颇焦急地追问父亲。

  长孙彦道:“如今证据不足,时机未到。”

  “可是父亲,再这样下去,那常家郎君便要性命不保了!“

  长孙彦看向儿子:“阿寂,你该明白,冤枉常家郎君的人从来不是我们长孙家,而是明家,是圣人——总有一日,世人会知道这一切。”

  “可是……难道就要这样看着常家郎君受冤枉死吗?”

十三岁的少年虽心性未定,但头脑并不愚昧,眼界并不狭窄,“常大将军还在扬州,若有心人借此事从中鼓动挑拨……万一常大将军就此倒戈徐正业,同那些叛军一同反了朝廷可如何是好!”

  长孙彦:“扬州此战,要反的不是朝廷,而是称帝不正的明后……他们是要扶持太子,扶持李氏正统血脉,谈何‘叛’字?”

  长孙寂倏地一怔。

  片刻,才压低声音,问:“父亲……那徐正业起兵之事,究竟是否与我们长孙家有关连?祖父他是否为知情者?”

  亦或是……同谋者?

  “你如今还小,心性浮躁未定,有些大事暂时不必过问太多,家中一切自有你祖父安排。你小姑的案子,只待时机成熟,我与你祖父定会将这公道讨回。”

  长孙彦不欲再与儿子多言:“回去吧,明日祭孔,你与族中人同往。”

  “是。”

  长孙寂出了书房,心情沉闷至极。

  所以,徐正业起兵之事,祖父是知道的对吗?祖父是要借此向女帝施压吗?就像那些兵谏的先例一样?

  如今,眼睁睁看着常家郎君被冤而死……也是祖父谋划中的一环吗?

  这背后的利益算计,一层圈着一层,合在一起便成了父亲口中的“大事”……那个平白受冤,被他拿砚台砸伤的少年的生死,就是无人在意的小事吗?

  不,至少对方的家人一定是在意的,在家人眼中,那便是天大的事,就像他失去小姑……

  长孙寂再三犹豫后,还是来到了大理寺地牢外,提出要见常岁安。

  想到那日这小少年公然砸伤犯人之举,狱卒不敢私自做主,但也不敢得罪长孙家,遂去请示韩少卿。

  韩少卿准允了,只是交待狱卒传达他的意思,让长孙家的郎君勿要让大理寺难做。

  当然,这只是事后免责的场面话而已,他并不怕长孙家的人行报复之举,甚至他大可以乐见。

  狱卒打开牢门后,长孙寂见到了常岁安。

  少年语气冷冷:“我要与他单独说几句话。”

  虽觉得犯人如今也说不了什么话了,但狱卒还是应下,只是也不敢离开太远。

  “常岁安?”

  “你醒醒。”

  长孙寂蹲身下来,推了推昏迷的少年,见人迟迟没有反应,不禁皱眉。

  他下意识地去看对方的额头,却已看不到自己当日砸伤的痕迹,非是他砸得轻,而是对方的伤实在太多了,根本分不清。

  但他很快发现,对方身上最重的一处伤应是肩膀上还在流血的伤口。

  他对常岁安受刑之事有耳闻,但没想到竟然会是这么多的重刑加身……

  长孙寂避开狱卒的视线,取出带来的伤药,全都倒在那伤口处,同时以手掌按压止血。

  大约是疼极了,常岁安轻皱了下眉,口中发出低低的声音。

  “你说什么?”

  长孙寂凑近去听。

  那嘴唇灰白干裂的少年艰难地发出梦呓般的声音:“宁,宁……”

  长孙寂这次听见了。

  片刻,他在对方耳边道:“你放心,常娘子已经平安无事。是她托我过来的,她还说,你一定要撑住,绝不能有事。”

  听得此言,常岁安皱起的眉心缓缓松开,半晌,才发出一个微弱字音:“好……”

  片刻,又道:“多谢你……”

  他此刻意识模糊,并分不清来人是谁,但还是感激道谢。

  长孙寂怔了一下后,偏过头去,忽然红了眼睛。

  直到手下的伤口不再流血后,他才将手移开,又取出医治内伤的药丸,塞到了常岁安口中。

  “对不起。”

  小少年惭愧自责:“我只能做这些了,希望你一定撑下去。”

  长孙寂离开后,放饭的狱卒趁着牢头他们去送长孙郎君,赶忙去了牢房中查看常岁安的情况。

  见常岁安伤口已经止血,他悄悄松口气。

  “常郎君,快吃些吧……”

  他取出一碗菜粥,拿勺子喂给常岁安。

  粥里也有治伤的药,这是姚翼的吩咐。

  “小人幼时和阿爹曾在战乱中受过常大将军和先太子殿下的救命恩情……”见常岁安吃不进去,狱卒声音哽咽:“小人相信常大将军家的郎君做不出杀人之事,小人知道您是冤枉的。”

  “您得活下去,才能有洗脱冤名的机会……”

  常岁安紧闭的眼角有一滴泪滑出。

  狱卒再试着喂一勺,常岁安吞了下去。

  狱卒很快将一碗粥喂完。

  昏昏沉沉的少年再次张开嘴巴。

  “……”狱卒看着空空如也的粥碗,有些手足无措。

  明日,他一定换个大碗来!

