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入深处,恶灵兽早已睡去,莫名坊南面的三间屋舍皆有灯火,三个人各自守着书,得享隐士之清福。锋逝剑身首端正地摆在一处,依然是断开的,十分平静,因此濮舟不予理会,神思皆在书里。“躬允,一向可好?”
大气圆润之声入耳,捧书之手微微一颤,灯火摇曳,四下皆书,毫无异样,可世间能唤其“躬允”之人,或鬼,寥寥无几。“起来,练剑。”
师者之声扰乱了清梦,荀子修缓缓睁开眼睛,见周遭漆黑一团,妻子安睡在旁,便又闭上眼睛,不做他想,一心入梦。“为师唤你,岂能不应不从?”
胸口龙鳞登时发威,涌痛极速而来,传遍周身。子修按住胸口,默念清心定神的经文,然而涌痛如海中巨浪反复拍打着他,几乎无法呼吸。万般无奈,他只得挺身而起,叶明仙也就跟着醒了,轻声问道,“修郎,怎么了?”
见丈夫脸色苍白,额上有大颗的冷汗渗出,登时觉得不对,立即捧着肚腹跑到屋外,顾不得天寒地冻、夜深人静,大声疾呼,“晋威!”
濮舟放下书,微微眯眼,对着灯火道,“我倒还好,只是觉得您不够意思。这么多年了,生死不明,也不告示于我,如今您那徒弟七拐八绕地调度了我的义子,求我圆满您这残剑,我说考虑考虑,偏巧您就来唤我。”
案上之剑似动了一动,圆润之音又起,“躬允,人老了,可越发狭隘不得了。若能完满了戾气深重之剑,不也是大大的修行吗?何苦来计较我够不够意思?”
夜的触角到了惜泓居这里,被骤然砍下了一块。此刻,众人皆醒着,聚在院落之中,怔怔地抬头看着立在高大古树之顶的质子。寒风倒也客气,徐徐吹拂而已,雪花星星点点地落下,如美人之泪,让人怜惜。质子手握晋威之剑,眼望夜空,似在等待什么告示。时间静静地流淌着,一切却都静止了。濮舟来至庭院之中,徒弟与义子听到动静,即刻跟了出来,恶灵兽自然也醒了,见主人表情肃穆,手握无剑之柄,摆了摆龙头,低沉地吼了一声。“勇知,为师要抚琴,你来舞剑助兴吧。”
剑柄急急地插入夜空,勇知登时飞起,追其而去,轻松地拿住了剑柄,回到地面,朝向师父躬身施礼。濮舟在凉亭内坐定,曹遄立即走至近前,自木箱里请出古筝,摆在案上,再退到一边,静候义父之手抚奏惊世骇俗之曲。琴音入耳,骤然拨动了心弦,质子不由地闭目谛听,整个人极速下坠,似跌入了万丈深渊。“师父!”
惊恐的呼救声传遍天空,一只体型巨大的灰色圣鹤徐徐飞来。“为师在此,莫慌。”
师者之音驾到,温暖坚硬的手掌一把抓住了孩童,将其护在胸前。巨鹤长声鸣叫,音色华丽而悦耳,载着师者与孩童冲破云霄,继续远行…… 琴音渐入佳境,濮舟抬头望了望亭外的夜空,觉得当年之事重回眼前,巨鹤载着天外来客与一个稚嫩孩童俯冲而下,恶灵兽振翅上行,迎接仙鹤与仙客。濮舟故意蹙眉,嗔怪仰慕的友人竟带来一个孩子,友人笑答无碍,自有办法让孩子封住记忆,忘却此行所见的一切。濮舟反问这又何苦?不带上孩子便是了。友人说这孩子天资卓越,能见其剑中之龙,且愿以左臂血肉助灵兽进阶,他已破例收做弟子。如今弟子臂上要现出龙鳞,他觉得为时尚早,特来求濮舟的恶灵兽舔舐那些伤口,助其快速愈合,再舍下一点儿龙角,磨成粉末,让孩子服下,以镇压住龙鳞涌动。濮舟答应了,却也提醒友人,若此生再无第二只卓越的灵兽来咬其左臂,求一次进阶,那么,龙鳞臂将永不得见。友人笑而不语,濮舟心下明了,此乃天机不可泄露也。当少年剑客从天而降,以无剑之柄前来挑战质子手上的赤诚剑之时,质子知道时机到了,锋逝剑能否圆满,全看今夜此战了。岳勇知随师者筝曲舞剑正兴,忽而眼前景象一变,自己竟从天而降,停落于枝杈繁复的古树顶端。一位与自己年龄相仿的少年映入眼帘,面目英俊无比,周身散着一种不可言说的明丽光华。“勇知,需尽全力与之一战!”
