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娇宁挺担心女儿追问她父亲珍藏的布料是什么,好在她被电视剧里的男演员迷住了,早忘到九霄云外,直到搬进新家也没再问。
搬家没多久就是过年,乔迁加过年,来他们家的客人很多。
其中有个中年女人,叫党红梅,她就是当年被沈娇宁救出来的孩子,妇联接手之后没再送回去,不再叫招娣,改成了这个很有时代特色的名字。
当年的婴儿现在也已经年近半年,她很争气,考上了大学,又考上绵顺当地的检察院,现在升到省里,是个嫉恶如仇的检察官,常来看望沈娇宁。
顾望星见到她,热络地喊阿姨,告诉她爸妈出门买菜去了,见她放下东西就准备走,顾望星道:“阿姨,您等会儿吧,我爸妈一会儿就回来,跟我们一起吃饭。”
“不吃了,他们身体健康我就放心了,走了啊。”
顾望星拉她:“他们身体都好着呢,但您来都来了,总得吃个饭再走啊,咱们唠唠嗑,他们就回来了。”
党红梅被拉到沙发上,看着顾望星给她倒茶、拿水果,笑道:“你爸妈把你教得真好,别人家孩子都不爱跟长辈聊天,跨过年你都有三十了吧,不怕我问你有没有对象啊?”
“这有什么,您想知道什么尽管问,对象是没有,但我工作稳定啊,没对象怎么了。”她小时候跟着妈妈学了几年芭蕾,上小学后改练艺术体操,连续两年在奥运会拿奖,现在退役了,在大学教体育,日子简直不要太舒服。
党红梅也想到了,忍不住说:“你妈妈也为你骄傲。十年前你去比赛的时候,她就差没抱着电视机,我们跟她说话都听不到,你拿奖的时候她激动得抱着你爸哭,说你比她厉害,她拿那么多奖也没人播国歌、升国旗,她闺女做到了。”
“我妈真是,夸得我都不好意思。我哪比得上她呀,拿奥运冠军的人那么多,但有几个人能被写进历史课本。”
不仅仅是舞蹈史,而是真正被写进了历史教材,提起那十年的时候,文艺领域的成就不是一句样板戏就带过,而是说,文艺方面比其他领域更早地迎来春天,早在1973年就因为一部横空出世的舞剧《女儿》,创作环境得以改变,并且在随后的短短几年间就涌现出一大批优秀舞剧。
在那灰暗的十年,率先绽放光芒的,竟是舞蹈,哪怕专研历史的学者们也探究不出背后的规律。因为实在没有什么规律,所有历史学家一致认为,舞蹈在七十年代违背历史而发展,都应归功于一位杰出的舞蹈家,沈娇宁。
她大胆而富有远见,是繁花杯的最初提议者,这个比赛至今仍是国内最权威的艺术类赛事,还有后来的第一次芭蕾外交,拿回国内第一块金牌等,全部被一一载明史册。
她是七十年代熠熠生辉的明珠,是谈起这一段历史绕不过去的人物。
直到现在,历史老师们每次上到这一课,还依然会推荐学生们去看她的舞剧,其实学生们也早就看过,他们可能没看过《天鹅湖》,但不能没看过沈娇宁的舞剧。视频网站总播放量第一就是她,里面提到的男女平等、保护环境等问题,现在一样被人重视,或者说,比那时更加引起人们的关注。
顾望星敬佩自己的母亲,也知道自己终其一生都无法超越母亲的成就。但她又不需要跟母亲比,像母亲那样实在太累了,一辈子都没休息过,顾望星觉得自己每月领工资,大把空余时间用来吃喝玩乐也挺好。
她们正聊着,老两口正好回来,互相挽着手,进门换鞋才放开彼此。顾望星和党红梅对视一眼,显然都习惯了他们的黏糊劲儿。
“红梅来了。”沈娇宁解下围巾,笑道,“正好,买了不少菜,一起吃饭。”
顾之晏非常自觉地拎着菜进厨房,他结婚前是个蒸米糕都不会的人,结婚后手艺越来越好,顾望星是吃爸爸做的饭长大的。
今天党红梅过来,不仅是为了祝他们乔迁之喜,也确实有话想跟沈娇宁说。
等顾望星收到母亲的眼神回了房间,党红梅才开口:“姐,前些日子我去参加饭局,听说了一些事情,不确定真假,觉得还是得跟您说一声。”
“什么事儿,你说。”
“当时饭局上有个从部队退下来的,被人捧着喝高了,吹牛说以前在部队把你抓进审讯室过。”
“他多大年纪呀?”
