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年底,在这辞旧迎新的关口,沈娇宁家里却在收拾东西,准备搬家。
省会近几年发展迅速,这一带原先是最好的居民区,现在已经快沦为城中村,原来的居民大多已经搬离,沈娇宁对这里感情深,虽然早早买好了电梯房,却一直没舍得搬。
这里是她买的第一个房子,是她和顾之晏新婚的地方,也是他们女儿成长的地方,最美好的回忆都发生在这里。
“妈,您别舍不得了,咱家放着好好的电梯房、别墅不住,守在城中村这么些年,早该搬了。”顾望星风风火火地从客厅走过去,忍不住对擦着地板的妈妈说,“您把地板擦那么干净做什么,反正都要被推平,再过几天,这里就没有啦!”
沈娇宁最终同意搬走,不是因为她和顾之晏年纪都大了,爬楼梯不方便,而是因为这里即将被拆迁,他们不得不搬。
“干干净净地住进来,就干干净净搬出去,行了,你别管我,自己收拾衣服去吧。”
顾望星没办法,别人家恨不得成拆迁户,他们家不缺这点钱,不当钉子户全是因为她爸妈习惯了听组织的话。
顾之晏来拉闺女:“好了,跟爸一起收拾衣服。”他很明白妻子的不舍,其实他也舍不得,但这里确实太旧了,该搬了。
顾望星早已习惯了她爸妈的互相维护,从小给她撒狗粮,到现在六七十岁,感情还是一如既往地好。她只是怕妈妈累着,妈妈一把年纪还跳舞,有个腰痛的毛病,但既然她爸都这么说,只好放弃,利索地把衣服全部打包。八壹中文網
她收拾东西可不像爸妈那么磨蹭,什么都能对着伤春悲秋一会儿,她只管把旧衣服全扔进收纳箱,等到了新房子再拿出来。
顾望星整理好自己的衣服,妈妈还在客厅擦地板。阳光下的妈妈头发很黑,她每月都要把新长出来的白头发染黑,六十多岁了,身材依然管理得很好,看上去像四十多岁,是个很有气质的老太太。
可是,老太太再美,也已经老了。她叹了口气,去隔壁房间帮爸爸收拾。
她爸七十多,退休后自动把自己归类为老头,做事越发耐心细致,半点看不出别人口中他当年在部队的雷厉风行。她妈不管老爸变成什么样都是顶好的,可在她看来实在是磨唧得不行。
顾望星见爸爸很小心地叠放着妈妈的衣服,没空搭理自己,在旁边百无聊赖地踱来踱去。忽然,她看到床头柜上放着一把小钥匙,想到什么,眼睛一转,把他们床底下的大箱子拖了出来。
这箱子是她小时候趴在地上玩发现的,好奇了很久,可惜一直上着锁打不开,今天可算让她逮到机会,趁老爸一个不注意,把箱子给打开了。
顾望星掀开箱子,被里面满满当当的东西闪了一下,一眼看过去全是些旧报纸、胶卷等不值钱的旧物,亏她还以为这里面藏了什么金银珠宝呢,这也值当上锁?
顾之晏发现这边的动静,赶紧过来拦,然而还是晚了一步。
顾望星颇为嫌弃地拎起一个塑料包装的东西,里面看上去是一块泛黄的布料,叠得倒是整齐,但再整齐也不能改变这就是一块废布的事实:“爸,您还有这中旧物癖啊,这里面都是些什么东西,啊?”
“别动!”顾之晏伸手抢过来,小心地护在怀里,吼道,“谁让你动了?小时候教你的道理都忘了?”
顾望星被他吼懵了,爸妈向来宠着她,家庭教育很开明,不兴打骂那一套,连她小时候玩早恋都没这样大声吼过。
她看着脸红脖子粗的老爸,觉得他越来越不可理喻,还有些委屈,不就是一块破布,一堆旧报纸吗?
沈娇宁听到声音过来了,看到是顾之晏的宝贝箱子被翻出来,有些理解。他从小就喜欢把珍贵的东西放进箱子里,藏在床底下,从那个口琴开始就一直这样。
顾之晏倒是给了她一把这个箱子的钥匙,但出于尊重,她从来没想过要去打开。
“星星,你去房间休息吧,别理你老爸,剩下的爸妈来收拾。”
顾望星还没说什么,顾之晏先气呼呼地走了,临走前还不忘把箱子重新锁上,直接进书房,甩上门,啪嗒一声,把书房门也给锁上了。
沈娇宁心里暗暗翻个白眼,这老头是专门发脾气给她看,要她哄呢。
她先安抚女儿:“你爸年纪大了,言行向小孩儿靠拢,你别跟他计较。你不是说最近又出了好看的电视剧吗,你先看着,一会儿妈妈跟你一起看。”
“妈,不是,就我爸现在这个情况,他是不是要得阿尔茨海默病啊?”顾望星道,“为什么要藏一块破布啊,你知道那是什么吗?”
“我也不知道,我去问问他。那箱子是你爸的宝贝,以后别碰了。”
顾望星撇嘴,一箱子旧报纸,从小的好奇被破坏得稀碎,让她看都不想再看。
沈娇宁见女儿回房间,抱起平板开始追剧,这才去敲书房的门。
一开始顾之晏还不开,沈娇宁加大了力气:“开不开,再不开今天晚饭别吃了。”
“不吃就不吃。”
“那我走了啊,你自己呆里面吧。”她故意这么说,摆出准备走的姿势。
果然没过一会儿,门就被人打开一道缝,顾之晏把她也拉进了书房,搂着她,委委屈屈道:“不许走!你是不是嫌我老了,不要我了?前两天我还看到你们舞团的小年轻跟你告白,我们的婚姻是组织批准的,你嫌弃我也没办法。”
“什么告白,谁脑子那么不好跟我一个老太太告白?”沈娇宁笑起来,轻轻捶了他一拳,“你今天怎么回事,干嘛跟星星发脾气?”
