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庆的七天假期过得飞快。
关城宇在假期的第三天就回了公司,家里冷冷清清,贺灼会在每一天的傍晚来给她讲题。
他很认真,但除了讲题,并不会说其他的话。
两人的关系似乎比以前好了一些,又似乎和以前一样。
潮湿的雨季随着假期悄然离去,八号那天,天空一片明净的蓝。
关星禾坐在车上等贺灼,听着司机八卦。
“小少爷那天被叫进书房,出来时候两边脸颊都红了,夫人也是狠得下心。”
他说的是关熠。
上次月考他虽然考了年段第五,但有了贺灼的衬托,也是差的。
关星禾想也知道这个好强的姑姑会怎样的雷霆大怒。
在关熠很小的时候,他的父母便分开了。
他被判给了母亲,连姓也改成了关。从小到大,关熠妈妈对他寄予厚望,学业上的要求更是严格。
凡事只可第一,不可第二。
这次不但落到了第五,还被他们口中“乡下来的孩子”压在脚下,可想而知,这在关熠心中是怎样的屈辱。
车里静默,司机叹了口气,“夫人也是太严格了些,我看小少爷压力也挺大,晚上我出门买烟,看见他一个人坐在花园里发呆。”
他从后视镜里见关星禾垂着眼,半晌不搭话,心里暗道不好。
人家家里的事,自己说那么多干嘛。
他赶紧转移话题,“这贺少爷怎么最近回回这么迟,是高中部放学晚吗?”
“全校放学时间都一样。”关星禾说:“可能留堂了,我们再等等。”
“好嘞。”司机应了声,乖觉的不再说话。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夕阳慢慢下落,只留下一点点微茫的光。
贺灼还没有回来。
学校门口不能停车,警卫过来敲了敲窗。
关星禾终于忍不住说:“叔叔你先把车停到远一点的地方,我进去看看。”
*
贺灼被堵在走廊的角落里。
秋夜的风又冷又长,少年浑身浸满了水,被风一吹,仿佛掉进了冰窟。
旁边的一群人笑得恶意,“国庆七天在家休息得好吗?”
“身子板还挺好的啊,上次那么冷的天,也没见你怎样。”
贺灼攥紧了拳。
放假前的那个雨夜,他被堵在厕所门口,一桶桶冰冷刺骨的水迎头浇下。
他死咬着牙,强忍着痛苦。
这群人和他一样,是学校的寄读生。但他们家里都有钱有势,当初没考上高中,靠着父母的钱,进了这所全市最好的高中。
贺灼不是本市户籍,纵使成绩优异,关城宇也只能为他拿到一个寄读生的身份。
在这所学校,寄读生仿佛一个独立的小团体,平日里逃学旷课,成绩垫底。
贺灼一进学校,就受到了这个小团体的关注,但他们并不把他看作同类,而是一种更低等的存在。
他们听说他是“乡下”来的,便认定了无权无势的贺灼不敢反抗,平日里冷嘲热讽,来了兴致便下课把人堵在楼道里,欺负取乐。
贺灼硬着骨头,承受下来。
他知道自己不过是靠着关叔叔的怜悯,才有了进这所学校的资格。
寄人篱下,他已经得了许多恩惠,不想再给关家惹上麻烦。
少年的心敏感又坚硬。
这些年,生活教会他的第一件事,是隐忍和孤独。
旁边的人见他不做声,伸手“啪啪”两下拍上他的脸,“哑巴呢,都不说话。”
他招呼着后面的人,“看来还是不够,去厕所里,把那桶抹布水提出来,你以前在乡下,是不是就喝得这种水。”
他把贺灼的头使劲往桶里按,语气恶意极了,“喝一口给我看看。”
可他却没按动。
少年垂着眼看他,眼底一片沉寂的黑。
这样的眼神让他怒火中烧,忍不住气恼地冲后面的人喊,“还不过来帮我。”
周围的人一哄而上,按着贺灼的肩膀和头,用力地把他往盆里按。
少年死咬着牙,冷白的脖子上绽着青筋,用力挣扎着,仿佛一只绝望的困兽。
可纵使他力气再大,也抵不过这么多人。
他看着灰黑色的水面离他越来越近。
两寸,一寸。
楼道里漆黑一片,贺灼绝望的闭上眼。
突然,“啪”得一声,走廊里的灯亮起来。
旁边的人被惊得松了力道。
“你们在干什么?”
