戌时。
夜幕降临，天色迅速的昏暗了下来，街头的打更声远远传来。
“哐……铛铛……”
一声锣，两声梆子，极有韵律。
宵禁开始，大街上静悄悄的，空无一人，百姓们都回了自己的家中，就连那些乞丐和流浪者，也会找个阴暗的角落躲藏起来，以逃避宿卫军的巡查。
祁愿来到院门口，架上门闩，准备关门落锁。
一抬眼，却看到门外的台阶上，正蜷缩着一个孩童，黑暗中仔细的看了看，发现是金官儿。
“宵禁了，你怎么还不回家？跟我家门口蹲着干什么？我家不需要人看门。”
金官儿抬起脑袋看了祁愿一眼，而后又快速的把脑袋扭了过去，像是一个孩子在置气。
也对，他本就是一个孩子，今年只有七岁。
“到底怎么了？你要是不说话，我可真关门了！”祁愿有些不耐烦的道。
金官儿还是不答，双手抱着膝盖，蜷缩着蹲在地上，小小的背影看起来有些可怜。
“唉……”
祁愿叹了口气，紧挨着金官儿坐下，问道：“老实说，你外婆走了多久了？”
“她……她在家！”
金官儿还在嘴硬，但声音和眼神却满是不安，以及，淡淡的恐惧。
“你外婆要是在家的话，早就抓你回去了，怎么可能让你在我家晃荡了一天？”祁愿渐渐有些不耐烦了起来，“老实说，到底怎么回事！”
“我……我……”
金官儿吭哧了半天，而后突然爆发了出来，泪水夺眶而出，哭泣的道：“张嬷嬷已经两天没回家了！我……我害怕！那么大的院子，就只有我一个人，还有一条大黄狗，但我不喜欢它，一点都不喜欢那条狗，我喜欢你们家的二哈……”
张嬷嬷……
果然，那老妇人并不是他的姥姥。
小金官儿越说越委屈，再也控制不住情绪，嚎啕大哭道：“你们都在热闹，你们家有那么多的人，但我却只有自己一个，我想要留下，你却非要赶我出去，你欺负我，你们都在欺负我！”
“你……你别哭啊。”
祁愿有些头皮发麻，撒泼打滚他不怕，可唯独就怕小孩子哭。
他自己的儿子也是如此，只要一哭，小小的脸上鼻涕一把泪一把的，看得人心疼，往往一但到了这个时候，祁愿都会举手投降，要什么给什么，堪称是没有任何底线可言。
小兔崽子也是深深抓住了老爹的脉门，单这一招便无往而不利。
为此，老婆没少埋怨，说他只知道惯孩子。
“别别别哭了，不就是自己一个人害怕么，我留你在我家也就是了。”
祁愿想了想，而后指着巷子口道：“那个乞丐老太监呢？他去哪了？还有，你到底是谁？”
“我也不知道他去哪了。”金官儿嗫嚅了半天，终于还是说出了实话，“我叫赵玺，小名金官儿，是秦王的第九子。”
张嬷嬷消失的两天，金官儿感到了极大的恐惧，他从来没有体会过像现在这样的孤独和无助。
母妃说自己那个五十多岁的大哥已经疯了，早晚会派人来杀他，事实上，母妃说的没错，太子哥哥确实已经疯了。
当金官儿知道太子已经造反，并且将他所有的兄弟都屠戮得干干净净的时候，金官儿便知道，自己肯定也会难逃一死的。
父王不在，没有人可以保护他。
“九王子？”
祁愿的瞳孔急速收缩。
虽然早就猜到金官儿的身份不一般，很有可能和王族有很大的牵连，毕竟太监这种生物，通常不会单独出现，往往都会伴随在王族的身边。
但祁愿万万没想到，他竟然是秦王的第九子！
三个月前秀景宫的一场大火不是把他给烧死了么？！
怎么还活着？！
……
宫里人都说郑贵妃是个性子极好的娘娘。
王宫嘛，地方大，规矩自然也大，但相比于其她公主妃嫔的跋扈，任谁都会赞叹一句咱们郑贵妃是个没什么架子的人。
她的性子柔软，逢人便喜欢笑，总是不忍心苛责那些犯了错的宫女和太监，每逢佳节，还会颁下许多的赏赐，大家都说能被调到秀景宫当奴才，是三辈子才能修来的福气。
自从三个月前秀景宫走水，九王子赵玺不慎丧于祝融之口后，娘娘便越发的慈悲了。
每日持斋礼佛，万般虔诚，从不离开秀景宫一步。
她言说一定是自己作孽太多，上天才会将灾祸落在了赵玺的身上，她要跪在佛前好好的祈祷，为九王子的来世求个平安。
但现在文狸太子却说，秀景宫的那把火是贼人所为，并非天灾，乃是人祸……
“这个人，郑贵妃可认识？”
伴随着文狸太子的声音，一个血肉模糊的人被太子的卫侍带上了大殿，那人的身材瘦小，满是伤痕，看样子是刚刚用过了刑。
她几乎是被人生生拖上来的，脖子上套着一道绳索，深入脖颈皮肉翻卷之处，宛如死狗一样躺在地上任人拖拽着，身体蜷缩，如同一只苍老的母猴子……
而拖拽他的人，则身穿一套浅青色的九品官服，相貌威严，如果马修在这的话，肯定会立即认出他就是咸阳县衙里的曹县尉！
跟在后面的，还有一个小太监，贼眉鼠眼，一边走一边用眼角的余光偷偷的打量四周，一看就知道是个心术不正的货色。
“你怎么……”
郑贵妃对着那血肉模糊的人惊呼了一声，而后便不忍再看，痛苦的闭上了双眼。
