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九年十二月,扫黄大队闯进桥西居民楼底下私改的商铺,带走了一批嫖客,以及十几个未成年的“洗脚妹”。
面馆被查封,拐角破洞的楼道被水泥填补,从那生锈的楼梯再也爬不进昏暗闷热的楼道,没有人知道面馆厨房外边黑黝黝的墙壁经历过什么。冬季悄悄到来,这儿成了真正的居民楼,冷清、潮湿,鲜少有衣衫褴褛的乞丐徘徊。
天气转冷的时候,吴丽霞带着许菡到裁缝店里做了件袄子。
穿衣镜斜斜地架在角落里。她站在镜子跟前,穿的新做的红袄子,梳的两条硬邦邦的麻花辫,清瘦的小脸颧骨微凸,眼神空洞,表情麻木。吴丽霞走到她身后,扶着她的肩膀蹲下来,冲着镜子里的小姑娘笑笑。
“红色好看。”她边说边替许菡理了理衣领,“小孩子就要穿得艳一点。等要过年了,再给你做件别的色的。”
默了一会儿,许菡盯着镜中的自己,慢慢点了点头。
一月初,万宇良的学校放了假。
元旦那天下午,许菡坐在客厅写数学题,没过一会儿便听到他在楼底下的喊声。
“丫头——丫头——”
她搁下笔起身,跑到客厅的窗边,巴着窗沿探出脑袋往下面看。万宇良就站在一楼的小卖铺前边,仰着刺猬头似的小脑袋冲她挥动胳膊,“下来玩!快点!”
一言不发地瞅瞅他,许菡又扭过头去瞧餐桌上摊开的稿纸和习题。恰好吴丽霞听见声音从厨房走出来,撞见她的视线,笑着拿手里的毛巾擦了擦手:“没事,下去玩吧。大过节的,你都憋了好几天了。”
许菡于是点点脑袋,抓上钥匙跑出了门。
和万宇良一起的,还有个眼生的男孩儿。矮墩墩的个子,跟瘦瘦高高的万宇良站一块儿,像极了她在电视里看到的相声演员。许菡刚推开铁门跑出来,就瞧见男孩儿垮下了脸,转头操着一口乡音问万宇良:“你喊女娃娃下来玩做莫子嘛。”
刹住脚步,她听懂了他的话,只木木地望着他们,没再往前走。
万宇良却板起脸,伸长了胳膊把她拽过来,告诉她:“这是耗子。”然后又扭头给男孩儿撂下话,“我妹妹跟我一起,你爱玩不玩。”
耗子撅了嘴,满脸不乐意。
“你跑不跑得快咯?”他去瞧许菡的眼睛。
仔细想了想,她点头。
对方马上说:“那就你当小偷。”
许菡刚要点头,便被万宇良捏了捏手。他一条胳膊挡在她跟前,脖子一梗,有模有样地学出大人不容置喙的语气,“不行,要石头剪刀布,谁输了谁当小偷。”
抓抓自己的腿,耗子垮着嘴角不高兴,却没敢吭声。
他们石头剪刀布,一起出了手。
两个石头,一个剪刀。
耗子指着许菡跳起来,“她输了!她当小偷!”
垂下黑瘦的小手,她漆黑的眼睛去找万宇良,“怎么玩?”
“我们当警察,你当小偷。跑就行了,我们抓你。”
费劲地捋起肥厚的袖子,耗子插嘴:“要是我们抓到你,你就输了,下一轮还当小偷。”
环视一眼群楼之间弯弯绕绕的巷子,许菡再问:“我跑到哪里会赢?”
万宇良抬胳膊指向这条巷子直通的正门,“碰到正门的梧桐树就算你赢,我们下一盘重新剪刀石头布。”
她听明白,微微颔首,“好。”
担心他俩反悔,耗子赶紧说:“数三下就开始。”
三个小家伙都做好了准备。
“一……二……三!开始!”
话音落下,许菡拔腿便冲进了一旁的巷子里。
居民区的巷子大多互通,只要不拐进死胡同,怎么跑都能跑到最外边的马路,沿着马路碰到正门的梧桐树。许菡反应快,跑得也快,拐了几条巷子就甩掉了两个男孩儿,只远远听见耗子哀嚎:“这女娃娃跑太快咯!”