“一个老头,没什么能耐了,也就在酒局上被人捧两句,就飘了。”
“那可能是真的,当时有些误会,很快就出来了。”
党红梅闻言道:“姐,那老头说,他其实看到了那天是谁投的举报信,是叫什么可心的,我也没听清,不知道是不是他编出来的人,你要是认识叫差不多名字的,以后往来注意些。”举报全是匿名,有的人当面亲亲热热,背后反手就是举报,党红梅怕她被人骗了,不管真假都要过来说一声才安心。
沈娇宁没想起来这么一号人物,但是很感动她的心意,温和道:“不认识,你别担心,都多少年了,现在谁还能害我?”
“也对,是我想多了。现在的日子好啊,比我们那会儿富裕了不知道多少,时代真是变了。”
她们又感慨了几句,顾之晏做好饭菜,一起吃了一顿。
吃完饭,沈娇宁送党红梅出去的时候,再三嘱咐:“以后来就来,可别再送东西了。”
党红梅和往常应了声,但她回回应,下一回总还是要送东西来。这是她的救命恩人,无以为报,只能过来探望探望,送点礼品。
……
沈娇宁傍晚聊天时没想起党红梅说的人是谁,晚上洗完澡躺到床上,忽然拍了下脑门:“我想起来了。”
“想起什么?”顾之晏正戴着老花镜在她旁边看书,闻言看向她。
沈娇宁把党红梅说的事跟他讲了一遍:“叫可心的,别是喻可心吧,就是王立国他媳妇。”怨不得她刚刚想不起来,早几年前喻可心就已经过世,没什么大病,就是不长寿,六十出头就没了。
喻可心当年离开文工团后,调去了一个十分劳累的岗位,她要是因此琢磨着想办法举报自己或者元静竹,也说得通。
元静竹考上大学前住在家属院,那会儿大家都以为程佑已经牺牲,她曾经告诉自己,喻可心没少落井下石,嘲笑她成了寡妇。
顾之晏合上书,摘下老花镜,揶揄道:“后不后悔那时候把水喝了,没给她泼回去?”他是说沈娇宁当年拉练,计划缜密地想报仇,最后自己把水喝了,决定不再计较。
“要不是今天红梅跟我说,我都忘了还有这些事。当时说了不再纠缠这些,就是真的不在乎了,何况这么多年过去,我只觉得,人活得时间长了,回过头去看,还挺有意思。”她看了一眼靠在床头的老伴,“比如你老说,当年是我先亲的你,今天可让我想起来,分明是你先。”
“怎么可能?”
“有个词叫做间接接吻,你非拿我刚喝完的水壶喝水,是不是故意要占我便宜?”
