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郊的公墓又有新的逝者落葬。
身着黑衣的亲属围聚在墓穴前,落葬师打开了墓盖。行暖穴礼的亲属伏低身子,将点燃的黄纸放进墓穴。袅袅青烟拥抱墓穴外辽阔的天地,留下余温沉穴,在低低的啜泣声中温暖这处安歇之所。
许涟静立在高处许菡的墓碑前,侧着身远观这场落葬仪式。
青烟消散,伏在墓穴边的女人流着泪,把纸箱包好的陪葬品放入穴中。垂下双臂时,她痛苦地弯下腰,好像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拿稳手中千斤重的记忆。许涟看不清她的脸,却能够想象她此刻的表情。
撑伞的主祭人弯下腰,双手捧着骨灰盒,将它安置进保护罩。环绕周围的亲属各自握一把福荫土,低语着最后的祝福,朝穴底轻轻挥洒。
“我把你女儿送回去了。”看着那些好似尘埃那般飘下的福荫土,许涟动了动苍白的嘴唇,“你老公连你的墓都不想迁回去,你知道么?”
最初行暖穴礼的女人低头捂住脸,颤抖着肩膀呜咽。落葬师在她耳边低声询问了什么,她啜泣一阵,幅度极小地点了点头。
微凉的风拂过许涟的耳际。她目视那名落葬师走向墓盖,不紧不慢地动手抬起它。
“其实我一直在想,我们两个,也可能你是妹妹,我才是姐姐。福利院的老师不是说过么,觉得你更像姐姐,就让你当姐姐了。”她在风中听见自己呓语似的声音,“姐姐要当榜样,姐姐要照顾妹妹,姐姐跟妹妹要相互关爱……他们老这么跟你说,你信了,我也信了。”
群山之上的苍穹万里无云,暮色渐染,远山近水,目之所及都是大片温柔的暖色。哪怕是眼前一片林立的墓碑,也不像她记忆里那样灰暗压抑。许涟记起从前每一个电闪雷鸣的夜晚,她都会搂着许菡的脖子,瑟瑟发抖地缩进她怀里。
那个时候许菡明明也很小。那么小,一双细瘦的胳膊却好像能为她挡去一切伤害。
小涟不怕。她总是这样在许涟耳边安抚,小小的手掌轻拍她的背。小涟不怕。
许涟笑笑,眼前的场景渐渐模糊。
“要是我才是姐姐,你丢下我跑了,我可能就不会那么计较。”她说,“不过也说不清,毕竟我本来就喜欢计较。”
落葬师手中的墓盖掩住了漆黑的墓穴。亲属点烛上香,陆续敬献供品。人群中的孩子摇摇晃晃地将一小束花摆在墓前时,许涟遥遥望着,抽出拢在衣兜里的右手,覆上自己的小腹。
“我也有孩子了,虽然现在好像有流产的迹象。不过还好,我没打算生下来。”掌心轻轻在抽痛的腹前抚摸,她略略垂眼,不痛不痒地自言自语,“我这样的人不能有孩子,不然报应都会转到孩子身上。”
主祭人来到墓碑前,低诵祭文,伏地叩首。
有风扫过落叶,打着卷涌向许涟的衣摆。她转过身,目光落向许菡墓碑上的照片。
那个和她拥有一样脸孔的女人望着镜头,笑容静止在那张四四方方的纸片里。许涟跪下来,跪在早已封死的墓穴前。
“许菡,我跟你没什么不一样。”她注视着那张照片里的女人,头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心平气和地告诉她,“路是我选的,我的人生,我自己做的主。我跟你选了不一样的路,不代表我就不自由,知道么?”
揣在兜里的手心被虚汗湿透。许涟紧紧握着兜中的枪,合上眼,听风划过耳畔的声音。
也许,她想。也许这一辈子里,最美好的一段日子,还是曾经在教会孤儿院,每天识着字、背着《圣经》的日子。只不过,那个时候她一心期待成为被保护的苹果,却从未得到庇佑;而等到她不再祈祷,却始终逃不出命运的眼孔。
许涟拿出枪,忆起那段往昔中她背诵过的,极少回想的句子。
“那美好的仗我已经打完了。”眼皮遮挡橘色的日光,她念出脑海中浮现的语句,“应行的路我已经行尽了。”
鲜花敬毕,送葬的人们点亮星火,焚烧祭文。
许涟仰起脸,任凭泪水滑过脸颊,“当守的道,我守住了。”
腾腾黑烟逃出火焰的束缚,留下蜷曲的祭文化为灰烬。
枪口伸进嘴中,压住唇舌。扣在扳机前的食指微动,许涟不再言语,只在心中默念最后的字句。
“从此以后,有公义的冠冕……为你留存。”
枪声响起,青山依旧。
刑侦总队队长办公室的门被推开。
赵亦晨闻声抬头,见郑国强两手各拿一份盒饭,用胳膊顶着门板转了进来。把其中一份盒饭递给赵亦晨,他自己随手拖了张椅子摆到沙发跟前,在他对面坐下来。
“目前看来,人确实是杨骞杀的。”抽出饭盒里夹着的一次性筷子,郑国强拨开饭盒,翻了翻里头的饭菜,“刚收到x市那边的消息,省检也收网了。常明哲涉嫌故意伤害,已经被刑拘;他父亲常永胜——也就是张检打的那只‘老虎’,你也猜到了吧?”
