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途,气氛莫名地紧张,吴炬与宁尘在前方开路,师者居中,初鹭断后,走得不快不慢。忽而李韧光勒住坐骑停了下来,其余三人也不得不各自停住。“老师,怎么了?”
初鹭轻声问。师者笑了笑,“皇都于我而言,应该是来去自如的地方才对。一叶扁舟行于汪洋大海,何至于掀起浪来?呵呵。”
初鹭回味着老师话里的情绪,谨慎地说,“扁舟上莫名地落下仙子,有浪也不稀奇。”
师者摇了摇头,“你不懂。”
说罢驾马继续前行,众人也就各归各位,跟上了师者的节奏。师者平安地回到襄王府,宁尘便就回宫复命。文德妃听了宁尘的描述,和蔼地夸赞道,“做得很好,回去歇歇吧。”
宁尘退了出去,回到德妃特为自己而设的带着庭院的居所,烹了一壶茶,细细品味起来。他知道师者归来对于德妃与襄王而言,意义非凡,也明白能于汪洋大海上掀起浪来的师者,也必然是上界神仙。只是,神仙若真与大海较起劲来,德妃与襄王必然会被卷进浪里,到那时,谁又能来解救只是看似强大的他们?傍晚,质子独自在书房中读书,离交付课业的日期越来越近,他依然没有动笔,只在脑中酝酿一篇篇文章。惜泓居上下十分默契,无人追问进度、做半分打扰。质子放下一册兵书,脑中现出一场边境的战役,弱小虚静的一方抵御强大躁动的敌军,战局看似毫无悬念,却又出人意料地向守边一方倾斜,思想之武器远比真刀实枪强大,能聚弱小之众铸成民心所向之利剑,所向披靡,战无不胜,而非攻之大义者以掠夺为由掀起的血光凶事,必将腐朽、瓦解,最终落得惨败。忽而,欢白止住了巨大的鼾声,骤然间的安静倒是令荀子修醒过神来,看向自梦中醒来的心爱的灵兽。有人来了,却并未引发欢白的攻势,所以应该是造访过惜泓居之人。“睡吧,无碍。”
子修轻柔地说了一句,欢白便也回应了一声,安然睡去。此时,晋威与成崊也醒了,飞身出去瞧了瞧,来者已去了玄普房里,两个人对望一眼,料定是余炎,便各自回房了。“来了。”
晋威关好寝室之门,看着悄然潜入的秦芗道,“今夜你们有差事?”
然后又觉得这问题很蠢,遂又说出更不吉利的话,“放心,若有闪失,我来料理你的后事。”
秦芗并不恼怒,反而豁然一笑,轻声说,“好,碑文你来写。”
玄普房里,两个人倒是无言以对,对峙了一小会儿,终究是玄普先开了口,“若能全身而退,管他能不能成事,活着要紧。”
余炎温和一笑,“若运气不好,记得经常去祭奠我,不必烧来什么,都是鬼扯,且俗气……吹奏一曲便好,我爱听笛音袅袅。”
玄普点了点头,眨眼之间,余炎也就消失掉了。秦芗余炎走后,惜泓居内的三位剑客思前想后,齐齐来到质子的书房,将事件经过坦诚相告,不做半分保留。“看来此去格外凶险,不然他们绝不会来此与挚友作别。”
质子微微叹气,十分大胆地说,“陛下开明仁德,却也擅用行刺的手段打击强敌,果然是一半观音一半阎罗。”
此言一出,果然连成崊也被惊得目瞪口呆。“他日您若做了荀国王者,说不定也会变化至此的……谁人之路都不好走,若想一路皆为强者,剑不饮血也不现实。”
晋威回敬了这番话,便躬身施礼,回房去了。这一夜,惜泓居内也只有谢小鹛与欢白兽是无忧无虑的,其余人皆有所挂念,无法安眠。质子于榻上缓缓挪动身子,看着似在熟睡的妻子,动作柔缓地抚了抚其额上的一缕发丝,明仙睁开眼睛,朝丈夫笑了笑,轻声问,“您睡不着呀?”
