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王回到咸阳的那天,正值小寒。
说来也巧,今年的竟和腊八赶上了同一天。
广安寺,法济寺,青莲寺……咸阳城里大大小小的二十九家寺庙举行了盛大的法会,以庆贺释迦牟尼在这一天于菩提树下成道。
为了感谢那个送给佛祖乳糜,助其成道的善良牧女,寺庙准备了很多的福寿粥出来,分赐给善男信女们,以求佛祖保佑。
这样盛大的佛事,按照惯例,咸阳城内的无数豪门勋贵,公卿大臣们是无论如何都要凑个热闹的,为了争夺第一碗“佛粥”,讨个吉利,人脑袋甚至能打成狗脑袋。
但今年不同了。
真正有权势的大佬再也没心情去为了一碗粥而斗法,他们一大早就全都跑到了咸阳城外三十里的地方去迎接王驾。
君王亲征回朝,百官出城跪迎。
时间转到了午时,初冬的骄阳已不再炽烈,寒风呼啸,万物萧瑟凋零,几个上了年纪的老家伙因为体力不支早已瑟瑟发抖,兀自勉强支撑。
“大王的銮驾还有多久才到?”
刑部尚书、兼黄门侍郎上柱国衍国公,公孙律唤来卫侍,低声问了一句。
“回禀大人,两刻前探马来报,王驾已行至峨山。”
公孙律算了算距离,觉得秦王的车架应该到了,于是便自顾自的整理了朝服,心中默默盘算着等一下该如何应对。
“陛下要到了?”
年过五十但依然耳聪目明的工部尚书墨圭听到了问话,小声的问。
“嗯。”公孙律仅用鼻音回了一句。
墨圭苦笑了一声,“走脱了文狸太子,陛下若知道这个消息,还不知会如何的雷霆大怒……”
“怒又有何用?”公孙律淡淡的道:“陛下出征,留太子监国,与法理上来讲,太子便是这一国之尊,他要造反,旁人能有什么办法?”
墨圭有些噎住,古怪道:“知道你法家一直在上书有关律法革新的事儿,力求一切状况,有法可遵,有律可依,但都这个时候了,你还说那些……”
“国无法度,国将不国!”公孙律怒道:“太子以监国之名,行谋反之实,血洗王宫,屠戮兄弟,如此恶行却偏偏……”
律法存在的前提,是要首先维护王权的统治性,否则的话,没有任何一个君王会允许这种反对自己的律法存在。
所谓法不加于尊,就是这个道理。
很多时候,王权和律法是相互依托,却又相互矛盾的存在。
当王权和律法相冲突的时候,究竟是律法说了算,还是王权说了算?
秦王不在,太子便是秦国的最高统治者,文狸太子随便找了几个莫须有的罪名,就将自己的手足兄弟杀了个干干净净,公孙律空守着一部“秦律”愣是一点办法都没有,只能眼巴巴的等着秦王回朝。
这种情况下,他如何能不愤怒?
“说眼下!眼下!”墨圭不愿意评价法家想要依法治国那不切实际的理想,强调道。
“眼下文狸太子不知所踪,等下秦王问起来,你我该如何自处?”
公孙律甩了甩袖子,“王权凌驾于律法之上,问我有甚用!”
说来也怪,文狸太子自半月前开始,就不曾在朝会上露面了,时至今日,派人去东宫询问,更是一个见过他的人都没有,仿佛人间蒸发了一般。
这种诡异情况明显和文狸太子的最初目的不符,就连诸多大臣都感觉一头雾水。
要不然你就据守咸阳城,摆开架势和自己的老爹真刀真枪的干一场,谁赢谁当秦王。
要不然你就大开城门,出城迎驾,破罐子破摔,看秦王是捏着鼻子认下你给那些兄弟们安排的各种乱七八糟罪名,还是一刀将这最后的一个儿子也砍了。
当然,最理想的情况是已经八十多岁的秦王怒气攻心下一命呜呼,直接被气死了,文狸太子便可顺理成章的登上王位。
这么多条路你不走,造反造了一半,半道上跑了算怎么回事?
难道说文狸太子由明处转到了暗处,躲在咸阳城的某个角落里,准备趁着秦王不备,干脆连自己的老爹也砍死?
他不会是想要刺架吧……
墨圭抬头看了看集结在周围的一万禁卫军,便觉得这事有些不太靠谱。
禁卫军的四个统领虽然被文狸太子策反了一个,但剩下的那三个老将,都是跟随陛下多年的旧臣。
尤其是负责今日迎驾守卫的尹国候王熙,更是秦王当年尚为东宫储君时的属官,谁造反他都不会反,文狸太子怎么会在这个时候动手?
可以说,只要秦王一回到咸阳,文狸太子便再没有任何机会可以来硬的了……
只是……软的也行啊。
这人到底跑哪去了?
“噤声!”
礼部尚书孔尚这个方正的大儒扫视了一圈后,喝令百官禁言,整理朝服后,跪迎王驾。
远处的官道上,尘烟滚滚,宛如一团乌云袭来,骑兵四处巡狩,旌旗猎猎,一辆六匹马拉乘的高大銮驾若隐若现。
秦王的车架,终于到了。
所有人都认为秦王此番回朝,会将那三十五万出征在外的大军全部带回咸阳,可事实上并非如此。
伴随秦王车架先行回来的只有区区三千神威军的甲士而已,大军由征东大总管靖国公武定山统领,周砚廷辅助,五日后方能抵达咸阳。
也就是说,在收到文狸太子谋反的消息后,秦王仅仅带着这三千人马便返回了咸阳。
单就这一点来看,便不得不承认秦王虽老,却依旧对自己统治的王朝有着极大的自信。
“恭迎陛下凯旋还朝!跪!”
礼部尚书孔尚唱了一声,带领百官齐齐下拜,高呼万岁,出城迎接的一万禁卫军也山崩海啸一般单膝跪地,以刀剑击甲,高声呼喊,“得胜!得胜!得胜!”
是啊,秦王出征,于陶州大捷,阵斩了魏军五万。征东副总管武安侯周砚廷,更是亲自率军夜袭魏军大营,活捉了魏军大将王澹,逼降了广义、肃安的两城守军……
怎么看,秦王出征都算得上是真正的大胜而归。
大臣们跪在地上等了很久,很久,都没有等到让他们平身的旨意传来。
于是他们就只能继续跪在地上,直跪到膝盖疼痛,跪到双腿麻木……
“陛下有旨,宣二王子赵赤豹觐见……”
秦王车架旁,随军太监那尖锐的声音响起。
一听这话,所有大臣们的心都是一抖,偷偷的面面相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