“猜到是他,但没有猜全始末。”挪动拇指打开饭盒,赵亦晨在悄悄上窜的热气中垂眼,“他籍贯是不是在y市?”
“对,你们省的官,咱们省的籍贯。所以才会跟许家有联系。”郑国强弓着背,托住饭盒的前臂搭在腿上,握着筷子的另一只手从饭盒里挑拣出一块肥肉丢进嘴里,“包括你帮张检他们找到的那个周楠——她也是本市的籍贯,只不过是农村户口。常永胜资助过她念书,后来周楠就变成了他的情人。”
饭盒内的米饭上盖着干锅花菜和青椒炒肉,扑鼻的热气里带着一股辣椒的咸香。赵亦晨夹起一颗花菜送进嘴中,直到嚼碎咽下,才再度开了口。
“他调到我们省之后,一直是通过许家的基金会洗钱?”
“没错。许家帮他洗钱,他帮许家斡旋,贿赂边境,把他们收买的人口贩卖到境外。”端高饭盒往嘴里扒了口饭,郑国强又从混杂在一起的饭菜里翻捡出肉片,“许家不仅是这个利益链的一环,还是一个国际人口贩卖组织在我们国家的‘供货商’。两年前我们根据国际刑警提供的线索锁定了许家,但是一直没找到证据,所以不能打草惊蛇。倒是隔壁经侦队,发现了一点许家基金会替特区赌场和内地官员洗钱的线索。我们合作调查,在这个过程中还是引起了许涟和杨骞的注意,另外也发现许菡似乎有意向给我们提供证据。”
辣椒刺激着味蕾,一点点麻痹的感觉在口腔中扩散开来。赵亦晨垂首咀嚼着嘴里的饭菜,没有打断。
“那个时候许菡行动相对自由,我们也找过她,她什么都没说。现在也确定了,是因为你们女儿还在被许家控制,她不能冒险。”郑国强偷偷抬眼观察他的反应,“去年许菡意外死亡,我们就借着这个由头敲打了许家一阵。没什么效果,他们防范得很紧。直到那天你带了照片过来,我们有机会进那幢别墅,才在许菡房间的暗格里发现线索,找到了证据。”
坐在沙发上的男人依旧微垂着脸,咽下口中的食物,接着拿筷子翻找饭盒里的辣椒,“所以那天你急着把魏翔赶走,就是怕他发现不对劲,把情况都告诉我。”
“事实证明我判断也没错。”咕哝着低头,郑国强也不否认,“而且刚刚张检那边还给了我一个消息,跟周楠有关的。”
说到这里,他把手中的筷子插进饭菜里头,侧身伸长胳膊,从办公桌上的纸巾盒里抽出一张餐巾纸。“王绍丰死了这你是知道的。虽然还没找到证据,但肯定是常永胜找人干的,没差了。”回过头擦擦嘴,他冲赵亦晨扬了扬下巴,“周楠知道之后,又给省检提供了一个证人。你猜是谁?”
停住手里的筷子思考片刻,赵亦晨夹起肉片送到嘴边,“曾景元。”
郑国强一愣,“这都能猜到?”
“曾景元的团伙能在x市猖狂这么多年,当然有后台。”回想起那张嘴角歪斜的脸,赵亦晨语气淡淡地解释,“前两天我去见过他。他知道珈瑛就是许菡以后,断定我还会再去找他。”
叹了口气,对方点点脑袋。
“曾景元的后台就是常永胜。”他重新拿起筷子吃饭,“王绍丰也替常永胜办事,负责接送周楠的也是他。”
“这就是他把女儿嫁给常明哲的原因么?”
