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章 前世(1 / 1)

秋日深宫,萧瑟肃寒。藤木烛架上,点燃了数百盏红烛,照得玉锦宫上下亮堂。

谢重姒听到宣珏要来玉锦宫时,微微蹙眉。

“今儿不是十五么?”谢重姒久困宫闱,过得快要忘了日子,只记得方才看到的月,分外圆朗,“他不去皇后那?”

毕竟初一十五,帝王得入正宫。

“回娘娘,陛下说中秋佳节,想和娘娘共度。”前来通报的宫娥,恭谨而道,不太敢抬头看斜靠在贵妃榻上的谢重姒,“他即刻便到。”

玉锦宫承帝王恩宠,巍峨富丽,根根殿柱雕龙刻凤,块块地砖镶金嵌玉,地砖上,铺了层雪白柔软的地毯。

宫娥只觉得,哪怕是皇后的凤寰宫,都未有如此奢侈华美。

“不见。”谢重姒懒洋洋地回道。

本该是赵岚这个首领太监来传消息的,但赵岚不敢触她霉头,找个小宫娥做苦差。

她当然不可能像之前拿东西砸赵岚般,呵斥人家小姑娘。

但也没什么好脸色。

宫娥下意识地“啊”了声,迷茫抬头。

就越过成群的宫女太监,见到贵妃榻上,这位宠冠后宫的前朝公主,正赤足而靠,左手撑着螓首,右手拿书,语调漫不经心,根本没把所谓的帝王宠爱放在心上。

见宫娥看她,谢重姒放下书卷,不辨喜怒地重复道:“本宫说,不见。兰灵,送她出去。”

那双看过来的杏眸,如雾气中的朝阳,美艳灵绝。

再一看,眉如柳叶娇俏,眸若秋水含情。

鬓耸巫山,唇艳桃花,腮飞云霞——

宫娥心想:“也不怪世人皆以牡丹喻尔玉公主,文人墨客词赋不计其数。也不怪陛下起兵谋反后,还留这位前朝殿下一命,甚至荣宠不断……”

别说是男儿了,就算她这么个女子瞧着,也是万分心动。

只要玉贵妃一个眼神,她赴汤蹈火也是心甘情愿的。

突然,宫娥意识到她突兀地盯着谢重姒看得太久了,久到不敬。兰灵姑姑也不着痕迹地瞪了她一眼,对谢重姒颔首道:“娘娘,奴婢这就带她下去。”

宫娥慌忙低头,看向地上雪白的羊毛软毯,心下忐忑。

这时,上方人“咦”了声,接着是衣物摩挲声。

宫娥视线之中出现一双白皙的赤足,点染鲜红丹蔻,指甲圆润如珠。右足脚背肌肤处,竟纹了株娇嫩牡丹,千瓣堆雪漫过脚踝,栩栩如生。

像是白毯上,生了朵牡丹。

谢重姒笑着道:“抬头。新来的?这么紧张,本宫又不会吃了你。”

说罢轻轻抬手,托起宫娥的头。

果然……新面容。

瞧着就是个不怎么懂规矩的。

宫娥愣怔地顺着谢重姒的手仰首,肌肤相贴处,那只手冰凉如玉,但指尖处却有细薄的茧。

让人无缘由地觉得危险。

宫娥脱口而出:“奴婢一个月前刚进宫中。在张公公手下办事,负责敬事房安排。”

“哦。”谢重姒思忖道,“刚入宫呀,那对外头情况应该很了解吧?问你个事儿。戚文澜最近怎样?”

戚文澜……

戚将军。

镇守边境的镇关大将。

宫娥想到前几天刚听到的宫闱秘辛——据说上次戚将军回京述职时,在太极殿和陛下爆发激烈的冲突,起因就是这位玉贵妃。

宫娥颤了一颤,后背登时吓出冷汗。入宫前,她也听到过风声,说陛下最近在紧急调动军事令。

无论是不是调戚文澜的人,对他来说,都不是好事。

宫娥唇齿嗡动,欲言又止。

谢重姒挑眉,笑得愈发瑰灿,道:“怎么,不知道,还是不能说?”

“……”宫娥被那笑晃了神,刚想如实而道,就听到一道温润嗓音自帘外响起,“想知道文澜近况的话,不如问朕。”

宫娥大惊失色,立刻匍匐伏跪:“……陛下。”

谢重姒却是瞬间敛去了笑意,眼皮一掀,看了眼常服在身的宣珏,又看向被吓得微微抖动的小宫娥,索然无味,摆手道:“你先下去吧,这里玉锦宫的人伺候就行。”

宫娥这才试探抬头,用余光窥探,见谢重姒的确是和她说话,又见到跟在陛下身后的赵岚公公,朝她点头。

“是。”她松了口气,起身垂首,退步离开。

说来也怪,明明陛下年少时在望都就君子之名远扬,瞧着更是温润端方、矜雅清俊,若非发怒,也平易近人,可……可她就是怕他。

不止她,很多人都怕。

因为这位以驸马之身、罪臣之后谋逆弑君的新皇,实在是手腕了得。一年多来,肃清宇内,四海皆服。言笑晏晏间,翻云覆雨……是个不折不扣的笑面虎。

这很多人,显然不包括谢重姒。

她皱眉落座,浑身上下都摆明了“不欢迎”,自顾自翻起看到一半的书来。

宣珏也不恼,语气仍旧温和:“田阳四十万军队,下月去西境边关,顶替文澜。他若交接得快,能赶上秋猎回望都。殿下是想见他了不成?”

