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惊寒不置可否地收下了电影票。
当天两人在奉阳观同长青用过饭,顾惊寒又检查了一遍当年的布置,才带着容斐踏夜色而归。
如今万事俱备,只欠容斐恢复记忆和修为这股东风了。若无容斐恢复至全盛的大功德之身这个关键帮忙镇压,顾惊寒几人之力恐怕难以顺利灭除天魔,一个不慎,顾惊寒就得玉石俱焚,和天魔同归于尽。所以趁着还有时间,总要试一试。
回了容家,又歇了两日,容少爷便被容培靖从温柔乡里挖了出来,提溜进了自家商行。
容少爷自从成了亲就开始终日不着家,商行也不去,成了要美人不要江山的典型。眼下可不容易落在了容培靖手里,便不得不捡起账本,回来继承万贯家财。
窗透明光,天清日朗。
薄雪化开了,便只有洗净尘埃的西洋风建筑落落而出。
横插林立的招牌缀在其间,如漫撒的色斑。
容斐靠在椅子里,脸上的轮廓被稀落而入的光勾出极为标致的线条。他难得正经,修长的手指微屈,拨着黑玉算盘上的珠子,另一手翻着账本,一目十行,手心并用,算得极快。
一本算完,他却是眉心一皱,将账本一摔,道:“谢掌柜,问你个事儿。”
负责打理商行的谢掌柜就在旁边桌子坐着,见状心里就是咯噔一下,整个人都绷住了,寻思着该不会是账本出问题了,这主儿要拿枪突突了他吧?
谢掌柜盯着容斐腰间的枪,战战兢兢起身过去,咽了口唾沫:“少东家,您……您叫我……”
容斐有一搭没一搭地拨玩着算珠,眉头越皱越紧,盯得谢掌柜背后夹袄都要湿透了,才突然开了口:“《幼娘情事》……你看过吗?”
谢掌柜一愣,懵了片刻,确定容少爷的神色里全是认真,不含半点玩笑,才松了口气,笑道:“这是不久前大戏院那边新上的片子,说的是上海滩一个名叫李幼娘的女子和三个男人的爱情故事……不瞒您说,我知道这片子,还是我女儿爱看这个,之前就拉着我那女婿看了两三次……”
容斐算珠打得啪啪响,打断他:“那你说,若是你女婿成亲后一直没有跟你女儿圆房,然后没有告诉任何人,独自一人去看这个电影……”
谢掌柜眼睛一瞪,想都没想便道:“外边儿有人了!绝对是外边儿有人了!这种片子一大男人怎么会看?肯定是陪哪家娇小姐去的!我女婿要是敢这么欺负我闺女,老子打断他的狗腿!”
外边儿有人了?
容斐落在算珠上的手指一顿。
他回想起今早顾惊寒的打扮,不是往日那副寡淡带孝似的装扮,反而穿得难得的鲜亮。问他,说有事,但却不说什么事,还在口袋里放了一张爱情片的电影票,一大早就出了门,只字未留。八壹中文網
兴许是真有事,容斐心想。
他信顾惊寒,只是心里还是不痛快。一罐子一罐子的醋往心口灌,若不是顾惊寒跑得快,他一准儿要跟着。
但这么着……是不是显着他太绑着他了?
容斐琢磨了会儿,觉着这犹犹豫豫悲春伤秋实在有损他烧杀抢掠的土匪形象,于是一摔算盘,拎起大衣就冲了出去。
“少东家?少东家!”