“应该吧。”再扒几大口米饭塞进嘴里,郑国强边嚼着嘴中的东西,边含混不清地开腔,“根据我们的调查来看,当年可能是常明哲强奸了王妍洋,王绍丰不能追究他的责任,迫于无奈才选了这个折中的办法。王妍洋和常明哲婚后关系也不好,常明哲长期家暴王妍洋,还经常跟别的女人鬼混。王绍丰估计也是忍了很多年,所以等王妍洋被逼得自杀了,他就答应张检去作证……”
敲门声打断了他的话。
副队长推开门,一只脚跨进来,“郑队,发现许涟了。”
赵亦晨的目光转向他。赶紧把嘴里的饭菜强咽下去,郑国强伸长脖子问:“抓到了吗?”
“也没法抓……”对方一脸尴尬的无奈,“她在南郊公墓那里,吞枪自杀了。”
郑国强霍地站起身,嗓门霎时间拔高:“自杀了?你们怎么让她自杀了?”
早料到他会是这种反应,副队长连忙解释:“不是,是墓地管理员报的警,当时他听到枪响,就看到许涟已经自杀了。”
愤恨地猛拍了下大腿,郑国强搁下盒饭,扭头对赵亦晨交代:“我去看看,你留在这里。”语罢便迈开大步,抓起搁在沙发一头的外套要离开。右脚刚刚跨出门框,郑国强又记起了什么,脚步一顿,回身看向赵亦晨。
“对了,许菡给我们留的证据里面,有段录音是给你的。”他原本还想措辞委婉一些,嘴皮子动了动,却快过脑袋地说了出来,“因为是证据,我们也听过了……我让小夏截下来给你拷贝了一份,他一会儿会拿给你。”
手里还捧着饭盒的男人看着他,那张神情平静无波的脸上像是毫无反应,也像是来不及反应。
几秒钟之后,郑国强看到他翕张了一下嘴唇。
“谢谢。”他说。
技术员把录音交给赵亦晨的时候,已经过了下午六点。
录音被拷贝在一个用旧的随身听里,警队的人借给他耳机,他同他们打过招呼,便带着随声听离开警队,到附近的江边走走。
恰好是学生放学的时间,江畔的人行道边有不少背着书包的年轻人走动。沿江的石子路上也有老人饭后散步,赵亦晨脚步平缓地同他们擦身而过,遥遥望见一对负手而行的老夫妻,正慢慢朝更远的四桥走去。
低头将耳机插上随声听,他戴上耳机,打开机器里那个被命名为“许菡”的录音文件。
耳侧响起交流电细微的噪音。脚步没有停下,赵亦晨一手拢进裤兜里,一手握着随声听垂在身侧,看见卖气球的小贩骑着单车,挨紧人行道,从遥远的前方缓缓靠近。
“亦晨。”许久,耳侧忽而传来一道女声,“有些事,你可能已经听说了。”
脚下的步伐一滞,赵亦晨望着那个小贩不断放大的身影,看清了他消瘦疲惫的脸,也看清了他身后四散的气球。细绳绷得那么紧,它们却兀自飞舞在另一头,轻盈可爱,五彩斑斓。只停了一会儿,赵亦晨就再次迈开脚步,向着好似没有尽头的小路继续前行。
“其实我也不知道该跟你解释什么。但是如果这段录音最后交到你手上,我大概……”耳机里那个熟悉而陌生的女声稍稍一顿,“已经回不去了。”
江边的丛丛芦苇低垂着脑袋,枯黄的腰身沾染了暮色。他转头望向波光破碎的江面,再望向更远的水平线,望见半边被云层挤破的夕阳,还有溢满天际的晚霞。
“我原来的名字是许菡。允许的许,菡萏的菡。我有个双胞胎妹妹,她叫许涟。我们在y市一所教会福利院长大,直到我们五岁的时候,福利院倒闭,一个叫许云飞的人收养我们,当我们的爸爸。”
耳机里的声音时停时缓,一字一顿,低沉,沙哑。
“后来我才知道,其实不只我们进了许家。福利院里大半的孩子都被卖给许云飞,再由他转卖到国外。为了让我和妹妹听话,许云飞告诉我们,那些被卖走的孩子都没有好下场。他们是黄种人,漂亮的变成性/奴,健康的是器官容器,瘦弱的被买去做非法人体实验。我和妹妹,还有另外几个孩子,都留在了许家。”
她停下来,咽下一声哽咽。那哽咽那么轻,他却听得一清二楚。
“我们的工作……是服务嫖客。偶尔……也会服务许云飞。”
弯腰拾起一颗石子,赵亦晨走下草坡,穿过成丛而生的芦苇,踱至江边。
“太小了……那个时候我们太小了。就算马上得到医疗救治,也很痛。真的很痛。”