老头子耳尖又红了,不自在到差点想矢口否认,但沈娇宁在被子里拉住了他的手,又把头靠在他肩上,他心里便又甜滋滋的,侧身揽过她,在她额头落下一吻:“好,是我先。”
他又问:“今天抱着你睡好不好?就今天。”他们结婚后,只要住在一起,他每晚都抱着她睡,后来年纪大了,有一回,沈娇宁发现他早上胳膊麻得动不了,到底是老年人,比不得年轻时候,她从此就不让顾之晏再抱着她睡。
“好吧,就今天。”
两人互相搂着躺下,彼此的气息经过几十年的共处已经同化,但在黑暗中,他们感受到对方的温度,依然觉得珍惜。
顾之晏拍了拍她的背,哄孩子似的哄她睡觉。他知道娇娇没有他抱着,晚上总是睡不好,今晚她可以好好睡一觉了。
……
沈娇宁准备了大半年的告别演出,终于在四月如期举行。
这一天来了许多亲朋好友,媒体记者更是一堆,演出过程中顾望星录了几段小视频,准备回去后发到网上,绝对有热度,想说让她爸也录几段,结果发现她爸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台上看,就差没把眼神黏她妈身上了,看到煽情处还眼圈泛红,热泪盈眶。
顾望星不喜欢哭,怕被她爸传染,转了个头,发现坐在她另一边的季玉兰老师也在抹泪。
她夹在中间,讪讪地收起手机。老一辈的人,看着母亲一路走过来的人,总是有很多她无法理解的情感,或许等她六十岁的时候,就能明白了吧。
传奇舞者在舞台上整整五十年,给人们带来无数精彩的舞蹈作品,带领芭蕾艺术、乃至整个舞蹈艺术向前发展了一大步,今天,这位舞者终于要跟舞台告别了。
舞者离开舞台,是在他们职业生涯开始之初就注定的事,或早或晚,总有一天要离开。沈娇宁能坚持到六十五岁,按理说退下来是理所应当,已经比其他舞者多跳了二三十年,该跳够了,可是今天,看到她演出的人,只觉得心里有股莫名的伤感,比看到早早离开舞台的舞者更不舍。
因为她已经用行动说了她有多么热爱这个舞台,若非真的跳不动了,她大概愿意一直跳到生命的尽头。
她今天跳了好多舞蹈片断,把她舞剧中最精彩的部分拿出来跳,一部接一部,她也顺着这些舞剧回顾了一遍人生。
她来到这个世界,成为县文工团的一个小舞蹈演员,她仿佛仍能感受到当时发现自己可以重新跳舞时的欣喜,那日阳光下剧烈的心跳,她发疯似的跑回文工团……
时间过得真快,现在,她又要告别舞台了。但好在,这一次可以好好地和大家说再见,她很精心地做了准备,不像上一回,以为自己坦途才刚开始,转眼就被一场车祸毁灭,都来不及再看一眼她的舞台和观众。
2021年,摄影技术已经十分发达,特写镜头精确地记录下她的神情,嘴角带着微笑,眼底却隐有湿意,眷恋而又满足。
这一场告别演出,和她以往的每一场演出一样,带给人们无尽的感动。
其实,不会有人以年轻舞者的标准去要求一个老太太,但她自己不愿意降低标准,寒冬酷暑,持之以恒地训练。
她的身高在七十年代有些过高,但正是这样的身高,让她早年出国时丝毫不逊于外国舞者,也让她现在身处于一群身体发育良好的年轻舞者中,依然不落下风。
早在她刚到这个世界,想尽办法给自己补充营养、继续长高的时候,她的心里就有着这样的奢望,这一次,她想要跳出国门、跳到年迈,所以她不能以当时的水平来看,必须拥有五十年后也足够骄人的身材。幸而,她都做到了。
千万般不舍中,沈娇宁跳完了最后一段舞,是《星星》里的最后一幕。她现在的体力已经没法再抱着小孩子完成那个动作,她自己一跃而上,如瑶池仙子,摘下了半空中的星。
人生中最后一次,挣脱地心引力,飞向她的信仰。
纵然不舍,也是圆满。
这一天的沈娇宁似乎兴致颇高,不但破天荒地耐心接受了记者们的采访,还邀请一干朋友到她家里。大家说着当年文工团的记忆,舞团这些年来的风风雨雨,一直聊到深夜才散。
她是这一批人中最后一个退下来的,今晚的告别演出也意味着,七十年代舞者的落幕,文工团演员的时代至此,画上了圆满的句号。
