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自几时起,徐宁就没在叫过薛氏母亲。哪怕当初膈应人时,她一口一个母亲,想也不用想,就能脱口而出,可如今她嘴唇嗫嚅,一时竟不知“母亲”二字是如何发的音。薛氏见状,也只笑了一笑,并不催促,收回手道:“不着急,慢慢来,我们来日方长。”
徐宁默然片刻,抬眸看了看薛氏,好一会儿才在她淡然凝望的视线之中,轻轻点了点头。她能应付别人对她“恶”,却不大会应付别人对她的“好”,便是当初跟在徐老太太身边时,她也是花了很久的时间才让自己适应。薛氏没说什么,好似瞬间收了对徐宁的所有恶意,变得宽容大度起来。她在徐宁手背上轻轻拍了一下,随后起身往不远处正在说话的宁国公和裴衍走了去。不知她与裴衍还有宁国公说了什么,那二人也侧目看了过来,但见徐宁坐在榻上,握着账册不知在想什么,神情愣愣的。他们三人又对视一眼,宁国公招呼着薛氏往外屋外走去,裴衍往徐宁走了来。他在薛氏方才坐过的位置上坐下,然后伸出手去,挡住在了账册与徐宁的视线之间。后者回神来,望着他掌纹,神色微怔,片刻后才抬眼看了过去:“怎么了?”
裴衍没出声,只从她手中接过账册看了起来。徐宁没了事做,双手一直不知该干嘛,只好缩回来,拢在了衣袖之中。“母亲她……”这时,听得裴衍忽然开口。相处了这么些时日,徐宁也算适应他这沉默半响,忽然毫无征兆开口的性子,眼下也不会被吓一跳了,顺着话音就看了过去。裴衍并未看她,视线落在账册上,看似随意地看了两眼后,又提起笔来,在某一处做了标记——与徐宁前面几处的标记一模一样。“偶尔有些愚昧,对于她信任之人,就算对方背地里害了她,她也不会怀疑。”
裴衍道。徐宁垂下眼睑,心思一转,听出他话中暗指的人是谁。她没点名,听他继续道:“不过,若是好好同她讲道理,她也不是听不进去。”
裴衍又提笔在某一处上做了标记,继续道:“若是得了她信任,身家性命都能交出去。”
徐宁皱了皱眉,道:“这不大好。”
倘或她信任的是个好的,没有害她的心思就罢了,若心思不纯,只怕会被当了刀去。裴衍颔首,说话间抬头看了徐宁一眼,又道:“这些年老太太心里是如何偏向二房三房的,他们心里也清楚,只碍于那一层孝,一直不曾说什么,任凭老太太索要无度……今日之事,你做的很好。”
徐宁听他说了半日,还当他是要当她与薛氏之间的说客,哪里想他最后就说了这样一句。她一时有些哭笑不得,倒也明白了几分长随话中“我们哥儿其实很有趣”是什么意思了。裴衍说完,自己也沉默了,瘫着脸,神情也有麻木,看起来倒像是对自己很无语。过了一阵,他才像是自暴自弃一般,又道:“你是我裴衍的夫人,无论将来袭不袭爵,你都是正房嫡出的大奶奶。在这府里,你想做什么只管去做,不必顾虑。就算出了纰漏,也有我、父亲母亲替你兜着。”
徐宁道:“你就不怕外面的人知道了,说你夫人不贤惠,独断专横,跋扈乖张,不敬长辈?”
“说这样话的,不过自己日子过得不如意,又嫉妒你有的他们没有罢了。”
裴衍神色淡淡,说得并不在意,“何况……你是什么样的人,我自己知道。”
除了徐老太太,徐宁还是头一回被人这般信任,心中百感交集,一时……她又不适应了。裴衍却不许她沉默,望着她,眼神略有些强硬:“回答呢?”
徐宁见不能像应付薛氏那般应付过去,只好硬着头皮,迎着他的视线,小弧度点了点头。裴衍眉一挑,仍旧用强硬地视线看着她。徐宁见他这般不好糊弄,只好咬咬牙,嗡嗡道:“先说好,若我做错了什么,你也不能怪我。”
“不会的,若真错了,我替你受罚。”
裴衍忽然伸手,帮她将挂在眼尾的发丝别开了些,“但你有事不能瞒着,真瞒了也没关系,不能对我说谎。”
徐宁想了想,真诚问道:“我要说了呢?”
裴衍道:“你要说了,我就骂你。”
徐宁好奇:“怎么骂?”
裴衍:“……”亏了,他不会骂人。*晚些,长随请了院正来。能做太医院院正的人都非常人,自有些本事在身上的。他给裴老太太检查过,又施了两针,老太太情况便有些好转,虽口眼仍有些歪斜,但好歹是不会抽搐了。随后又给写了药方,嘱咐了一些话后,便告辞走了。宁国公同薛氏亲自送他出去,塞了好些礼。后来又熬了药来给老太太喝下,及至天亮时,她口眼已经恢复如常,神志也恢复了一些清明,叫她时至少会有反应,只是仍说不得话。徐宁在行云阁里用完早饭,又从叫长随买回来的仆役里挑出一两个来,带着往鹤延堂去了。她进了内室,看了裴老太太一眼,随后叫来叨叨吩咐:“老太太情况好些了的事先瞒着,仍对外说不大好,还有……吩咐门房一声,若李姑娘递了拜帖,就请她进来,不必再拦着不让进。”
叨叨应一声,便下去传话了。霜降安排好人后回来,见徐宁拿着昨日没看完的账册正在愣神。她上前问:“怎么了?有问题?”
好一会徐宁才摇头:“没有问题。”
霜降疑惑地看了她一眼。其实徐宁方才看的是昨日裴衍做了记号的那几笔,当时她以为是裴衍随便做的,有些不放心,方才又检查了一遍,才发现那并不是随便标记的,每一笔都有问题,与原来所记的出入多少,也都在记号边写了出来。她这个管家几十年的人再熟悉也要用算盘来算一算,他倒好只看一眼,就算了出来,而且这人当时还在同她说话!于是,徐宁对裴尚书又有了新的认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