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71年3月30日，下午四点半，玩家休息区
「所以呢？我们要回房间吗？」
每次来到一楼大厅，目光都不自觉会被顶上的水晶大吊灯吸引。杰森扶着柠檬，一边盯着水晶灯，一边问：「还是去哪里走走？」
柠檬抓着杰森的手，面无表情地说：「去后院好了。」
「后院？」
「嗯？杰森不知道吗？」柠檬抬头看他，「从玩家休息区的后门出去，有一个很大的后院。」
「好吧，我是第一次听说。」
回想来到玩家休息区的这个礼拜，杰森的生活和在外面的日子一样，吃饭、睡觉、吃饭、睡觉……每天的活动范围仅限于房间和餐厅，真不知道玩家休息区除了开满桃花的花园，还有一个后院。
「谁叫杰森一直在过老人的日子。」柠檬突然说：「明明有张年轻的脸，心里却住着一个无聊的老爷爷。」
杰森听得很不服气，「老爷爷的生活有什么不好？再说，妳这颜面神经失调的小鬼，根本没有资格说我无聊。」
「我没有颜面神经失调，至少我会学杰森翻白眼。」
说完，柠檬立刻翻一个华丽的巴洛克式白眼，但下一秒就被杰森弹额头。
「……好痛。」
「活该，就叫妳不准学我了。」
虽然一副嫌弃到不行的脸，杰森还是给柠檬抓着手，配合她一跛一跛的步伐慢慢前进。就像柠檬说的，杰森真的是很温柔的人，只是他自己不知道。
不知不觉间，两人已经踏出玩家休息区的后门来到后院。杰森原本以为和花园一样，后院只是个开满花的地方，但真正踏出去时，差点被眼前的景象吓死。
放眼望去尽是绿色的草地，草地上长满白桦树，树干之间还可以看见湖，凸堤上系着好几艘独木舟，大概是给玩家们游湖用的。树林围绕着一栋白色雅致的小木屋，远远可以看见一些玩家休息区的工作人员在里面，提供独木舟出租的服务，还卖一些吃的小东西。
杰森完全无法理解，玩家休息区明明在市区，怎么后院会出现一个湖，而且湖的面积还不小。抬头看不见市区的建筑物，蓝色的天空接着绿色草皮，湖面倒映出草地上的白桦树，以及空中的白色云朵。
这里是商业中心b区，不会有这种国家公园的风景。这个像夏天的北欧森林后院非常突兀，仿佛是与外界隔绝的独立空间。
「杰森？」
柠檬的呼唤让杰森回神，他不知所云地眨了眨眼，发现柠檬依然维持那张面无表情的脸，忍不住问：「妳不觉得奇怪吗？」
「奇怪？」
「妳眼睛瞎了？不管怎么看，这个后院都很诡异吧！」
顺着杰森指的方向，柠檬看了一眼面前美丽的湖泊与树林，丝毫不觉得哪里奇怪。
柠檬说：「杰森太不了解宇维少爷了，这里是室内喔。」
「室内？」
柠檬点头，「宇维少爷很喜欢室内造景，而且一造，就是造这种夸张的景。杰森在玩家休息区住一段时间了，应该能体会他的风格吧。」
被柠檬这么一说，杰森突然可以理解了。细细回想玩家休息区的一切，从半个足球场大的大厅开始，花园、双人房、餐厅、酒馆……每一个都大得不像话，排场惊人，高宇维的风格大致可简化成「浮夸」二字。
因为对方是从不开玩笑的柠檬，杰森才愿意相信有着蓝天白云的后院是人工造景，仔细一看，天空的白云真的不会动，周遭也少了大自然的活力感，一切都是人工的。
柠檬突然说：「我想去湖边坐着。」
「喔…喔，那走吧。」
虽说能理解高宇维的风格，但杰森对这种浮夸的排场还是很不习惯。他们脚踩在绿色的草地上，杰森慢慢陪柠檬来到湖边，选择坐在一棵白桦树下，边聊天边欣赏平静的湖水。
后院不是只有他们俩，有不少玩家来这里散步、野餐、划船，看起来一片宁静祥和。毕竟明天是忌妒派对开始的日子，用悠哉的郊游舒缓心里的紧张，并不是不能理解。