他挣扎着抬眸,看着不远处的女孩儿。
她穿着洁白的秋季校服,走廊的灯光落下来,仿佛在她周身都渡上了一层光。
那双平日里干净清澈的杏眸里,微微眯着,仿佛燃烧着熊熊燃烧的火焰。
有人轻笑了两声,“初中部的小孩儿?还敢管我们的事?”
关星禾皱着眉,“我劝你们放开他,我刚刚叫了人,他们马上就来。”
“吓唬谁呢?老大,要不然抓过来一起教训。”
面前的女孩儿丝毫没有害怕的样子,嘴唇紧抿,一双漂亮的杏眼怒瞪着,这幅样子让领头的人心里不禁有些虚。
莫不是,真叫了人?
他们这群人在学校都是没有正式学籍的,惹了事都是可以直接轰走。所以他们平时也不会欺负那些正式生,料定了贺灼是个软柿子,才敢来找找乐子。
要是真被发现就不好了。
“算了。”他回头斜睨了一眼贺灼,“先放过你,下一次就没这么容易了。”
“走。”
走廊里明如白昼,贺灼浑身浸满了水,身上的衣服又湿又重。
他咬了咬牙,站起来。
下一秒,一阵清浅的花香飘来,冰冷的面颊触上了一片柔软。
是一张崭新的面巾纸。
“擦擦吧。”
关星禾将手上剩余的半包纸巾塞到他手里。
她想到少年上次的拒绝,抿了抿唇,“只是面巾纸而已。”
贺灼的手指蜷了蜷,轻轻接过来。
“谢谢。”他哑声道。
贺灼冰冷的身体仿佛没了知觉,但心底仿佛有什么又热又暖的感情缓慢地升腾起来。
他有些不知所措地攥着面巾纸。
“他们这样多久了?”关星禾没好气的问。
纵使她和贺灼关系冷淡,也不想看到他被这样欺负。
而且,他明明能反抗的不是吗?
关星禾视线撇过他结实的小臂。少年身量高,清瘦却不十分有力量,她不信他打不过他们。
十五岁的女孩儿,从未受过生活的苦,不明白少年卑的隐忍和自尊。
她有些愤怒地掏出手机,“我打电话和我爸爸说。”
“别。”贺灼情急之下握住她的手腕。
他手上带着未干的水,触上女孩儿温热的手腕,指尖猛地一僵。
下一秒便触电般得放开。
少年垂下眸,声音艰涩:“别说。”
他不能再惹麻烦。
“那你就一直这样?”女孩儿的声音藏着薄怒。
她看着眼前的少年。
他头上的水还未擦干,一缕缕黏在额上,衬得冷峻锐利的眉目都仿佛透出几丝脆弱。
关星禾说:“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吧。”
“国庆之前,你明明带伞了,全身还是湿透了,是他们吧。”关星禾越想越气,声音透出几分薄怒:“不行,我一定要告诉我爸爸。”
她低头按着手机,下一秒便被冷声打断,“你别管。”
少年的声音压抑低沉,仿佛带着他身上的凛冽的寒意。
关星禾手指僵了僵,她抬眸,少年凉薄漆黑的眼和她对视了一瞬,猛地垂落。
贺灼压着嗓,逼迫自己不去看那双温柔的眼,强忍着住心口渐渐涌上来的暖意,口不择言地说:“不关你的事。”
关星禾愣住,悬停在通话键上的手指颤了颤。
半晌,她垂下眼,淡声说:“好,我不管,算我多管闲事吧。”
她转过身,抿着唇,强忍住心中涌上的委屈,逞强般地说:“那请你下次别让我等那么久。”
秋夜的凉风仿佛夹杂着苦涩。
贺灼攥紧了拳头。
他不知道女孩儿为什么帮她。
是捉弄后的补偿,怜悯,抑或是别的什么?
可这些都是他无法承受的。
少年孑然一身,一无所有,唯一能做的,就是不给别人惹上麻烦。
贺灼抬眸,看着女孩儿单薄的背影,心脏泛起浅浅的不适。
他并不明白,那是一种名为懊悔的情绪。
秋风凄凉,夜里的校园万籁俱静,只余继续呼啸的风声。
贺灼沉默地跟在女孩儿身后,她走得又快又急,脚步中仿佛夹杂着怒气。
路灯缓缓倾泻,贺灼张了张口,却始终没有说出一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