谢掌柜反应过来追出去,连容少爷的背影都没摸着。
后知后觉地发现容斐在暗指什么,谢掌柜瞬间出了一脑门汗,摸了把,觉着他这头越发秃了。
海城商业繁盛,街道行人众多。
等容斐骑马赶到大戏院的时候,已经没有什么急切的心思了。
他下马瞅了眼门口几个名角儿登台的牌子,又瞄了眼摆在最后头的电影的画,不紧不慢地进了门,刷脸直接进了已经开场的电影场。
撩开帘子一进去,容斐就听见一阵阵的啜泣声。
幕布上黑白光影闪烁着,明明灭灭照着满场拈着手绢抹眼泪的娇小姐们。
在这其中,最后一排的昏暗处,格格不入地坐着一个身姿挺拔劲秀的男人,半边俊极的剪影拓在昏昏然的光暗里,有种古拙雅致的质感。
他半阖着眼皱着眉,似在思量着什么,没分出半点注意给周围。
容斐一眼就看见了鹤立鸡群的顾惊寒,眉毛一挑,放轻脚步,从后面绕了过去。
顾惊寒坐在椅子上,神思不属。
耳膜震荡着电影里的生离死别凄哀台词,还有一屋子的哭哭啼啼伴奏,但他却完全不受影响,只在不着边际地想着中午去商行要给容斐带什么吃食。
蟹黄小笼包做午饭不太够,城南那家香酥鱼却在重修店面,隔壁的西点也没出什么新花样……
如何喂饱容少爷令顾惊寒颇感烦恼,正犹豫中,却忽有一道放得极轻的脚步声蓦然靠近。
抬头的刹那,一股熟悉到近乎刻进骨子里的气息陡然欺近,顾惊寒放在椅子扶手上的手臂被猛然按住。
顾惊寒欲要抬起的手又松懈下来,被旁边人逮个正着。
细长光滑的马鞭飞快绕过来,将顾惊寒的手臂结结实实绑在了扶手上,半点动弹不得。
捏着马鞭的那只手满意地揉了揉顾惊寒的手背,然后毫不客气地一扬,直按在了顾惊寒微凉的唇上,不轻不重地碾磨了几下。
顾惊寒呼吸微紧,攥住那只手,无奈地看向作乱的人:“有人。”
“有人怎么了?有人……你就不让我亲了吗?”
容斐坐在旁边的椅子上,倾身靠过来,一张浓丽风流的脸在晃动暝晦的光线中平白多了几分勾人的隐媚。
他强硬地压着顾惊寒的半边肩膀贴上来,凑在他耳垂边细细地轻吻着:“幸亏你左右都没人……不然……”
说着,马鞭在椅子扶手上哒地敲了一下,醋味浓重得几乎要呛死人。
“舍得?”
顾惊寒低声反问,钳着容斐为非作歹的手。
然而就在顾惊寒抬手的瞬间,容斐却反握住顾惊寒的手臂,用了个巧劲儿把人手撑开,自己长腿一跨,坐到了顾惊寒大腿上。
容少爷有点高兴,还不知羞耻地搂住了顾惊寒的脖子,眯着眼说:“舍不得……还没进去过该进的地方,怎么就能让我这下半辈子的享受断送?”
看到这儿,顾大少明白了,容少爷这纯属是来发骚的,越制止越反弹。
他微仰起头,盯了容少爷几秒,手握住容斐的腰,闭上了眼,是默许的纵容。
两根手指摸上他的喉结,格外喜爱似的,反复抚摸碾磨,重重地刮过,带起一小片火燎般的热意。
微凉的指尖覆着薄茧,向下,慢条斯理地扯开了系得端谨肃正的领结,
双唇随之覆上,慢慢亲吻过来。
暧昧蒸腾的气息徐徐攀升而起,氤氲朦胧地纠缠着顾惊寒紧皱的眉宇与抿死的唇。
仿佛置身火海,强烈的热度争相攀升。
顾惊寒身体越来越紧绷,呼吸微紧,胸膛起伏了几下,扶在容斐腰上的手再也控制不住力道,重重搂紧了亲吻着他的容斐。
容斐痛哼一声,想挣开顾惊寒的手,却突然被顾惊寒另一只不知何时挣开马鞭的手按住了另一侧腰身。
“玩够了?”
声音嘶哑低沉,顾惊寒又在容斐腰上按了一下,然后一手制住人,一手搂紧了容斐的腰。
他手指一缩,捡着那截细腰掐了一把,亲了亲容斐的耳朵,淡声道:“衬衣扣子,扣上。”
容少爷趾高气扬的狐狸精气焰一弱,懊恼地咋了咋舌,却又根本顶不住顾惊寒的美色,不甘心地低头又瞄了眼顾惊寒大衣衬衫层层敞开包裹下的身躯,才伸手帮顾惊寒扣刚开一半的衣领。
手掌微动,又掐了一把。
“这么慢?”顾惊寒低声道。
容斐哀叹,不再磨磨蹭蹭,从下往上把衬衫领口的纽扣挨个儿扣上,扣到最后时,忍不住把脸埋进了顾惊寒的颈窝,深深嗅了一口那股幽淡清寂的冷香。
容斐伸手去捏顾惊寒的脸:“腰让你掐青了。”
“揉揉。”
顾惊寒用下巴蹭了蹭容斐的侧脸,用着一种掺了容少爷特有的慵懒意气的语调说。
两人之间渐渐安静下来。
也亏得跟前面隔了两三排,顾惊寒又压得住,不然明儿一早,民国时期首例电影院震的奇事就得登陆全海城的小报。
前面娇小姐们的哭声似乎也弱下来了一些,衬得电影的声音越发清晰灌耳。
容斐懒懒地半闭着眼,低声问:“你怎么爱看这个了?也不叫我?”