幸好后院够大，来这里的玩家虽然不少，却不会觉得壅挤。杰森不自觉放松身子，背靠在白桦树的树干上，感觉好久没像这样亲近大自然，尽管这里不太算大自然。
「啊，对了。」
都是这个后院，害杰森差点忘记一件重要的事。
「小柠檬，妳为什么要问赖梓柔那种问题？」
「什么？」
「那个萨什么凯的宗教啊。」名字太拗口了，杰森记不起来，「妳为什么要用神与畜的情报去交换一个神话故事？太不值得了吧。」
「……不值得？」
柠檬眨了眨眼，好像现在才意识到般，微微点头，「嗯，真的有点不值得。」
杰森翻了一个华丽的巴洛克式白眼，柠檬的反应差点让他昏倒。
「不过，或多或少有帮助吧。」
柠檬突然默默说了这句。杰森挑眉，「啊？」
「现在不值得，或许之后就值得了。」
「……小柠檬，妳講话再这样拐弯抹角，我下次会直接掐死妳。妳到底在自言自语什么？」
柠檬沉默了好一阵子。
「杰森，如果我一直不告诉你某一件事情，你会不会觉得很奇怪？」
「啊？」
突然被这么问的杰森觉得莫名其妙，「得看是什么样的事吧。」
「随便。比方说，我从以前到现在，都不告诉你关于湖泊的事情。每次提到湖泊，我都会说『我不能告诉你』或『你没有必要知道』，你难道不会觉得奇怪吗？」
「……是蛮奇怪的。」
「怎样的奇怪？」
「好像湖泊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绝对不能让我知道。」
「嗯，萨拉凯尔教的事情，对我而言就是这样。」
柠檬眨了眨她的琉璃色双眼，盯着虚空中的一点说：「从我加入神与畜开始，宇维少爷就命令所有人，不准让我知道关于萨拉凯尔教的所有资讯，不管怎么问，怎么找，我都无从得知。所以我在想，萨拉凯尔教到底藏了什么，是宇维少爷认为我绝对不能知道的。」
杰森皱眉，「所以妳才用神与畜的资讯，和赖梓柔交换那个故事？」
「嗯。」
「既然这样，」杰森再问：「现在故事听完了，有发现什么秘密吗？」
「没有。所以我觉得很奇怪，萨拉凯尔教最核心的部分就是沙利叶，可是，为什么宇维少爷不想让我知道沙利叶的故事呢？」
柠檬说。
「难道，高宇维怕妳知道沙利叶后，会做出对他不利的举动？」杰森也加入思考，「听完那个故事，妳有什么想法吗？」
「没有。」
「没有想对高宇维做什么？」
「没有。」
「让妳更想离开神与畜？」
「本来就想离开了，听不听没什么差别。」
这真的蛮奇怪的。杰森心想。高宇维应该不会做没有意义的事（夸张的人工造景就算了），为什么要禁止柠檬知道沙利叶的故事呢？一点道理都没有。
「算了，也许就像妳說的，之后就会知道原因了吧。」
杰森伸了个懒腰，两只手枕在后脑勺，说：「明天忌妒派对就要开始了，今天还是悠哉一点的好，烦人的事情之后再说。」
柠檬沉默了三秒，突然问：「杰森，你会紧张吗？」
「紧张什么？」
「忌妒派对，那可是会死人的喔。」她特别强调这一点。
「想让我死？没那么容易。」杰森冷笑一声，反问柠檬：「妳呢？妳会紧张吗？」
「不会。」
「为什么？」
「因为我很强。」柠檬笃定地说：「是利维坦要怕我，不是我怕利维坦。」
「……是谁之前才说要去游戏里被人杀死的。」杰森翻了个华丽的巴洛克式白眼。
这个话题结束后，他俩陷入短暂的沉默，但神奇的是，沉默并不会让他们感到尴尬。
因为柠檬，杰森好像慢慢找回以前的个性，他发现自己好像没那么消极了，至少不会看到什么东西都觉得不顺眼。以前是因为罗俊，现在则是柠檬，他这个a级机器人，或许就是为了这些小孩子而存在的，也说不定。