子修点了点头,说出心里话来,“总在琢磨晋威的话,难道做了王者,心就必然会硬、狠起来吗?我若真变成这样,你会不会失望、难过?”
明仙坦言道,“会,但依然改变不了什么,我仍会留在您身边,且尽力不给您添麻烦、烦恼……我愿意与您同行,信您所信。”
夜总是漫长的,黑暗总是无穷尽的,因此晨光降临之前,生命之血也没有那般猩红、醒目。这样想着,想着,背负利剑、身着夜行衣、潜伏于襄王府内、准备取师者性命的两位剑客便也坦然了许多。院落当中,书房之灯依然亮着,师者正在研究棋局,黑白子都是他自己在走,相生相克,交战不休。敞亮的庭院里有两人持剑而立,一位是初鹭,余炎认得,另一位是吴炬,秦芗认得。至于秦芗为何认得此人,他不想回忆,然而是不是此人的对手,他心中有数,所以朝余炎比划了暗语——点到为止,适时撤退就好。余炎蹙眉,于院落里这棵巨大的古树上朝秦芗比划道——我去引来此二人,你去行刺。秦芗摇头,意思明确——你再能耐,也引不开两个聪明人。余炎点了点头,表示相信同伴的判断力。一阵劲风刮来,将一截枯枝带至院落当中,一瞬间,吴炬抽出宝剑,将枯枝削为两截,臂上之力顷刻涌至剑尖,急急一拨,两截枯枝倏然加速,直射向隐于古树上的二人。两截枯枝再快再急,也不过是不痛不痒的敲打,然而形势至此,古树上的二人也就等同于见了光,藏不住了。余炎再度望向秦芗,见其沉稳摇头,便依然没有妄动。此时,书房之灯灭了,屋内黯淡无光,师者却并未走出来,令屋外之人不得不重视起来。初鹭快步走进去,呼唤师者,未有应答,再度燃起灯盏,师者竟就不见了,是的,不见了!初鹭顿觉太阳穴突突跳动,疼痛难忍。师者于他而言,是一种不可折损分毫的信仰,此时骤然消失于眼前,真是天塌地陷一般不可接受。“吴炬!老师不见了!”
他呼喊着冲出房门,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院子里空无一人,初鹭紧忙看向那棵古树,便也立即感知到隐匿其间的剑客们也不见了。手中之剑落了地,少年觉得天旋地转,好不容易才稳住自己,没有倒下去。襄王!襄王!想到此处,他忽而清醒过来,拾起剑,也重拾斗志,如鸟儿一般飞起身子,于无穷尽的黑暗中奔去襄王的寝殿。此时,夜之黑暗虽依然掌控着局势,然而襄王府内却明亮如白昼。无比敬重的师者丢了,等同于在襄王面前丢的,这记响亮的耳光打在脸上,果然是面子与心都火辣辣地疼!他知道此事必然与皇帝有关,这世上能悄无声息地潜入密不透风的襄王府之人,是何等能耐,又岂是凡俗之人能调度得起的?!若师者因此而没了,那么皇帝便成功地在其野心上插下一柄利剑,野心也就破了、碎了,再无可能重拾起来了。夜色之中,旷野之上,四人乘着三匹马飞奔着。师者被秦芗俘获,共骑一马,速度不济,却也仍在前头。吴炬与余炎各自骑马紧随其后,且互相挥剑争斗,由于剑术皆在顶端,激烈程度可想而知。然而此时,更为激烈的争斗在秦芗心中展开——迅速了结了师者以复命或者点到为止,将师者归还给穷追不舍的吴炬。在这间不容发的时刻,秦芗做出了决断,“得罪了!”
沉稳的声音在师者耳畔响起,师者看了看夜空,明月与群星忽而没了,世间一切似乎也跟着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