顾望星起先理解不了长辈们的情绪,可慢慢也被大家感染了,沉重得连小视频都不想发,最后把母亲告别舞台的最后一段和抱着小时候的自己跳舞的片断混剪,用实名账号发布,配文:
1995年,母亲证明了一个舞者,四十岁的可能;2021年,母亲又告诉所有人,舞者到六十五岁,也还是舞者。致敬我的母亲,沈娇宁女士。
……
她三十岁的时候,有人以为她要离开舞台,但她没有;她生完孩子,有人以为她要离开舞台,但她没有;她四十岁再创传奇时,有人以为她要离开舞台,但她没有——今天,她终于真正告别了舞台。
她自我调侃,不再做舞台上的钉子户了。
……
热热闹闹的一夜过去,沈娇宁宣布不再跳舞,但她仍是舞团的团长,第二天和往常一样去舞团上班,说晚一点回来,让他们晚上别等。
晚上,顾之晏和女儿吃完了饭,一起看了黄金档电视剧,眼看都九点了,沈娇宁还没回来,父女俩都有些着急。
“今天他们舞团没演出吧,怎么还没回来。”顾望星放下薯片,看了看外面的天色,“我去舞团找我妈。”
“不用,你自己玩,我过去看看。”顾之晏起来,往身上套外套,“也不算太晚,可能练功忘记时间了,你别担心。”
“我本来不担心,你大晚上出去我反倒担心了,你怎么过去啊?”搬家后离舞团远了很多,不像以前走几步就能到,父亲年纪大了,已经不能再开车,也没雇司机,说是用不着。
顾之晏乐了:“我还用你担心?我会坐地铁,会打车,还没老糊涂呢。”他抓起手机叫车,用软件打车购物看视频,没什么他不会的。
顾望星不再说什么,她是被学校的同事传染了,说爸妈年纪大了,不会用智能机,出门举步维艰。她的爸妈和一般老年人不一样,老俩口都时髦得很,手机玩得一个比一个溜,不需要她操心这些。
“那你们早点回来啊。”
顾之晏应了,弯腰稳当地换上鞋子,出门,像个普通老头一样坐上一辆出租车,去舞团找妻子。
他到的时候约莫九点半,今天舞团没有演出,散得早,已经空无一人,又去不远处的剧院。
剧院正门已经落锁,顾之晏有后门的备用钥匙,走进去,也是黑漆漆的一片,但舞台那边隐隐透过来一点亮光。
顾之晏心道她可能在台上练习,虽说告别了舞台,但以妻子对舞蹈的热爱,哪怕不再公开演出,她自己私下和以前一样练舞,也很正常。
他怕打扰妻子练舞,放轻动作走到上台口,往那道光束中央望去,待看清,却是心口一滞。她并没有如想象中一般起舞,安静地躺在舞台上,在那束白光的中央,双目放空。
顾之晏紧张坏了,急跑两步,等到了光圈附近,猛然领悟到什么,顿下脚步。
她是舍不得这个舞台,想以这样的方式感受它。
他放慢了脚步,庄重肃穆地走进光圈中,在她身边躺下,牵住她的左手,静默不语,还是沈娇宁先开口:“很晚了吗?”
“才九点多,不晚,我陪你。”
沈娇宁方才独自躺在这阒无一人的舞台,躺在一束白光之下,心中只觉得空荡怅惘,可顾之晏一来,她忽然就没那么坚强了,几乎想委屈落泪。
如果她是天鹅,他就是永远温暖的湖泊,如果她是雄鹰,他就是广袤的蓝天,无论她做什么,他都陪伴着她,正如当年分饮了她的水时说的那样,要与她一起分担那些难熬的心绪。
美人落泪惹人怜惜,何况是迟暮之年的美人,眼泪在带着皱纹的眼眶里打转,芭蕾女王此时只是一个脆弱的普通老太太。
她哽咽道:“之晏,我以后不用再染头发了。”她不曾尝试把头发染黄染红,但为了在台上不显老态,会把新长的白发染黑,如今不用再登台,也就不必再染发了。
顾之晏陪着她红了眼眶,他向来只愿把刚强的一面展露给妻子,好令她安心,此刻他该撇过头去的,但他没有,反而侧首深情凝望爱人:“正好可以一起白头。”
他一手与妻子十指紧扣不愿松开,另一只手从上衣口袋摸出一张小照片,是她的军装照。当时他重伤出院,没再要回含有祝福意味的铜钱,却问她要回了这张照片。答应过要好好保存,便好好保存了一生。
沈娇宁看着照片上穿绿军装、扎双麻花辫的自己,难怪在他的箱子里没找到这张照片,原来是一直贴身保管,没让她发现。
“你带得这么牢有什么用?倘若当初给你这张照片,要你找现在的我,是不是又找不到?”