一个是沉默寡言的女孩，一个是消极厌世的机器人，以前的他们一定很难想像，自己竟然能和对方变成这样的关系。缘分是很奇妙的东西，两个不相干的人就这样相遇了。
杰森和柠檬，他们就像两个破掉的图形，相依为命地抱在一起，变成了一个全新的圆。柠檬给杰森的人生一段全新的定义，杰森则是给了柠檬活下去的动力。
然而，柠檬心里很清楚，这个圆随时都有破掉的可能。
「杰森先生！」
听到声音，杰森和柠檬同时回头，看见一名意想不到的人正往这里跑来。杰森疑惑地看着跑来的顾尔，确定刚才那家伙在叫自己的名字，回覆一声：「干嘛？」
「原来柠檬干事也在，失礼了。」顾尔连忙对柠檬行一个恭敬的鞠躬。
在这个蓝天绿地的后院，突然看到穿西装又打领带的人，真有种说不出的突兀，但仔细想想，突兀的应该是这个后院。
只见顾尔从黑色的资料夹拿出一张纸，和杰森说：「杰森先生，您还记得这个吗？」
杰森看了一眼，发现顾尔手里拿的，是当时谢绿跑来他的咖啡店时，叫他签字的那张合约书。
「之前听柠檬干事说过杰森先生的特殊情况，因为明天忌妒派对就要开始，我必须在今天确认您是否要参加游戏。」顾尔又说：「不知杰森先生考虑得如何？」
杰森看了柠檬一眼，笃定回答：「参加就参加吧，我陪这小鬼一起去。」
「好的，麻烦杰森先生在这里……咦？」
顾尔匆忙地摸了摸自己的口袋，「啊，真是抱歉，我竟然忘记带笔了。」
原来这戴眼镜的社会菁英也有出错的时候。杰森心想，顺道指了指远方被树林包围的白色小木屋，说：「无所谓，就去那里吧，屋子里总有一支笔能让我签名。」
「好的，真的很抱歉，杰森先生这边请。」
和柠檬说了声「等我一下」后，杰森便暂时离开，和顾尔一同往小木屋的方向走去，留下柠檬一个人坐在平静的湖水边，看着他们离去的背影。
「……。」
谨慎小心的顾尔会忘记带笔？
这是柠檬听过最扯的笑话。
她低头，盯着右手中指上那象征神与畜的银色戒指，琉璃色的眼睛慢慢变成半开的状态。
除了弹出细长的铁针，戒指的作用当然不仅于此。中指上的戒指内侧刻有特殊的图案，透过这个特殊图案，内行人一眼就能知道她是神与畜。然而，连内行人都不知道的是，戒指有时会突然收紧，仿佛在呼唤他们这些神与畜，有重大的讯息必须由他们亲自接收才行。
就像现在。
柠檬确切感受着戒指的收紧，半开的双眼死死盯着手指，她心里很清楚，戒指收紧，这只代表一种状况。
高宇维。
神与畜的顶上老板，有事要和他们单独谈谈。
柠檬将戒指以顺时钟的方向旋转九十度，一3d投影的视窗突然从戒指里弹了出来，视窗上没有特别的影像，只有一个二十四小时制的时钟。柠檬看了看视窗上的时钟，短针指在罗马数字「八」的地方，于是开口：
「早安啊，宇维少爷。」
没有光泽的半开双眼，柠檬依然维持那张面无表情的脸。投影视窗突然传来奇怪的呻吟声，柠檬心里很清楚，那是高宇维伸懒腰时会发出的声音。
「早──安啊，柠──檬。」
一个缓慢、平淡、慵懒、无辜，却异常年轻的声音从投影视窗传来。
「昨──天的事，辛苦妳了──哟。」
「不会，那是我该做的。」
柠檬的声音好像死掉了般，比平常更没有起伏。
「听說妳受──伤了。」
「小伤而已，用不着您担心。」柠檬冷冷回覆，听得出她想快点结束谈话。
「唔──也是啦。」
投影萤幕上的时钟突然出现变化，长针和短针不断旋转，最后停在罗马字「十四」的地方。高宇维仿佛变成另一个人般，讲话速度突然急遽加快。
「妳的话，那种程度的伤一下就好了。」
「！？」
听见高宇维的话，柠檬吃惊地撑大双眼，心脏仿佛漏了一拍，戴着戒指的右手开始剧烈颤抖。
被发现了。
会被杀掉。
高宇维一定会把她杀掉。