这边话音落,电影里不大不小地传来男主角的一句话。
“我不爱你了。”
声音重叠,一高一低,一热一冷。
容斐猛地弹起腰,坐直了身子,看向顾惊寒。
顾惊寒也在看着容斐。
他看见容斐的桃花眼无意识地睁大了,眨了眨,片刻后略有迟钝地弯起来:“这就是那什么……七十天之痒?”
电影里女主角凄厉的声音几乎淹没容斐的低笑。
女主角在质问:“真的吗?”
容斐的眼睛似乎也在问。
总感觉两人在一起了许久许久,熟悉到不需言语就明白一切,但真的细细算起来,也不会只是三两个月罢了。顾惊寒尚记得那些刻骨铭心的前尘往事,但容斐什么都没有。
他只会说:“我喜欢你就够了。”
但那怎么够呢?
看着容斐的眼睛,顾惊寒心里蓦然一松,他悄悄碾碎了长青又给的几张票,决定放弃了。
“假的。”
顾惊寒抱紧容斐,按着容斐的后颈吻了吻,低声道,“我养的猪,怎么可能不喜欢?”
容斐反咬顾惊寒一口,挣开他的手起身,马鞭一挑顾惊寒下巴:“回家,吃猪肉。”
说回家就回家。
容少爷终于后知后觉想起来自己还要在海城混,还得要张脸,赶紧卡在电影结束前溜了。
回去路上腰和大腿都有些疼,容斐磨着难受,索性不委屈自己,共骑一马,一屁股坐在了罪魁祸首的身上。
海城的冬日天气无常,转眼便落了雪。
顾惊寒带了大氅,厚实地往容斐身上一围,垫了一部分在屁股底下,骑着马溜溜达达去了趟商行,又赶在雪下大前回了容家。
一路上顾惊寒坦白从宽,说了长青给电影票的事,只说自己好奇,却没说是为了学习离婚。
容斐在顾惊寒脖颈上啃了密密麻麻一片,也不追究,得意地欣赏了会儿,突然道:“对了,你要不要回趟顾家?这么久没回去。”
“有空再议。”顾惊寒道。
眼下并不是牵扯过多的时候。
但顾惊寒不想牵扯,却没想到该来的到底躲不过。
在容家用完晚饭闲坐时,容夫人理着几个新式的花样子,听容斐提起顾家,突然一声低呼,想起什么事一般,看向顾惊寒和容斐:“哎……看我这脑子,前两日你们还没回来,顾家就遣人送了请帖过来,是顾家二少爷顾时秋要成亲了。”
顾惊寒和容斐都是一怔。
容斐皱眉道:“我这两日没听人说……”
容夫人道:“说什么……婚事都不在海城办,说是入赘了北平哪个将军的门,去北平办。”
她招了招手,让管家把请帖拿来。
“这份是顾家嘱托给你们的,”容夫人把两张请帖递过去,“赶在年底,时间还早,去不去你们两个自己拿主意,家里另备礼过去。”
顾惊寒伸手接过请帖,打开一看。
却见里面请人婚宴的烫金字在请帖掀开的瞬间,如被火烧,刹那化为一个焦黑的大字——
魔。
顾惊寒手指一僵,浑身压制的阴气立时沸腾起来,如万千蚁虫,啃入肺腑。
本该一年后才发作的天魔,竟然提前被引动了。
他还是低估了天魔,它竟然也早布下了后手,想打他个措手不及。那么容斐迟迟不能恢复,是不是也在天魔的算计中?
一口腥甜被死死压在了喉间。
顾惊寒平静地合上请帖,注意到旁边的容斐没有发现异样,便淡淡道:“劳母亲替我与阿斐再备一份礼,以作赔罪。婚宴,我们便不去了。”
容斐诧异抬眼,就听顾惊寒继续道:“我想带他去阮城过年。”
“我们两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