  ……

  同一刻,国子监祭酒乔央正为明日的祭孔大典做准备。

  历年十月初一祭孔庙,皆是国子监上下的一大要事。

  大典会在孔庙举行,以国子监师生为首,祭酒为主祭官,朝中官员参祭陪祀,许多大儒文人也皆会前往。

  “阿爹……”乔玉柏从外面回来。

  “都安排好了?”

乔祭酒压低声音问。

  乔玉柏正色点头:“阿爹放心。”

  随后道:“无绝大师让人把东西送来了,此刻就在院中。”

  乔祭酒立即去看。

  一口从骡车上卸下来的大箱子摆在院中,乔祭酒上前亲自打开,一个十岁上下的小和尚站了起来,双手合十念了声“阿弥陀佛”。

  乔祭酒被吓了一跳:“……怎么是个人?”

  他忙问那小和尚:“我要的仙鹤呢?”

  这无绝,这般关头是怎么办的事?人和鹤都分不清吗?

  “阿弥陀佛,小僧到了,鹤便到了。”

  小和尚取下腰间短笛,凑在唇边吹响,笛音响起,一只白鹤便飞了过来。

  白鹤落在小和尚身边,小和尚放下了短笛。

  乔央讶然,忙揖手:“失敬失敬……”

  仙鹤与神象皆有祥和吉兆寓意,有一年,圣人于大云寺春祭时,曾有仙鹤衔来桃枝,在祭坛上方盘旋久久不曾离去,此事广为流传。

  但乔央知道,那仙鹤是无绝让人养着的,此鹤擅跳鹤舞,懂得听人号令。

  可他今日才知,原来大云寺里的养鹤僧,竟是个十岁的小和尚。

  ……

  是夜子时,忽然响起的拍门声,让本就睡不安稳的噙霜忽然惊醒:“……谁?!”

  外面传来仆从的喊声:“世子让噙霜姑娘前去侍奉!”

  噙霜下意识地抱紧了被子,颤声应下:“我……我这就起来梳妆打扮!”

  “快一些,别让世子等久了!”

  噙霜连忙从床上起来点灯,匆匆穿衣后坐到梳妆台前,她想要描眉,却在看到镜中那张满是结痂伤痕的脸时,陡然红了眼眶。

  可她不敢耽误,赶忙描眉敷粉涂上胭脂,但根本盖不住那些疤痕,反而显得诡异又可笑。

  她要拿这张脸去见那个疯掉的世子吗?

  这般时辰他忽然要她去侍奉,只怕是又受了什么刺激……等着她的还不知是什么可怕的折磨!

  一时间,恐惧、屈辱还有不敢直面的恨意,让噙霜彻底崩溃,伏在镜前哭了起来。

  但没人来安慰她。

  那仆从将话带到后就走了。

  她虽只是个通房,但原本得宠风光时,身边总有小丫鬟来献殷勤侍奉,可如今她落得这般境地,那些小丫鬟都不敢再往她这里凑了,生怕被她牵连。

  这院子里本还住着另外两个通房,但都死了,一个自尽了,一个被活活打死。

  夜里的小院死一般的寂静,噙霜渐渐停下哭泣。

  不多时,院中的杏树上被挂上了缎子,噙霜踩上鼓凳。

  自尽和被打死,她选择了前者。

  鼓凳被踢开,女子身躯悬空,表情痛苦。

  下一刻,忽然有人出现,抱住了她的身体,将她救了下来。

  坐在地上的噙霜咳了一阵,满眼泪水,见得来人,不禁一愣:“……怎么是你?”

  面前是个中年妇人,仆妇打扮,因长相粗丑之故,被府里许多人喊作丑妇。

  但其有一手好绣技,凭着这个好手艺在明家做了十多年的绣娘。

  妇人:“噙霜姑娘真的甘心就这么死去吗?”