脑中突然出现许多奇怪的想法，回过神时，柠檬发现自己没有在呼吸，她缓缓吐了口气，用尽各种方法试图冷静下来，并告诉自己，绝对不可以在这时候露出破绽。
「宇维少爷，您真会开玩笑。」
柠檬开口，冷汗从她的额头上流下来，「我不是赖梓绫，伤口不会好那么快的。」
「是我搞错了吗？」高宇维说：「我以为妳『什么』都会了。」
「不，您太高估我了。就算我能『复制』大家，也不可能百分之百复制。」
「好，我真的误会了。」
柠檬松了口气，高宇维突然又问：「妳和罗俊的机器人做了约定？」
「嗯。」柠檬诚实回答：「他会把愿望给我，让我离开神与畜。」
「听起来真不错。」
「宇维少爷，」柠檬的双眼恢复半开，「您特地请顾尔把杰森支开，就是要和我说这些吗？」
「当然不是，我不做没有意义的事情。」
透过投影视窗，柠檬听见高宇维把热茶倒进磁杯里的声音，甚至能闻到视窗另一端传来的气味，是红茶的味道。
「妳真的很傻啊，柠檬。」高宇维终于开口：「除了神与畜，妳还有其他地方可以去吗？」
「世界很大的，宇维少爷。」
高宇维自动忽略柠檬的回答，径自说：「不过，我知道妳在想什么，毕竟妳是我的神与畜。妳还有蓝王杰森，所以不怕无处可去，对吧？」
「……。」
柠檬没有回话。
「妳以为他会用等价的付出对待妳。」高宇维的讲话速度还是很快，「但妳在他心里只会是第二名。」
「……住口。」
这是她第一次对高宇维说这两个字。
「妳们的交易迟早会破裂。」高宇维说：「妳心里最清楚，你们不可能永远是这样。」
「住口。」
「妳骗了他。」
「住口。」
「柠檬，妳是个无药可救的坏孩子。」
「高宇维，我叫你闭嘴！」
她喘着气，露出了异常恐怖的微笑。
「反正你全部都知道了，不是吗？」柠檬说：「信不信我立刻把你杀了，高宇维。」
「……。」
视窗上的时钟动也不动。
仿佛时间从此静止在这一刻。
周遭的一切，平静的湖水、直挺挺的白桦树、草地、天空、小木屋……全都不会动了，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柠檬和高宇维两个人。
「柠檬。」
投影视窗上的时钟消失，取而代之的，一杯泡有红茶的白色瓷杯出现在萤幕上，细长的手指突然拿起瓷杯，萤幕的视角也慢慢往上，随后，柠檬看见了那张好久不见的脸。
「要不要，和我演一出戏？」
◇◆◆◇
杰森回来时，发现柠檬正站在湖边，依然是那张表情有限的脸。他已经习惯柠檬的颜面神经失调了，换个角度想，如果柠檬突然露出很多表情，他可能会吓死，然后把她推进湖里。
杰森走上前，说：「妳怎么站着？脚不会痛吗？」
「……。」
「小柠檬？」
「……啊，杰森回来了？」
「发什么呆啊妳。」杰森低头看她的脚，「我说，妳不要一直站着，脚会……！？」
杰森顿时傻在原地。他刚才只是无聊扫描一下，结果他的系统告诉他，柠檬的脚已经好了。
搞什么，不是轻微骨折吗？怎么不到一天就痊愈了！？
「小柠檬，妳的脚……」
看着杰森惊讶到说不出话的脸，柠檬浅浅一笑，说：「杰森，你忘了吗？」
「啊？」
「我是六畜第一喔。」她说：「是利维坦要怕我，不是我怕利维坦。」
「……。」
不知为何，杰森突然觉得，柠檬好像有哪里变得不一样，但他又说不上来是哪里不一样。之前听柠檬说这句时，他没有想太多，单纯以为是一种自信心的展现，但现在听来，柠檬似乎不是在说利维坦，而是高宇维。
是高宇维要怕她，不是她怕高宇维。
这个女孩就像她的眼睛，两颗琉璃色的琥珀，永远不知道里面藏了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