将手里的石子抛向江面,他目送着它弹跳几下,越跳越低、越跳越远,最终沉入江底。
“所以八岁的时候,我找到一个机会,带着妹妹逃跑。许云飞很快追上来,我怕痛,我想活下去,我丢下了妹妹。”她的呼吸很轻,轻到像在掩饰她话语间的颤抖,“我一直逃,逃到了x市。我开始跟一个老人一起乞讨。他吸粉、欠钱,招惹上了毒贩。他们要拿我抵债,把我送去洗脚店。我不想过上以前的生活,所以我帮他们拐卖孩子,帮他们送货。”
回过身爬上草坡,赵亦晨回到那条不宽的石子小路,朝着原定的方向提起脚步。
“一个女警抓住了我。我没满年龄,她没有追究我的责任。但她也没放我走,她收养了我。可是那个团伙的势力太大了。如果我继续在那个家待下去,会连累他们。先前一直带着我的老人让一个人贩子把我送到东北,躲掉毒贩的报复。我被卖给一对胡姓的夫妇,就是我告诉你的阿爸阿妈。”
迎面跑来几个脖子上还系着红领巾的小学生,家长跟在后面,扯着嗓子叮嘱。赵亦晨听不见他们的声音,耳边只剩下胡珈瑛低缓的声线,夹杂着交流电的噪音,模糊又清晰。
“阿爸阿妈对我很好,像你一样,对我很好。但是我忘不了以前的事。不论是跟他们在一起的时候,还是跟你在一起的时候……我都忘不了以前的事。”她说,“我做过太多错事了,亦晨。我忘不了我摧毁过别人的人生,忘不了我有罪。我想挽回,也想改变。所以知道你们正在调查的案子跟曾景元有关以后,我偷偷去给缉毒队的警察提供了线索。”
不远处的人影逐渐清晰。扶着长竹竿的小贩停在路边,竹竿顶端的泡沫塑料上插满红彤彤的糖葫芦。年轻的情侣手牵着手,驻足在小贩跟前,耳语一阵,掏出口袋里的零钱。
“可是我没想到,许家和曾景元的团伙在同一条利益链上。曾景元的团伙快完了,站在他们后面的人让许家调查内鬼。许家马上发现了我。”交流电的杂音弱下去,赵亦晨终于听清了她每个字音里的颤抖,“之后我才知道,我原来从没有逃出去过。我逃不掉,我们都逃不掉。是我害你也暴露在他们眼皮底下。”
夜色驱逐最后的黄昏,华灯初上,他看到路边亮起的街灯,也听到她再无法抑制的哽咽。
“所以我不能回来。我知道你一直在找我,但是我不能回来。”
一个老人走过人行道通往这条小路的石阶,而后转过身,去扶跟在身后的老伴。
“对不起。有时候我也会想,早点告诉你就好了。早点把所有事都告诉你,就不会变成现在这样。”
他们的身影模糊起来。赵亦晨还在向前走,哪怕看不清前路,亦没有停下脚步。
“是我太胆小,太懦弱。每次要撒谎瞒着你的时候,我都很怕。真的很怕。”她的嗓音音终归带上了哭腔,声声颤抖里,隐忍的哭腔。“我希望在你眼里,我只是胡珈瑛。在胡家村长大,搭火车进城的胡珈瑛。”浓重的鼻音中,他听到她压抑的低语,“我想干干净净地认识你,干干净净地跟你在一起。”
插在裤兜里的手捏成拳头,微微发抖。赵亦晨听着她克制的抽泣,看着远处大桥通明的灯火,视野模糊复又清晰。
“善善很像你。像亦清姐给我看过的照片,也像她给我讲过的你。不过善善也挑食。她不吃萝卜,不吃洋葱。你让她多少吃点,挑食不好。”她短暂地沉默几秒,“这次我是真的走了。你们都要好好过。吃好,喝好,睡好……好好过。”
微颤的呼气过后,她轻轻地、艰涩地问他,“尽力去做,好不好?”
紧咬的牙关止不住地发颤,赵亦晨低下头,再也拖不动脚步。
“以前总是你跟我说对不起,其实应该是我跟你说对不起。”耳机里的女声终于泣不成声,“对不起啊,亦晨。对不起。”
赵亦晨蹲下身,弯起腰,发着抖,抱住自己发烫的脑袋。
“我爱你,真的。”她在他耳边告诉他,“我很爱你……很爱很爱你……”
眼泪砸向脚下的石子地,渐去灰尘,一点一点,留下片片深色的印记。
他哽咽,低嚎。
这是他头一次知道,人是可以这样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