倒是万宇良有了主意,立马指挥他,“你抄近路去梧桐树底下堵着!”
许菡收住脚步,扎进路线更短的巷子。
两个男孩儿穿的硬板鞋,脚步飞快地穿梭在巷子里,鞋底拍打着地面,啪啪啪地轻响。她脚下踩的软底棉鞋,动静小,自然叫他们发现不了。
一边听着他们的脚步声一边顺着巷子狂奔,许菡忽然注意到一个脚步没了声音。她停下来,屏息细听。身后不远处有很轻的脚步。猛地回头,她瞧见一个影子从巷子口闪过去。是万宇良。
即刻沿着原先的方向跑起来,她拐了个弯,又拐了个弯,最后钻进一个小单元昏暗的楼道里,轻轻喘着气等待。
半晌,一个轻微的脚步声经过这条巷子,停顿了一下,而后很快远去。
许菡躲在楼道里候了好半天,才轻手轻脚跑出去,左右看看,松了口气。
没想到余光一瞥,万宇良又从左边巷子口的拐角猛然冲了出来!
身子一抖,她撒腿往右跑,却不及男孩儿跑得快,没跑出两步就被他揪住了后领一拽:“抓到了!”
跟着他的手劲摇晃了两下,许菡收回跨出去的脚,踉踉跄跄地停下来,回过身看他。松开她的领子,万宇良弯下腰,细长的腿曲起来,两手撑着膝盖歇气。
她半张着嘴喘气,他也在呼哧呼哧地喘。两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都没要开口。
歇了好一会儿,万宇良才望着她说:“你反侦察能力挺好的。”
手探进领子里抹了把汗,许菡看看他,“什么是反侦察?”
“我跟踪你,叫侦查。你防备我的跟踪,叫反侦察。”总算缓过了劲,他站直身子,两手叉腰,“这个以后如果读警校,是要考试的。”
胸膛里的心脏依旧跳得厉害,她还在小口喘息,眼睛瞄向他的鞋,指了指右脚散开的鞋带,“但是你抓到我了。”
“那是我厉害。”蹲下来系鞋带,他揪着两根脏兮兮的带子三下五除二地绑紧,“我长大要当警察,像我爸爸一样。”末了又抬头去瞧她,两只浅棕色的眼睛里映着青白的天光,“丫头,你也当警察吧,你反侦察肯定能过关。”
许菡望着他的眼,小喘着摇摇头,“条子也有坏的。”
万宇良蹿起来推了把她的小脑袋,“坏人才喊条子,不准这么喊。”
摸摸被他推疼的地方,她低下头,没反驳,也没答应。
隔天一早,吴丽霞骑车去市立图书馆还书。
许菡穿着红彤彤的棉袄和黑色的棉裤,脖子上圈着厚实的围巾,两只小手捉住吴丽霞的衣服,坐在她单车的后座。
临近春节,街道上人来人往,也有瘸了腿的乞丐捧着生锈的饭碗,灰头土脸地乞讨。许菡把大半张脸藏在围巾后边,只露出一双眼,目光沉默地滑过那些蓬头垢面的身影。有人也在看她。黑白分明的眼睛,慢悠悠地转着,始终将她鲜红的袄子锁在瞳仁里。
冷风在轻微的摇晃中刮着她干涩的眼球,她松开一只手揉了揉眼角,额头轻轻抵住吴丽霞的背,低着脸闭上了眼。
单车穿过大桥,微微颠簸着停在了市立图书馆旁的停车架前。
许菡跳下车,抱住吴丽霞递来的书,等她锁上车轮。
正是星期六早晨,图书馆还没开馆,已有不少人徘徊在正门的台阶边。老人居多,捶着腿蹬着脚。也有打扮得体面的中年人,模样斯斯文文,像是老师。转动眸子一一扫过他们的脸,许菡又望见一个邋里邋遢的女人。她坐在台阶上,叉这两条细长的腿,一只手翻着摊在腿间的书,一只手拽着渔网兜的废报纸。
定定地瞧了她一阵,许菡挪动视线,看向门楣上方挂着的横幅。
还是当初吴丽霞挂上去的那张,红底白字,在猎猎作响的风中不住腾动。
锁好车,吴丽霞来到她身旁,循着她的目光瞅了几眼,翘起嘴角问她:“丫头,看什么呢?”