师者之言在耳畔响起,锋逝剑柄为之一振,进而源源不断地使力鼓动勇知的臂膀,带着无穷恨意向少年讨伐而去。微雪之中,叶明仙仰望心爱的丈夫独自舞剑,招式千变万化,倒像是与切实的对手交战一般全情投入,不由地将谢小鹛的手握得更紧。“夫人,身子要紧,别看了。”
小鹛轻声劝解,明仙摇了摇头,不肯离开半步。别无他法,小鹛也只能顺着明仙的意思,默默陪伴,心里却在想,为了一柄破剑,整个惜泓居都魔怔了,简直太不划算了。赤诚剑再度与锋逝剑柄正面相碰,不出所料地再次发出一声脆响,震感强烈地传递到龙鳞臂膀之上,惹得质子胸口的龙鳞也跟着发痛。分明是只有剑柄啊,质子蹙眉感叹,然而对手是不给其思考、喘息的机会的,一剑又一剑实实在在地杀来,海浪一般汹涌澎湃。琴音越发激昂,锋逝剑柄之上渐现黑红相间的剑光,质子知晓那剑柄被金头灵蛇霸占多年,此剑光必然是其戾气所造,两剑相抗之时也就越发留意起来,因此始终没有被伤及分毫。如此一来,那剑光愈发被惹怒了一般凌冽,剑风也更加尖利、怪异,忽而筝声放缓,金头巨蛇竟然蹿出剑柄,张开阴森大口,喷溅出铺天盖地之毒,将周遭雪花全部染成黑色。黑色的雪花幽幽飘荡而下,如无数微小却也索命的鬼影,落在古树的枝杈之上,质子知道,这棵参天大树已经无法迎来明春的枝繁叶茂了。然而,就在这微微的替古树遗憾的一刹间,一朵黑色的雪花改变了方向,在夜空里划过一条狡猾而隐秘的线条,落在叶明仙的唇边。雪花遇到暖意,倏然化了,钻进明仙的嘴里,甘甜清凉的滋味在口中绽放开来,明仙一愣,却也并未多想,心神又都放在丈夫身上了。不知为何,质子心上猛然一痛,顿觉不祥和,欲分神瞧瞧妻子的情形,金头灵蛇抓住时机,倏然转动身躯,死死缠住质子,赤诚剑虽依然在手,却施展不得。强烈而冰冷的窒息感带来了死亡的气息,赤诚剑明明灭灭,跟着质子之心一道挣扎求生……窄迫至极,不可破解……无可破解,心光灭了……归去归去,平和深远……清澈之音流入耳里,不断晃动着生命之光,质子闭上眼睛,看到了童年的自己正一步步地走向乘着圣洁莲花而来的弟弟……不,不可如此!质子睁开双眼,大喝一声,“不——可——如——此!”
胸口龙鳞即刻迸发深满之力,涌动出一团烈焰,将灵蛇灼烫得周身震颤,随即松懈开来。于此间不容发的时刻,赤诚剑显露本色,对准蛇头刺出稳准的一剑,蛇头登时没了踪影。与此同时,胸口龙鳞收敛了火焰,而赤诚竟释放了尖利剑音,“而今大死一番,速速还我剑来!”
大死一番……还我剑来?!质子左手一松,赤诚功成滑落,到了树下,插入泥土之中,竟也立住不倒。雪停了,空气湿润而纯净,漫漫长夜似已重归平静,质子心上却有了别样的感应——时机到了!于是,渴求已久的师者剑音响起,“我剑从此名曰锋逝!”
锋逝剑剑身得令而出,速速奔赴剑柄,剑风带着长长的恨意嘶鸣了数声,剑锋终是闪过一道灿烂的金光,刹那间又黯淡下去。一滴黑红的血珠自剑锋滴落,岳勇知缓缓地将重新完整起来的宝剑举在眼前,看清了剑锋龙纹之上刻下的苍劲有力、韵味悠长的“锋逝”二字。曲终,濮舟仰天温和一笑,“善长兄,多谢您让我经历了此番大大的修行。”
曹遄走上前来,朝向师者跪拜叩首,“义父,此番恩泽,守珪替荀子修郑重地感谢。”
濮舟伸出双手,将义子扶起,“即刻启程吧。锋逝剑刚刚圆满,诸事不明,需尽快回到主人手上方才稳妥……恶灵兽会送你出谷,此一别过,不许再踏入莫名坊了,待我归去,你再来送我,以尽孝道。”
荀子修自高高的没了生机的古树上落下,步履沉重地走至妻子面前,轻声问道,“仙娘,你还好吗?”
得到了一个让他震惊的答复,“原来羊水破时,真的好似流水一般无法控制。”
说完这话,叶明仙终是支撑不住,瘫倒在地,表情极为痛苦,依旧隐忍着,口中喃喃,“鹛姐姐,救救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