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璃定了两秒，而后摇摇头，合眼躺在摇椅上，脑中飞快的闪过往前的思绪。
那画面有许多，多到江璃根本就抓不住片刻记忆的尾巴，最后洪叔颇有些苍老的语调开始浮现在脑海中，那是她将洪叔调过来的第一天……
洪叔虽然只是不惑之年，但头发却尽数白了。不知道的人都以为洪叔是得了那个叫做“少白头”的病，江璃本来也是这么以为的，直到她得知了洪叔来到江府以前的故事。
洪平并不是京都之人，他年轻的时候是江南那边小有名气的富商，后来蛮夷进攻，一举拿下大顺多座城池，洪平的经营多年的铺子便也淹没在了哪场战火之中。
无奈之下，洪平只好带着一家老小举家北迁，他听说京都是个极其富饶的地方，所以想要随着流民一路到京都去，重拾就业，他相信只要留得青山在，便不怕没柴烧。
可是北上的路何其艰辛，在半路上又遇到了抢劫的，劫匪和难民一拥而上，瞬间将洪平本就不多的盘缠吃了个干净。
于是这位小有名气的富商，瞬间变成了难民一员。
一家老小走的走散的散，行至半路的时候已经破败不堪，身边仅剩下了自己的结发妻子和尚在襁褓中的婴孩。
大人尚且不能忍受住饥饿，更何况那小小的婴孩。
本就让人烦躁，觉得前途无望的黄土路上，骤然响起一声婴儿的哭喊，众人闻声齐齐露出凶恶的目光看向那粉雕玉琢的小娃娃。洪叔见状急忙将女儿挡在身后，硬着头皮顶上四周的目光，开口道：“她还只是一个小孩子，哭闹一些也是正常，咱们一路走了这般久，就当是日久也生了情，大家便体谅体谅吧，一路走来也都不容易。”
话音刚落便有一个骨瘦如柴的男人站了出来，倒三角的眼睛中冒出精光。他舔舔干裂的嘴唇，开口道：“左右你这小娃娃也活不长久，不如就给兄弟几个炖了喝汤，也好填饱这肚子上路。”
吃两脚羊的事，在这种地方并不是一件令人感到匪夷所思的事情，而相反的，这种事情在一路上非常常见，甚至已经成了每日非常寻常的事情。
洪叔刚欲反驳，身后忽然发出了砰的一声闷响。
有人倒在了洪叔的后背上。
他缓缓扭过头去，才发现倒在自己身上的是发妻，发妻面色苍白，呼吸非常孱弱，已然是已经有了进气没出气。八壹中文網
他心中大骇，惊叫着将人放倒在地上，靠在自己怀中。
这时才发现妻子那只剩皮包骨的手臂上，细细密密的竟然都是伤口。也难怪一个婴孩在没有食物的情况下能活到现在，原来竟是自己的妻子用血喂养女儿。
洪叔抱着怀中骤然没有呼吸的发妻，哽咽着，巨大的悲伤让他发不出声音来，只留下一幕令人发笑的无声怒吼。
后来，因为妻子想救女儿的心思太沉重，所以手上用的力气也变得极大，竟活生生将女儿掐死在了怀里。
扯都扯不开。
四周的难民见状，一拥而上，将两具尸体拖了出去，只留下一个尚且还活着的，但已经是活死人的洪平……
那时候妻儿就是他当时唯一的精神支柱，支柱没有了，洪叔自然也就倒下了。整日浑浑噩噩的，像只被遗忘在世间的厉鬼，四处漂泊着。
后来洪平受了江丞相的恩惠，被派到了江府做工。
他刚到江府的时候，江璃也只有三两岁那么大，刚会走路的奶团子本就可爱，让洪平一见到就想起了自己亲生女儿。若是他的女儿现在还活着，恐怕也像江璃一样长成大姑娘了。
倒时候洪平一定要在京城中将生意干的风生水起，而后为自己的女儿寻觅良婿……
不过现在……
想到这儿，洪叔忽然自顾自的轻笑一声，甩开头中的思绪，缓缓开口：“小云的大名其实叫做张云，听说他以前的名字并不叫小云，而叫狗蛋，小姐你也是知道了，咱们乡下人都信这个，说是贱名好养活。”
张云一家子本来也是北上的流民，不过比洪叔他们家的境遇要好一些，听说小云小的时候是在街头做杂耍的，也挣了一些钱，在京郊置办了一块地，每年就指望着这块地过活，若是省吃俭用些，对于一家子来说，也够用，根本不用他出来到江府做工。
听到这儿，江璃忽然从躺椅上坐起来，不解道：“既然这样的话，他为何还要来江府？”
要知道，在江府中做家丁的话，就一定是要入奴籍的，需要签那卖身契。比寻常百姓还低了一级，就算你做奴婢挣到了不少钱，但是想要买走自己的卖身契还差许多功夫。
寻常人家若非情不得已，一定不会选择来做奴婢的，可这小云是怎么回事？不但入了奴籍，还将自己的性命也一并丢了去，实在是得不偿失。
“这我倒是并不知晓。”洪叔朝江璃行了一礼，开口道，“小小姐今日是不是该去小云家悄悄了，顺便问问倒也无妨。”
江璃闻言又缓缓的倒在了躺椅上。
小云的事情在自己心里一直是一件最难以忘怀的伤疤，那日若不是自己急着回府，若不是自己让人将小云抬到马车上的，恐怕他也不会死于非命。人心都是肉长的，江璃虽然是官家小姐，但也不是将生死践踏在脚下之人。
她甚至不知该怎么和小云的父母开口。
难道就要直接说，您一手养大的儿子，为了救我，所以死在了刀剑之下，他死的很安详，甚至都有可能沉溺在病痛中没有意识到这一件事，他的命便没了。
江璃随手拿起一本书盖在脸上，试图遮挡住自己的表情，也遮挡住温暖的光亮。
忽然，洪叔上前将她面上的书拿开，开口道：“小小姐，您该生活在光亮下，而不是躲在黑暗中。”
顿了顿，洪叔又道：“我相信小云一定是愿意为了小小姐去死的，能够保护小小姐是他的幸运，也是为了还他十年前的恩情。世间万物，唯有因果是一成不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