这声“殿下”让谢重姒浑身一震。

她愈发看不透她这位驸马了。

更是听出宣珏明里暗里的威胁。

戚文澜镇守西北边境,五年来守得滴水不漏,将敌寇尽数歼灭,但这也意味着战况不再紧急,他可以被取代、被顶替、甚至被卸磨杀驴了。

戚文澜上次回京,毫发无损离开,这次……宣珏会怎样,真的不好说。

谢重姒:“不想。”

此时说想,就是要戚文澜的命。

她心烦意乱,将书搁置一旁,就见宣珏目光扫过她未穿鞋袜的足,微微蹙眉。

侍女兰灵察言观色,立刻上前一步道:“娘娘,奴婢替您着袜。”

谢重姒动作一顿,这时,赵岚低眉顺眼地带着御膳房宫人上菜,一道道美味珍馐摆入,甚至真的放了三盘精致月饼。然后,赵岚躬身道:“陛下,膳食备好了。”

不知哪里点燃了谢重姒的怒火,她脱口而道:“我赤着脚你也要管了?!还有赵岚,本宫不饿,将那桌子撤下去!”

即便她近三日都胃口乏乏,几乎没怎么动筷子。

赵岚左右为难:“哎!”又大惊失色。

只见谢重姒抄起手侧书,就向宣珏砸去。

书册当然未砸中宣珏,他微微一侧,身后瓷器盘盏被撞得噼里啪啦,碎了满地。

一室的宫人惶恐下跪,大气都不敢出。

不仅仅是因着怒气冲冲的谢重姒,还有同样动怒的宣珏。

宣珏轻笑了声,那双桃花眼底,酝酿雷风暴雨,黑沉沉的。

半晌后,他慢条斯理地道:“既然重重不想用膳,也不想着衣,那就不勉强吧。长夜漫漫,不如另觅欢乐。”

赵岚登时眼皮乍跳。

他太清楚陛下这种语气了。要是寻常人,恐怕早得人头落地。就算是玉贵妃……

果然下一刻,听到谢重姒戛然而止的尾音:“宣珏你滚开——啊!”

然后是毫不留情的锦缎撕裂声。

宫人们将头低得不能再低,退出内室。

赵岚后退时,看到那本摊开在地的《群书治要》,眼皮发跳。

陛下当真是太宠着这位玉贵妃了!

瞧瞧她看的都是些什么书——帝王之道、政策法论。

再一想到这位被囚深宫的玉贵妃,之前的身份时,赵岚更是心底不安。

大齐最尊崇无双的尔玉公主,与大皇子同是皇后所诞,深受宠爱。

父亲死后,兄长登基,更是对其照顾有加。可谓是生来就没受过磋磨,就算要个全家被斩的罪臣之后当驸马,竟也被允了,之后也是顺风顺水。

直到两年前——陛下杀谢治、夺权位,登基为皇的那天。

这般骄傲的凤凰,可不好被折断羽翼,困于宫闱啊。

只怕陛下一时情迷意乱,终会反噬自身。

赵岚为这事一直心忧不已,但这种事轮不到他个阉人献策。

那以头抢地的御史们,从前殿排到宫门口,个个都劝陛下杀谢重姒,以绝后患,可玉贵妃不还好好被养在宫里么?

当夜宣珏是歇在玉锦宫的。

赵岚木着脸杵在殿前,听着寝内压抑的暧昧□□渐熄,才吩咐一直端水捧巾的宫人,进去伺候洗漱。

他不太敢再去碍谢重姒的眼,只立在门前,望向漆黑冷沉的宫闱与苍穹。不知哪飘来云,遮了中秋十五明亮的月。

赵岚眼皮狂跳,他总是不安。

特别是在第二天后,见到沉默良久后,转而对着宣珏轻笑开来的谢重姒。

笑如三月桃花。

陛下薄唇紧抿,未说什么,但赵岚注意到,他搁在膝上的指尖,微微一动。

赵岚的不安达到极致。

毕竟,自从陛下亲口承认下毒暗害武帝谢策道,也就是玉贵妃的父皇之后……玉贵妃可再未正眼看过陛下了。

赵岚心知不对。可事关玉贵妃,对着宣珏,他不敢劝。

只能目睹陛下予取予求,甚至答应带玉贵妃赶赴秋猎。

赵岚当日本想跟着一道伺候,可惜秋冷染了风寒,只能卧居宫内,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他是被小徒弟推醒的。

新收的小徒弟惶恐至极,压着嗓子对他道:“师父!陛下和玉贵妃……和玉贵妃双双殁了……”

赵岚登时睡意全无,从床上爬起,抓着小徒弟衣襟道:“怎么回事?!有刺客?”

“不……不是。”小徒弟眼中全是惊惧,“贵妃她持弓射了陛下两箭,然后自尽了。”

赵岚眼皮狂跳,来不及细问到底发生了什么,只快速问道:“那现在望都什么情况?!”

君王暴毙,皇城不得翻天?

小徒弟沉默了半晌,突然指着外面,道:“您听到了吗?”

赵岚当然听到了,听到了战马嘶鸣的声音,他脸色倏地一变。

就听到小徒弟缓缓道:“……戚将军率兵入望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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