“看来，这条下贱的老狗，郑贵妃好像不认识啊？”
文狸太子一边说着，一边看向了那个小太监，“你来告诉郑贵妃，她是谁？”
听到太子问话，小太监立马扑通一下跪倒在地，“禀殿下，她是秀景宫的老宫女，姓张，被唤做张嬷嬷！”
文狸太子冷笑道：“呵，原来是郑贵妃宫里的人啊……”
“康子，我平日里可曾亏待过你！”郑贵妃的声音包含怒气，在看到张嬷嬷的那一刻，她便知道这件事再也瞒不下去了。
“娘娘待奴婢虽然不薄，但当奴才的，却还是要明白谁才是这王宫里的主人！”
小太监义正言辞的说了一句，随即谄媚道：“殿下，三月前，秀景宫大火的前两天，郑贵妃曾命奴婢跟着吉庆公公出宫，到咸阳城的牙行里，找人牙子买了个七岁的男童，偷偷带进了宫里！
最开始奴婢并不知道娘娘要干什么，可没成想，三日后，秀景宫失了一场大火，娘娘对外宣称，烧死了九王子赵玺……
自此，在秀景宫里面，奴婢便再也没有见到过吉庆公公和张嬷嬷。
九王子乃是秦王子嗣，奴婢不敢让陛下和殿下被娘娘欺瞒，这才斗胆告知于殿下……”
小太监不愧是个尽职的二五仔，话说的非常漂亮，愣是把一件背主求荣的恶心事，说成了赤胆忠心，让人挑不出半点毛病来。
“你……”
郑贵妃颤抖着戟指小太监，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郑贵妃平日里看起来恬静素雅，却没想到竟有如此算计，连本宫都差点被你蒙骗过去！”文狸太子的声音透着股森寒，“可惜啊，你低估了人性的卑劣。”
连秦王都没有想过自己的亲儿子竟然敢造反，否则便也不会率大军出征，留给文狸太子可乘之机。
可偏偏是这个女人，仅仅只是王宫里的一个妃嫔而已，一无权势，二无耳目，三无党羽，竟然能够提前三个月察觉到了危险，并且亲手布置了赵玺身亡的假象，把所有人都蒙骗了过去！
不得不说，连文狸太子都有些佩服起她来了。
平日里那个端庄清丽，恬静温柔的郑贵妃，竟然也有这般心计？
“你该把他也一起杀掉的。”
文狸太子看着一脸卑躬屈膝样的小太监，冷笑道：“要么不做，要做就要做绝！你既然没有让他跟着我那九弟一起出宫，就说明你并不是完全的信任他，既然不信，为何不直接杀掉？”
一边说着，文狸太子一边站起身来，“锵”的一声宝剑出鞘，提着剑，大步来到小太监的身边，一剑刺出，正中胸口。
“看，就像这样……”
文狸太子说着，而后一股鲜血飙出，染红了地面，小太监应声而倒，脸上满是震惊和不可思议，到死，他都没弄清楚文狸太子为什么要杀自己。
“可惜弄脏了地面。”
文狸太子厌弃的将染血的剑丢了，掏出手帕擦了擦手指上沾染的血迹，而后淡淡道：“曹县尉，你找到了九弟的下落，大功一件，本宫会记住的。”
小太监被文狸太子亲手刺死了，曹县尉看得是胆战心惊，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恭声道：“属下不敢贪功，两月前，自接到殿下的密令后，属下便一直派人在咸阳城内寻找九王子的下落，可惜一直无果。
说来也是幸运，县衙里的侯主簿在街上刚好撞见了这张嬷嬷。
她入宫前，与侯主簿乃是旧时，虽已过去多年，侯主簿却还是认出了她。
侯主簿与我闲谈时，说起了此事，属下起了疑心，多年前入宫的宫女，缘何会出现在咸阳城里？
于是，属下便让侯主簿再去庆康坊探查，可惜，侯主簿却一去不返，自此不见踪影……
属下觉得此事蹊跷，便派人在远处偷偷监视，直到前日，跟踪的人不小心被张嬷嬷发现，无奈之下，便将她擒来，送于殿下查验身份……”
说到这，曹县尉小心的偷看了看文狸太子的脸色，见没什么异常，便欣喜道：“承殿下洪福，没想到，九王子果真是被她给藏了起来！”
就在刚刚，张嬷嬷终于熬不过酷刑已经全部都招了。
不仅交代了郑贵妃设计九王子假死，并且金蝉脱壳的事情。
甚至连因为侯主簿的形迹可疑，她怕走漏了风声，暴露踪迹，便将侯主簿给偷偷毒杀了的事情也全部都吐了出来！
“九弟现在何处？”
文狸太子的眼中杀机隐现。
“就在庆康坊泥瓦巷附近的一处宅子里！”曹县尉有些兴奋的回答，他仿佛已经看到了荣华富贵在向自己招手。
“李常。”文狸太子叫了一声。
“奴婢在！”
一个白面中年宦官悄无声息的出现在了大殿里，正是曾经陪着文狸太子到东篱酒肆听书的那个白面中年人。
“领五百太子卫率，将本宫的九弟带回来。”
文狸太子看了一眼旁边闭目沉默不语的郑贵妃，阴森的笑道：“好让他们母子团聚。”
“唯！”
李常领命后，带着曹县尉大步离开了东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