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城一夜落了初雪。
露台有风声敲窗,晨色在微动的窗帘遮掩下明明灭灭,不甚清晰。霜花凝结成琼楼玉宇的图景,又被一室如春暖意融成沁凉的水珠。
顾惊寒照例先醒。
怀里温热,肩颈被枕得有几分麻痒,含着清冽气息的细软发丝蹭在颈窝和下巴,有浅浅的呼吸传来。
意识还不太清醒,但习惯已经让顾惊寒伸出手,将睡得不太规矩的容少爷更紧地圈过来。
“嗯……”
容斐被这动静惊动,含糊着闷哼了一声,贴着顾惊寒的胸口蹭了蹭,然后闭着眼伸出一只手往顾惊寒下腹摸,嘴上也不老实地探出一点舌尖,在顾惊寒的锁骨上舔了一口,“我还没醒……我在梦游……”
顾惊寒捞出容斐的手,捏了捏,带着晨起独有的微哑的嗓音道:“梦游梦见发骚?”
容斐睁开眼,翻身跨过顾惊寒去拿衣服,恶劣地用大腿滑过顾惊寒下身,挑眉嗤笑:“谁发骚?恶人先告状?”
忍受着容少爷的挑衅,顾惊寒眼神沉了沉,抬手扣住容斐的腰,让他跨坐在自己的腰腹间,拿过衬衫给他穿上,又套过来一件毛衣。
“冷,多穿点。”
顾惊寒的手指倏忽擦过容斐的腰线,就见那截细瘦的腰敏感地微微一颤。他安抚般摸了摸,带着人起身,“该走了。”
容斐眯了眯眼,意犹未尽地盯了眼顾惊寒修长好看的手指,爬起来穿上裤子:“今天雪停了吗?骑马去奉阳观?”
顾惊寒应了声:“嗯。”
他偏头看了看容斐,“累的话,可以再休息一天。”
容斐眼下有些淡淡的青黑,不过他不怎么在意:“正事要紧。”
顾惊寒点了点头。
他和容斐昨天就到了海城。
几日之前,顾惊寒从那场阴差阳错的混乱中抽回神智,游离多日的魂魄归体,脑海中俱是凌乱无序的记忆碎片。
修道的岁月冷心、动情的无惧无畏、抗劫的大逆不道……
他沉睡了整整两天,才醒过来。
甫一醒来,顾惊寒便有种恍若隔世之感,时光乱流横生,几乎让他神智错乱,不知今夕是何年。
但在看到守在旁边的容斐时,他便陡然清醒了。
这才是他的现世。
不论以前如何,这一世他和容斐心意相通,彼此爱慕,拥有了一场近乎完美的姻缘。哪怕这姻缘是他刻意求来的。
滦山的事在顾惊寒恢复记忆后很快处理干净。
大阵被毁,生机返还,云璋当场将自己和温扬都封进了他从河底取出的棺材,棺材缩小后就和最后一个容斐前世的骨灰盒被顾惊寒带回了海城。
顾惊寒选定的这一世彻底除掉天魔的地点,是奉阳观。
所以昨天回来后,只来得及匆匆休整一宿,今日两人便要赶往奉阳观,看看顾惊寒前世的布局是否还有什么纰漏,多做些准备。
穿戴洗漱完,顾惊寒和容斐下了楼。
容培靖惯例早早出了门,容夫人在餐桌边慢悠悠吃着饭,见两人下来,拉着两人的手一个劲儿说“瘦了”,容斐被逼吃了好几个煮鸡蛋,顾惊寒也被多添了一碗粥。
吃完饭,两人策马出城。
细雪如尘,纷纷扬扬,落到地面便洇湿一片。
街边枯冷的干枝积了细细一小撮,微有风过,便如白沙浮落,擦过行人撑起的伞。
容斐欣赏着眼前的雪景,忽然道:“说起来,奉阳观我以前去过,小时候,和母亲去上香。但没什么印象,只觉着无趣,去过一次就再没去过了。”
“奉阳观,与其说是道观,不如说是一件器皿。”顾惊寒与容斐并肩而行,淡声道。
马蹄溅起点点雪泥。
容斐诧异:“器皿?法器?”