“绝不会,不管你变成什么样,我一定能一眼就认出你。”他把妻子的手按在胸口,“五十年,哪怕这是个没有感情的房子,也不该忘记主人是谁了。”
他说得缓慢而认真:“最爱你跳的小精灵,那一年我在战场上,匍匐在泥土里,发现了一株冬天抽芽的野草,那时候我就想到你,记得绿罗裙,依依惜芳草,我在它旁边垒了石头,不让战火把它烧尽。”
“也爱你跳的银色美人鱼,每一回摘下金色的星光时,我都会更加理解罗密欧说,他想变成朱丽叶的手套是怎样的感情。”
“你的每一支舞都能跳到我的心坎里,那一年国庆,我在宴会厅门口负责安防,看到你跳《赵一曼》,我想,我的母亲临终前,应该也是这样想的。”
他们共同躺在舞台上唯一一束白光中,如果人生也是一部舞剧,他们该是这部舞剧里,被光圈罩住的男女主角。
沈娇宁心中柔软到无以复加,独自藏了五十年的秘密,似乎有了可以倾诉的对象。
“之晏,假如我不是你的娇娇,你还会这么爱我吗?”她回以同样的深情,只是深情中还有一丝隐隐的担忧。
顾之晏伸手抚平她的眉头:“其实,我约略猜到了一些。”
“什么?”
“早先你就问我很多次,如果我以后注定残疾,会不会离开当时的岗位,问得多了,我自然有感觉,何况你送我上战场前的样子,是料定了我会残疾的,对不对?”他温柔地说,“最重要的是,我回头捡铜钱的时候,分明没有炸到我,但我真正感受到腿被炸断的剧痛,所以我才说,是你救了我,而不是因为迷信。”
沈娇宁微微张开了嘴,显然十分惊讶,他没有对自己说起过那无端的痛感。
“我没有对任何人说过,说了医生又要觉得我战后应激。娇娇,你现在愿意告诉我,究竟是怎么回事了吗?”
沈娇宁要说出这件事,冒着巨大的风险,内心不是没有犹豫,但身旁之人温暖的掌心、诚挚的目光和跳动的胸口,让她决定赌一把。
她从1990年5月20日,一个被人遗弃在心梦福利院的可怜小女婴说起,从三岁就被选入国家队,一直说到二十八岁那年,考上国外舞团的首席,一场突如其来的车祸毁灭了这个女孩子的舞蹈梦想,直到三十岁,不知庄周梦蝶,抑或蝶梦庄周,让她成了书里十六岁的同名少女。
“我们是一本书里的人,是不是很神奇?”
她故作从容地说完这一切,顾之晏却感受到她轻微的颤抖,不顾身处舞台,搂住她:“别怕,不管这是个怎样的世界,不管你从何而来,我只知道我爱的就是你,我们真真实实地活着,有一个奥运冠军的女儿,这一切,都是真的。”
顾之晏顺着她的长发,还开起了玩笑:“如果真能穿到小说里也好,我只知道一本写你的纪实小说,就是董乔写的《文工团往事》。那里面把你写得那么好,绝不是什么炮灰女配,假若再穿,你一定比这辈子还顺当。”
沈娇宁正情绪上头哭得痛快,被他这话逗笑了,带着鼻音说:“我可不要再穿了,活了那么多年,我已经活够了,这辈子过完便罢,再叫我活下去也没有意思。”
“那就不穿,我们一起过完剩下的日子,只求这一世的圆满。”
“嗯。”
沈娇宁在舞台上,在属于主角的光束中,被爱人拥在怀里,活到了上辈子没能跨过的2021年,别无所憾。
……
这天晚上,他们互相剖白心迹,感情似乎回到了年轻热恋的时候,第二天就开始规划他们的世界环游路途。
顾望星昨晚担心他们的安全,一直等到凌晨他们回来了才睡,结果这老俩口回来时浓情蜜意,又给她撒了一把狗粮,顿时手里的薯片都不香了。
沈娇宁和顾之晏分外愉快地沟通好旅游路线,把家里的产业都交给职业经理人处理,然后拿着一个盒子,关上顾望星看得津津有味的电视,找女儿严肃谈话。
瘫在沙发上看电视的顾望星看到母亲的神情,不由得正襟危坐:“妈,什么事呀?”
