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浔洳。”
音色深沉而亲切,似从非常遥远的地方传来。文德妃睁开眼睛,自榻上坐起,抚了抚隐隐作痛的胸口,看了看周遭的一切。天仍未明,一切都还蒙在梦里,眼角却真实地涌出泪水,热的,疼的。浔洳——这世上还能如此称呼她的,只有她曾经的老师了。韧光,既为师者,也是父亲的挚友,看着她长大、出嫁,教会了她许多做人做事的道理,对她的一生产生了无比深远的影响。而后,他又做了自己儿子的师者,只是,皇宫太冷、太过压抑,终究是留不住他的。然而,师生之间的书信往来从未中断,师者始终以博大的胸怀与高远的见地引领、鼓励着他的学生——攀爬更难的山峰,望向更高处的风景。所以,韧光,您对于我们母子而言,意义重大,不可失去。莫国虽远,却也安全,当时的您将局势判的明白、透彻,离开的非常果断、利落。而今您执意归来,逼陛下亮剑,稍有闪失便就没了……所以,老师,何故如此?何苦如此?黑夜终究被晨光之剑刺破,幽怨地叹着气,怀恨而去。吴炬驾马归来,骏马之上还有毫发无损、略微疲惫的师者,一夜无眠的襄王如释重负,急急迎上去欲将师者搀下马来,岂料师者摇头笑了笑,潇洒地跳下马来,抚了抚学生的肩膀,拉住其微凉的手,音色明朗地说,“去你的书房吧,我有话要说。”
襄王说出一个“好”字,便觉得有一股强烈的情绪涌在嗓子里,再说不出任何话来,只得被师者牵引着,默默行走,众人也紧忙避让开,尽量不做打扰。“釉麟,我命不久矣。”
一句话便令襄王心痛落泪。“不,不必如此,人生总有尽头,洒脱些。”
师者再次握住襄王之手,“心痛之症日益严重,越到夜里越是明显,若有一日晨起,你发现我去了,别意外,别哭哭啼啼,好好葬了我也就是了。”
襄王不知该如何面对突如其来的大事件,一时之间无言以对。“釉麟,把情绪稳一稳,仔细听我说,我此生无妻无子,龙椅上坐着的人物虽与我血脉相连,然而,其心太狠、太硬,算不得我的亲人,唯有你和你的母亲是我认定的至亲。你母亲生性纯良,虽天资聪颖,却胸无大志,此生已定,我不想多说什么了。你则不同,你比东宫太子更有资格与能力坐上龙椅,主宰棠延天下。因此,不要停下来,不要听任何人跟你说你不配、有些东西生来就不属于你,一派胡言!你作为李锜的人生只有一次,一世,只管去闯,去争,为师分析过了,赢面有五成,不小了!若败了,就认,该付什么就付,妻儿老小若怕受到牵连,提早做好安排……”师者回到襄王为其安排的幽静住所,朝守护在身侧的吴炬和蔼地说,“你回去吧,这里有初鹭在,足矣。”
吴炬迟疑了一下,谨慎地说,“襄王命我在此守护,不可擅离职守——”师者摆了摆手,“你是何等人物,何必在此处浪费光阴?就拿这话去复命便好。”
吴炬无法再坚持,只得躬身施礼,去向襄王复命。书房里,襄王仍在刚才情绪之中,抬眼看着吴炬,怔怔地说,“老师也是习武之人,怎么可能那么容易被掳走?即使他老人家被拿住了,说不得什么,你呢?初鹭呢?为何不大声呼喊,引众人前去搭救?任凭潜入者武功再高再强,也是寡不敌众,插翅难逃的。”
吴炬动了动嘴巴,没有说出什么来。“再说,接应他们的马匹必然是被提早布控在王府外的,我知道你的马野性难驯,因此也喜欢拴在王府外头,方便你带着它随时奔去永固马场。”
屋子里安静下来,襄王眼中射出光来,将吴炬的脸庞照得明明白白,“我命你放下诸事守护老师,你就该明白行刺之人必然不同凡响,你脑子里有没有设想过他们的行刺计划以及逃跑路线?别说没想过,你可是吴炬!”
面对如此严厉的斥责,吴炬也不可能无所畏惧,“没有办好差事,我难辞其咎,无言争辩,甘愿受罚。”
襄王点了点头,非常干脆地说,“即刻离开襄王府。”
吴炬当下愣住,没了应对。自襄王出宫开府以来,吴炬一直在其身边效命,性情沉稳,武功高强,诸事办得妥当,深得襄王器重与信赖,如今竟就这样被逐出襄王府,着实难以接受。“还不走?”
听闻此言,吴炬才缓过神来,躬身施礼,轻声说,“您多保重。”
便就默默离开了。现在,一人一马在旷野上奔跑,前途茫茫,人与马都不知该去向何方。昨夜的一幕幕在头脑中回放,吴炬扪心自问——我到底错在哪里?!我知道襄王命我守护师者意味着什么,也知道师者在襄王心中的地位,所以更知道如果办事不力,自己将面对什么……只是,当一切成真之时,心中依然非常不甘心!因为,我没料到师者会将计就计,任由那二人将其掳走!“知道自己错在哪里吗?”
丰渠阁内,皇帝看着秦芗道,音色平和地说,“不是没有摘取他的性命,而是居然被他拿住了头脑。”
秦芗低头不语,因为的确如此。“走吧。”
黑暗之中,师者的声音非常微小,几乎等同于不存在,却又异常坚定、沉稳,不容违抗。接下来,一切都照着计划顺利而精准地进行,旷野之上,上演了四人三马的追逐、打斗戏码。但是,计划的起点还是源自于师者吹灭了书房之灯,进而引开了院落里的初鹭。当居高临下的自己清晰地捕捉到已飞身出屋的一条人影,身侧的余炎轻声说,“是他。”
然后,自己已如闪电般飞掠而去,拿住了师者,听到了师者说出“走吧”二字。一切似乎非常复杂,又充满巧合与戏剧性,且全在须臾之间。“吴炬,老师请你回去。”
吴炬停住马,转回头,见初露般美好的初鹭驾马追来。“老师嫌弃我武功不济,请你今后护他安危,你可愿意?”
吴炬点了点头。他明白师者的用意,心上有了暖意。很多事情心照不宣反而更好,这是师者给他上的第一课。“现在,朕想知道你为何不取他性命?”
秦芗料定皇帝必然会有此一问,便也坦然作答,“如您所判,我被师者拿住了头脑。”
皇帝温和一笑,“师者果然厉害,如果有缘再见,真想同他谈棋论道,较量一番……可惜,已没有那种可能性了。”
然后摆了摆手,音色柔缓地说,“朕不罚你和余炎,出去吧。”
秦芗走后,皇帝捋顺着俊美的胡须,伤感一笑,喃喃道,“您的招数还是那么凶猛、高明,主动置身险境,迫秦芗立时判定局面,若错了,您赔了命,朕也就彻底失去了釉麟……而今您赢了命,鼓舞了釉麟,朕却毫无收获……受教了,多谢您给朕上的这一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