经过长青镇一事,他如今也算半个入门人了,回来在火车上让顾惊寒好好教导了一番,略懂了一些。
“算是。”顾惊寒道,“凭此,或有三成可能成功镇压天魔。”
前世的事顾惊寒没有详细告诉容斐,而是拣出天魔之类的关键叙述了一遍。容少爷当时听完,瞪大了眼睛,只说了仨字:“没听懂。”
不过他也知道奉阳观的重要。
奉阳观离海城不远,所在的山不高也不矮,山林茂密,山腰以上终年有雾气缠绕,青黑的檐角雕坐着祥瑞,若隐若现,连带着悠远的晨钟声也变得模糊朦胧。
沿着石阶上了山,顾惊寒抬手叩门。
不多时,一阵脚步声传来,大门打开一道缝隙,一个有些木讷的小道士探出头来,他定睛在顾惊寒身上看了一眼,便开了门。
小道士打了个稽首:“二位请进,家师等候多时了。”
顾惊寒回了一礼,两人跟着小道士走进门内。
奉阳观与那些香火鼎盛的大道观没什么两样,烟气袅袅,四处俱是焚香余烬之气。
不过迈入门的那一刹那,也不知道是不是容斐的错觉,他感觉这观内平白比外面暖和了一丝。
容斐左右看了看,觉得兴许是香火太盛的缘故。
两人被领到了殿后一个小院。
院内清静,地面上覆着一层薄雪,有个面相柔和的青年正躺在廊下的贵妃椅上昏昏欲睡,哈欠连连。
一见到顾惊寒和容斐,他就瞪大了眼睛,蹦起来三尺高:“大师兄,二师兄?你们怎么来得这么早?你们……都想起来了?”
语气熟稔,毫不见外。
仿佛他们师兄弟三人从未有过数百年的距离,而只是几日不见。不过对于长睡不醒的长青来说,还真是几日而已。
顾惊寒将青年五官的轮廓与教导自己十二年的师父一对比,淡淡道:“师父,您越活越年轻了。”
长青走过来,理直气壮:“大师兄,让我收你为徒可是你自己说的,怪不了我,你得讲点理啊,可不是我想占你便宜。而且没有我,你能抱得……二师兄归?还没找你要媒人喜钱呢。”
容斐知道长青的身份,但记忆全无,朝着顾惊寒眨了眨眼。
“进去说。”顾惊寒摸了摸容斐微凉的手,道。
长青对于这种一家三口模式已经很熟悉,作为地里一棵没人疼的小白菜,他率先推开门,迎两位大佬进屋,自力更生把手贴到暖炉上。
脱了披风,顾惊寒暖着容斐的手,开口道:“最近五年,你一直睡在这里?”
长青缩在炕上,点头,叹了口气:“对。不过最近几天睡得不□□稳,总觉得有事发生。我让观里的道士留意着,料想你们要来,但没想到你们竟然来得这么早。是出了什么意外吗?”
顾惊寒眼神一凝:“温扬被天魔引诱误导,险些铸成大错。”
他说了一遍滦山的事,长青愕然片刻,道:“他……和其他人不太一样。他算出天魔一事,应该就把天魔降世算到了二师兄头上,而且当初他算出此卦,也是近乎于窥探天道,天魔在他身上留下一丝影子,不足为奇。”
“对了,”他想起什么,掏出一块木牌,“这是陆沉渊和严子棋。被封在这里。嗯……严子棋可能上辈子被虐惨了,他说下辈子要让陆沉渊当狗。”
长青很有点幸灾乐祸。
让陆沉渊当狗,这可是他去血墓拿木牌,亲耳听严子棋说的。
顾惊寒也拿出小棺材,“云璋,温扬。”又拿出阴阳碟,“云静。”
他顿了顿,道:“云璋上一世投胎时,体内天魔分.身被他逼出,变成了鬼胎云静。云静有了意识,强掠云璋部分魂魄,将云璋变成了鬼胎。两人气息混淆,均有天魔气息,都留下。”
“天魔本体、分.身都聚齐了,再没有遗漏了。”长青摸了摸下巴,看顾惊寒,“那咱们什么时候开始?”