“这个交给你,你看看。”
顾望星咽了口唾沫才敢打开,先拿出两份文件,居然是她爸妈的遗嘱,登时整个人都不好了:“你们还年轻着呢,平均寿命都没到,给我这个干什么呀?”
沈娇宁叹气,坐到她旁边,一样一样跟她说:“我跟你爸就你一个孩子,咱们家的家产都是你的,写了就是图个保险,谁也别想拿走你的东西。”
“舞团那边你不想经营,以后每年拿分成就是,沪市的别墅你之前训练时一直住的,还是这边的房子……”她把家里的房产证一本本跟女儿交代清楚,沪市的小洋房沈娇宁自己没有住过,反倒是女儿曾在沪市训练体操,一个人住了好几年,“这个钥匙和密码,是京市保险柜的,祖上传下来的小金条,还有一些你外婆的首饰。”
顾望星一直知道自家有钱,光舞团的一系列产业就让母亲登上过富豪榜,但没想到她家是祖上就开始有钱了,有小洋房不算,还存了金条!
“按理说你靠舞团的收入生活几辈子也够了,我本来想把小金条上交给国家,想来想去还是怕你未来缺钱,还是留给你吧,以后不管是传给后代还是上交国家都随你处置。”她对女儿向来好得没话说,一片慈母心肠,全给了这唯一的孩子,“要是未来你真不想结婚,手里多拿点钱总没错。”
“妈,你怎么现在就全给我了呀,您先收着,以后再给我也一样的啊。”顾望星拿着这一盒不知价值多少的东西,完全慌了,“我爸呢,他知道吗?”
“那当然,我跟你爸要出门旅游,年纪大了,保不准在外面有什么意外,先交给你,我们放心。”
顾望星听到他们是要出去旅游,狠狠松了口气:“吓死我了,旅游就旅游嘛,搞得不回来了一样。”
“还真不一定回来了,我跟你爸要去的地方多着呢,要是喜欢哪里就在那住上一段时间,你要是想我们给我们打视频电话。以后你在这边就要靠自己了,真碰上处理不了的事就去找党阿姨、翟阿姨她们。”
“放心吧,我怎么也是个大学老师,没什么处理不了的。”顾望星是个心宽的,放松下来后就说,“你跟我爸要是还能想起我这个女儿,就给我打个电话,我没事就不打扰你俩恩爱了,省得他嫌我碍事。”
沈娇宁宠溺地笑了笑,又变魔术似的从冰箱里拿出一个蛋糕:“今年你三十岁生日,妈妈不能陪你过了,提前给你订了蛋糕,自己打开看。”
“老妈,你这是要我提前步入三十啊。”顾望星一边吐槽她妈魔鬼,一边打开蛋糕盒,等她看到里面的蛋糕,性子大大咧咧的顾望星便泪意朦胧了。
妈妈给她准备了一个五角星形的奶油蛋糕,上面插了一块泛着金光的星形玻璃糖,看上去和小时候她在舞台上摘下来吃的那一个一模一样,从小到大妈妈对自己的呵护便都涌上心头。
顾望星转身抱住母亲:“谢谢妈妈,我特别特别庆幸,你是我的妈妈。”从小顾望星就过得比别人舒坦,物质上不用说,最重要的是精神上的宠爱。
她知道自己当年离开省会,独自去沪市训练时,母亲万分担忧,但她没有阻拦;她也知道当年自己在体操队早恋,母亲怕她受伤,却只说要她保护好自己,还鼓励她感受年少的青涩与美好;她也知道,自己三十岁了不想结婚,母亲对她的未来一直不放心,却只会为她准备好足够的家产,给她底气……
顾望星其实也舍不得爸妈要长年在外旅游,但她明白爸妈从前给自己的自由,明白父母深刻的感情,一句阻拦的话也不说,只是祝他们旅途顺利,一路愉快。
沈娇宁慈爱地看着孩子,她家星星是最懂事、最善解人意的。
……
沈娇宁和顾之晏又收拾了一番行李,跟女儿告别后,就开始他们的旅行。