眼里还映着那红色的横幅,许菡仿佛走了神,仅仅是讷讷地念出来:“‘人生本平等,知识无偏见’。”
吴丽霞因此去看那张横幅,咧嘴笑了。
“我把这横幅挂上去那天,你也在,是吧?”
小姑娘抱着书点头,表情木然,瞧不出情绪。
“我是在北方的大院长大的。那会儿邻居不是军人,就是警察。跟他们待久了,眼里总是容不得一点儿沙子。”长叹一口气,吴丽霞弯下腰从她怀里抱过那几本书,接着便牵起她微凉的小手,引她朝台阶踱去,“当时很怪,稍微说错一句话,都可能变成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这还是轻的,严重的时候,命都可能丢掉。我的老师就是这么死的。”她停了一下,才又继续道,“跟我住同一个院子的男孩儿,因为不喜欢他,就捏造了一个莫须有的罪名给这个老师。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这个莫须有的罪名被我那些眼里容不得一点沙子的朋友传啊传,隔天就传到了大人物的耳朵里。”
两眼追着自己的脚尖,许菡垂着脑袋静静听着,好像既不好奇,也不厌烦。
“我看着那些人把我的老师倒吊在树上,烧十几壶滚烫的开水往他头上浇。我想上去帮他说话啊,结果被我母亲捂着嘴拖住。她一直在我耳朵边上说,‘闺女,闺女,我求求你,你可千万别去。你要是去了,被吊在那里的就是你啦’。”扮着母亲夸张的语气,吴丽霞学得焦急而小心翼翼,压低了声线,真像回到了当时的情景似的,叫许菡不自觉抬起了脸。
但她什么也没瞧见。从她的角度,只能看到吴丽霞的下巴。圆润,却绷得紧紧的。
“所以我就眼睁睁地看着我的老师被烫死了。”她听到她说。
平静的语调,就好像刚才的紧张和入戏都是错觉。
许菡又听见她叹息。
“那个时候我在想,人真是可怕啊,任何时候都能因为任何原因划分成不同的群体,相互攻击,相互践踏。如果没有一条明确的规矩约束我们,让我们明白人和人之间是平等的,没有哪个人有资格剥夺另一个人的生命和基本权利——那这个世界就真的要乱套了。”她捏捏许菡的手心,忽而驻足,歪了脖子低下头来冲她一笑,语气轻松,眉眼间却尽是她看不懂的无奈,“你想想,每个人的好恶和是非底线都不一样。要是一个人或者一个群体用他们的观念说你得死,你就必须得死……这一天都能死一大半人了,是吧?”
同她一起停步,许菡抬头望着她的眼睛,突然就记起了马老头的那只独眼。
他说他把老幺卖给了牙子的那天,也是这么眯着眼睛。眯成一条细细的缝,缝里头亮晶晶地闪着光。
她于是愣愣地盯着那双眼,忘了吱声。
见她半天没有反应,吴丽霞终于笑了笑,放开她的小手,揉揉她的脑袋。
“从那时候起我就一直记着,所有人都是平等的。哪怕是对我们亲手抓回来的犯罪分子,也要有起码的尊重。不能虐待,不能想杀就杀。”重新牵起她往前走,吴丽霞带她踏上台阶,一步步拾级而上,“你说对犯了罪的人都要尊重,更何况那些没犯错,就是穿得稍微邋遢点的人呢?”