  “你也看到了,我如今这模样……”噙霜自嘲地笑了一下:“我之前还耻笑羞辱过你的样貌,现下也算是报应吧。”

  她从前仗着这张脸得了世子宠爱,便目中无人,然而到了最后,害死她的也是这张脸。

  丑妇看不出半分记恨,反而叹气道:“我的女儿,也如你这般年纪。”

  听得这句语气温和慈爱的话,噙霜眼中忽然涌出泪水。

  她也有阿娘,但她阿娘死了,若非如此,她也不会被阿爹卖进明家为奴。

  绝望无助与寒冷中,噙霜忽然抱住了面前唯一能给她一丝温暖的妇人。

  妇人轻拍着她的背。

  噙霜哭诉了自己的遭遇。

  “可怜的孩子……”妇人轻声问:“我倒可以给你指一条生路,不知你愿不愿意去做?”

  “我能有什么生路?”

噙霜哑着声音,喃喃道:“我唯一的生路,恐怕……”

  恐怕只有让那个令她生不如死的人去死,她才能有生路。

  妇人扶着她的肩膀,向她轻轻点头。

  对上那双眼睛,噙霜顿时大惊,摇头道:“不,我不敢……”

  “不是让你动手,你不妨先听我道来。”

妇人的声音带着无限安抚,让噙霜慢慢定下心来。

  ……

  一身酒气的明谨早已等得不耐烦了,噙霜刚走进他的卧房内,便被他掐住了脖子。

  一通不堪入耳的辱骂后,他将人重重甩到地上,抬手抓起一只瓷瓶便砸过去。

  噙霜惊惶爬着躲开了。

  瓷瓶在她身边碎裂,碎瓷迸溅。

  “你竟然敢躲?”

明谨在她面前蹲下身来,抓起她的发髻,另只手拿起一块碎瓷,一点点在她脸上试探:“让我看看罚在哪里好呢……”

  他说着,手一顿,却是停留在噙霜的眼角处。

  他忽然兴致勃勃地问:“不如挖你一只眼睛如何?”

  噙霜摇头挣扎起来:“世子饶命!”

  明谨手上猛一用力,将她偏转的头拽回来。

  “婢子待世子一片真心,害了世子的人不是婢子啊!”

噙霜恐惧地闭上眼睛哭着道:“是那常家娘子害了您……您应当找她报仇才对!”

  明谨脸色顿沉:“你说什么?”

  “婢子……婢子也是偶然从夫人那里听来的!”

  明谨紧紧盯着她:“你听来了什么?”

  “婢子听夫人说,她已查明了那日马场上世子的马之所以突然失控,就是那常岁宁做了手脚!”

  明谨眼神寒极。

  “怪不得……”他似想通了什么:“怪不得那匹马之后能被她降服!”

  他早该想到了!

  “这贱人……竟害我至此!”

  “我必要亲手将她千刀万剐!”

  “听说那贱人失踪了……我非将她揪出来不可!”

  噙霜眼神闪躲了一下。

  明谨看在眼中,抓住她的后颈:“怎么,你知道她的下落?!”

  噙霜一时未敢答话。

  “你方才说……你听到我母亲说了此事,你是怎么听到的?你偷听到的,对吗?”

明谨一瞬不瞬地盯着她:“告诉我,那贱人失踪之事,是不是和我母亲有关!”

  他不是傻子,昨日明洛突然回来,言语间在试探他是否知道母亲的下落。

  母亲不见了,那贱人也失踪了,这会是巧合吗?

  “……是,婢子那日偷听到夫人交待廖嬷嬷雇凶之事……”噙霜颤声道:“说事成之后,便将那常娘子带去夫人陪嫁的那座别院里!”

  明谨:“事成?那常岁宁如今是死是活!”

  噙霜哭着摇头:“婢子只听到那些,后来如何便不知了……”

  明谨定定地审视着她:“你这贱人,该不会是在骗我,想借此逃过一劫吧?”

  “婢子岂敢!”

  明谨忽然笑了一下:“是真是假,我一去便知了……”

  反正是他母亲的地方,他去一趟也无妨。

  “但你得陪本世子一起。”

他拽着噙霜站起来:“若你敢骗我,若我在那里见不到那贱人,那我便一刀刀地将你割了喂狗!”

  ……

  明谨也被禁了足,但时至深夜,待居院里的其他仆从察觉时,他已经走了。

  但纵然如此,他原本也是出不去的,明府后门处日夜都有人把守。

  只是在明谨出门的一刻前,那二人便已被丑妇迷昏带了下去。

  很快,明谨顺利坐上了马车,赶车的是他的贴身小厮,从不敢忤逆他半分。

  马车内,在明谨的要求下,噙霜和往常一样,尽量冷静地替他煮茶。

  趁明谨不备之际,她将一小包药粉偷偷洒进了茶壶中。

  “世子……”

  待茶水温度适宜时,噙霜适才将茶盏递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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