顾惊寒没有说话。
他在看着容斐。
容斐或许是太累了,不知什么时候就半靠着顾惊寒睡了过去,胸口轻轻起伏着。
顾惊寒摸出一张定神符,不顾长青一脸暴殄天物的无语,贴在了容斐身上,半抱着人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
他忽然开口:“没看出来吗?你二师兄还没有恢复。”
长青一愣:“二师兄没记起来?也没有修为?”
怪不得刚才一声不吭,也不理他,他还以为二师兄嫉妒他的美貌呢,毕竟二师兄就是这么一个神奇的醋缸。
收了腹诽,长青意识到这件事的麻烦,皱起眉,神色凝重:“没恢复,那就麻烦了。咱们的计划就缺了关键的一环,根本没法施行。”
顾惊寒眼神暗沉:“我将过去的事告诉了他一些,但他仍旧没有想起来。”
“反正距离师兄你今年二十四岁的生日还有一年,我们还有时间,一年还不能让二师兄想起来?”长青很有自信。
顾惊寒摇头:“我这次魂魄离体并非意外,而是被天魔算计。那大阵故意将我吸入,趁我魂魄不在之时,已经侵染了我大半身躯。我对这具身体的支配力,在变弱。”
“等不了一年了,长青。”
长青怔怔看着顾惊寒,半晌才道:“大师兄……”
他张了张嘴,却又沉默了,片刻才道:“那再试试吧,试一个月。也给师兄你们一个月,总要试过才知道行不行。不然……你一个人面对天魔,就算有严子棋他们帮忙,但没有大功德之人辅助,还是会……会九死一生……”
顾惊寒看着容斐熟睡的面容,沉默须臾,颔首:“一个月,可以。”
长青一想到眼前刚回来的大师兄不久后就可能尸骨无存灰飞烟灭,就不由有些难受,勉强笑道:“大师兄,你不是说你上辈子想起来的契机是云璋给你二师兄的骨灰盒吗?你因二师兄的死而恢复记忆修为,那二师兄肯定也有一个契机……”
“我魂魄离体,也算死过,他没有想起。”顾惊寒皱眉道。
这种机缘巧合之事因人而异,他也不敢肯定唤醒容斐的会是什么事。但目前看来不是他的死。
长青也是苦思冥想:“一般来说都是人最怕的事……就跟当头棒喝一样,一下子把人砸醒。二师兄不怕你死,那他怕什么?怕……怕你不爱他?”
顾惊寒一怔。
其实……还真有这个可能。
因为容斐没有真正见过顾惊寒死在他面前,就算魂魄离体那时候潜意识也一直觉得他活着,这样是没什么刺激的。
长青看了眼顾惊寒沉思的模样,琢磨一番,越觉得可能是这样。
“大师兄你或许看不出,”长青道,“前世二师兄很早就喜欢你了,但你看,直到上一世结束,你们也没有挑明这件事。我觉得那是因为二师兄害怕,他怕听见你说'我不喜欢你',才一直没提过……”
我不喜欢你。
在容斐从土匪成就帝业的那一世,剜了心的顾惊寒对容斐说过。
就如当年奉阳国主死在顾惊寒面前一样,或许这句话,也成为了容斐终身难以摆脱的阴翳,触之即死,触之即生。
“大师兄,就一句话的事,说完了,二师兄恢复了,你再说多少句喜欢他都行……不然我帮帮你?”
长青想了想,从枕头底下摸出一张电影票,道:“根本就不相爱的爱情片……大师兄,你去学习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