许菡握紧她的手,没有搭腔。
她想起马老头把她背到满是大学生的街边,哭天抢地地乞讨。那时她躺在破布上,就像被剖开了肚子的鱼。警笛一响,人们便从她身上踩过去。
她流着泪,淌着血,眼里只有青白的天,和黑色的人影。
除夕临近,吴丽霞出门的次数越来越频繁。
有时连着几天在外巡班,她白天夜里都不回家,只能托邻居给两个孩子做饭。还把一打红纸留在家里,让许菡学着剪窗花玩。
最冷的那个早上,许菡睁开眼,仍旧找不到吴丽霞的影子。
椅背上却搭了一件新的袄子,湖蓝的颜色,水似的干净。她爬起来,赤着脚丫跑上前,小心地摸了摸垂下来的袖口。
有松紧的袖子,跟那件红的一样。
那天深夜,许菡忽然醒过来,在黑暗中张了眼。
屋子里有人在走动。她摸黑坐起身,被一只粗糙的大手压着脑袋捂住了嘴。脑仁一紧,她正要挣扎,就听见那人凑过来出声:“嘘——”他说,“丫头,是我。”
沙哑,低沉。是马老头的嗓音。
许菡僵住了身体,不再动弹。
摸索着摁亮床头的灯,马老头就站在床边,披着那件破洞的军大衣,佝偻着背,眯着独眼,上下打量她一眼,咧嘴露出一排玉米粒似的黄牙,哼哼冷笑,“你这日子过得挺舒坦啊。”
捉紧被子,许菡留意着隔壁屋里的动静,却听不见半点声响。
“阿良怎么了?”她问他。
“吹了点药,小屁股睡得跟死猪似的!”“咔咔”怪叫两声,马老头往脚边的垃圾桶里啐了一口,一屁股坐到床沿,拽了她的胳膊恶狠狠地瞪她,身上一股子腥臭扑过来,“你跟那些条子都说什么了?曾景元的洗脚店都被抄了!他现在到处找你,逮着了就要剁碎了喂狗!”
许菡蜷紧了埋在被子里的脚趾。
“狗娃呢?”
“死了!”他甩开她的胳膊,使劲扯了把肩膀上的军大衣,指头直戳她的脑门,竖起眉毛龇牙咧嘴地骂起来,“东西烂在肚子里,刚回去没多久就死了!我早告诉过你不要管闲事!他被条子逮着就逮着,顶多放回来以后打断条腿——你说你这么插一脚能有什么用?他死了,你还惹了曾景元,照样活不了!”
说完还狠狠一推她的脑袋,“还硬脾气是吧!啊!”
怔怔坐着,她任他推搡,脑子里一片空白。
马老头喘着粗气,两手拍上膝盖,瞪圆了那只独眼瞧她。“牙子现在跟曾景元掰了,准备回东北老家去。我让他明天晚上过来接你,悄悄走,免得被曾景元抓回去。”他说,“牙子欠我一条命,到时候在东北那边给你找个好爹妈,不会亏了你。”
许菡望见屋里的灯,墙上的影。
整间屋子静悄悄的,只有卧室亮着灯。光从门框投出去,在客厅的地板上打出一道方形。她想到她来的那天,吴丽霞抱着她穿过屋子,走进这间卧室。
许久,她听见自己说:“我不走。”
“你不走?你不走就等着被剁碎了喂狗!”赫然抬高嗓门,他涨红了脸,隔着被子用力掐了把她皮包骨的腿,“你以为我是怎么知道这条子住哪的?啊?你晓得曾景元为啥到现在都没被抓?啊?他后头有人!”他胸脯剧烈地起伏着,探过身子逼近她的脸,那股腥臭的味道再次扑进她的鼻腔,“这条子又算什么东西?小小派出所所长,不说她本人,就那屋里睡得跟猪似的小屁股——动点手脚就能弄死!你不想他们死吧?啊?”
周围静下来,静得只有两人的呼吸声。许菡盯着他,看得清他眼里的每一根血丝。
马老头眯起眼,松了掐她的那只手,拍拍她的膝盖。又重,又缓。
“丫头,听我的,赶紧走。”他轻声告诉她,“我这是保你的命,晓得不?”
许菡不说话。她扭过头,看向床头摆着的照片。那是吴丽霞丈夫的遗照。
黑白的照片,肃穆的人。
不像那件水蓝的袄子。
她从相框的玻璃片里看到了自己的身影。漆黑的轮廓,遮着背后的光。
它的脑袋动了动,点了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