她去过的地方不少,但全是为了演出奔波,哪怕中间有时间游玩,心情也和真正的旅游不一样。
元静竹和程佑早好几年就开始了环游世界的日子,把她羡慕得不行,现在她总算也可以踏上旅途了。
他们先去了双彩县秀水村,沈娇宁是在前往秀水村的路上醒来,真正的娇娇便是在这里没了的。
他们说好要先去祭拜这位妹妹,并捧了一把那条路上的沙土,一路带到京市,和那张她小时候的照片一起,埋在童梅墓地旁边。两人一起给童梅扫了墓,摆上鲜花贡品,与她们说了些话才离开。
办完这件事,真正的行程才开始。
顾之晏为这场旅游起了个名字,叫“芭蕾之旅”,要去的各个城市与国家,或多或少都与芭蕾有关。
他们先去了颐和园,这里的长廊上有一张照片,是裕容龄和裕德龄两姐妹分别站在“老佛爷”身侧的旧照。裕容龄是清末舞蹈家,国内芭蕾第一人。
继续北上到达哈尔滨,十月革命前后,大批俄侨来华定居,为这里发展芭蕾艺术奠定了基础。
随后又乘机去了法国,1581年,《王后的喜芭蕾》在法国上演,这是第一次以“芭蕾”为称呼的演出。
从国内到国外,他们沿着芭蕾的发展历史走过一座座城市,重新回顾了一遍芭蕾的发展过程,一路有绝美的芭蕾艺术为伴,为这段旅程增添了别样的浪漫。
路过一座雕刻了芭蕾舞者塑像的教堂时,顾之晏为她买来一套雪白的婚纱,在教堂里让神父为他们证婚。
他们早年办酒席时,沈娇宁穿过旗袍和军装,却没有穿过现在流行的婚纱,顾之晏要给她补上。
白色的婚纱让沈娇宁有种穿着小天鹅古典舞衣的错觉,可惜她跳不动了,只能一步一步慢慢地和同样蹒跚的顾之晏走到一起。神父说了誓词,他们毫不犹疑地说“我愿意”,教堂里的陌生信徒们为这对老人送上善意的祝福。
这天晚上,顾之晏对沈娇宁说:“我本以为一辈子已经够了,现在突然觉得还不够,如果有下辈子,我也要和你在一起。”
“下辈子你想怎么过?”
“我想去你来的那个世界,认识1990年出生的你,不会让你在福利院被人欺负,不会让你出车祸,不会让你被小师妹辜负……我们就在那里再过一辈子。”
“好,如果真的有下辈子,我们就去那个世界,还要在一起,一辈子。”
苍老的手掌握在一起,十指相扣,无名指上戴着同一款式的婚戒。
若有来生,他们定能找到彼此,不离不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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舞蹈史对沈娇宁的评价,几经修改,直到她过世之后,才有了最终定论。
因为此前,每一次人们以为她该止步的时候,她总能突破人们的认知,突破舞蹈史给她框下的既有荣誉,继续往前迈步。
早在她四十岁时,就有两部专门讲述她的纪录片,其中有一部冠以“传奇”的前缀。
但真正了解她的舞蹈专家们知道,四十岁的片子无法概括她,她的传奇,是以一生来书写,连她告别舞台后的那一段长达十余年的浪漫“芭蕾之旅”,也被后人写进她的篇幅中。
生命不息,舞魂不止。
哪怕她老得跳不动了,也依然走在芭蕾的道路上,从十六世纪法国演出了第一场芭蕾开始,一路追溯,走走停停,最后回到她自己建立的芭蕾帝国,叶落归根,与她的爱人长长久久地在一起,再无分开的可能。m.w.com,请牢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