帅老头哼了一声:“偷偷开锁就该教育,这中坏毛病不能惯着她。”
这话说得没错,但沈娇宁看到他被气红的脸,直觉没那么简单。她瞥了一眼书桌上的旧物,问:“那我能不能看呀?”
顾之晏脸上更红,却没反驳,沈娇宁便从塑料袋里取出那块叠得平平整整的布料。
虽然有些泛黄,质地却很柔软,她还没来得及全部展开,忽然看到边角上用银线绣的昙花,脑子一懵,反应过来,赶紧停下动作:“这是……那天的床单?你不是说扔了吗?”
是他们新婚夜的床单,特别漂亮,也不知道顾之晏是从哪里买来的。那天晚上床单自然是弄脏了,她第二天本来要洗,顾之晏说他来,后来就没再见过。
他说是洗不干净,拿去扔了,沈娇宁当时还十分可惜,结果时隔四十余年,被女儿翻了出来。
沈娇宁脸上也开始发烫,再仔细看顾之晏的表情,他哪里是气的,分明是自己也觉得这中行径差点被女儿发现,尴尬得老脸通红。
“扔箱子里,不也是扔了吗?”顾之晏不自在极了,微微侧过脸不敢正眼看她。
沈娇宁实在不知道说他什么好,把床单装回袋子里,忍不住吐槽:“老不正经的,这中东西藏起来做什么?要是那天没有……你是不是还要跟我离婚啊?”
“哪有!”老头从背后抱住老太太,反驳道,“女儿早恋我都没拦着,怎么会在乎这个?我只是……”
“只是什么?”
他不好意思说这些,把人抱得更紧,脸埋在她肩头,才能勉强说出口:“我只是,想把你的一切都珍藏起来。”
就跟他收藏关于她的旧报纸、旧照片、胶卷一样,一切事物,只要与她有关,就有了被珍藏的价值。
沈娇宁感受到他的爱重,又一把年纪,什么都看开了,懒得为这个跟他计较。要是早个二三十年知道,她大概还要羞得把东西真扔了,至于现在,就随他去吧。
不过她怕顾之晏还藏了什么羞耻的东西,让他去把箱子打开,自己要看。
其余的东西还算正常,不过是报道她的报纸之类,还有她几部电影的胶卷,当时他不知道这些东西如今可以直接从网上下载,想办法问电影厂买了拷贝。
沈娇宁翻到最底下,连带她那盒出问题的磁带、早已不穿的演出服等都翻了出来,最后翻出一个日记本。
这不是她的东西,在这一箱子与她有关的物件中,显得有些突兀。
“能看吗?”
“看吧。”
沈娇宁看到第一行,是写了日期的,还真是日记本,又问一遍:“我看了没关系?”
“本来就是写给你的。”
沈娇宁心中一动,默默看完第一篇,确实是写给她的,跟他以前给自己写的信一个风格,往后挑着看了几篇,大概一篇日记就相当于一封给她的信,一直写到结婚后,他们只要分开,他就会继续给她写。
里面还夹着一张信纸,也是写给她的。
“76年,那时候我在北京?你写了为什么不寄给我呀?”
“给你寄了几封,你一封也没回,我怕这些寄过去你都不看,直接扔了,干脆不寄了。”他拎着那张信纸说,“你连电报也不肯多给我写几个字,这封信我就没塞进包裹里。”
沈娇宁想起来了,那回他没塞信件,却塞了钱,暗示她电报可以多打几个字。
“当时只想着瓦尔纳大赛,确实没心思写回信,但我怎么会不看呢?”
沈娇宁站起来,让他看自己的收藏。
那盒子也不小,锁在梳妆柜里,先是一个储蓄罐,他遵守诺言,相识的第几年就给她几块压岁钱,从最初的硬币,后来因为太多不得不换成纸币,再过几天就该给她49块了,她专门用一个储蓄罐来装。
还有他打的大红络子,送的口琴,下战场后又回到她手里的铜钱,巧克力糖纸……最底下有一本书,她拿出来,是他送的《钢铁是怎样炼成的》。
书里面可夹了不少东西,别说是他寄的信留着,就连他随手留言的纸条也好好保存,书与纸条仿佛把他们带回了那一年火车上的相遇,以及夜晚靠着车厢壁的依偎。
沈娇宁得意地捧着东西扬眉看他,那样子好像在说,我对你的在乎,一点也不比你对我少。
顾之晏看到她的收藏,心里又暖又软,年老衰弱的心脏只有在这样的时刻,和年轻时的跳动一样砰然。
不管多少岁,他都一样爱她。
……
耳鬓厮磨之后又继续收拾东西。
顾之晏已经将她的衣服叠放了大半,现在又让她自己看一遍,沈娇宁看到了顾奶奶最早给她做的旗袍,白底绣蝶恋花纹的丝绸。她现在仍穿旗袍,但都以墨绿、深蓝为主,已经没法再穿这样青春靓丽的颜色。
“不同年纪有不同年纪的美,你现在也是最美的样子。”美人迟暮自然令人惋惜,但顾之晏努力让她相信,她任何时候都很好看,“何况你年轻的模样都被录下来了,所有人都会记得你的。”
她当年擅自在国外穿旗袍,不可谓不大胆,但早在1984年,旗袍就被指定为女性外交人员礼服,她一身旗袍上台领奖、讲话的录像,就和她的舞蹈一样,几乎成为教科书式的存在,被人反复观摩,播放量和下载量高得惊人。
“就是感慨一下,这辈子已经再圆满不过,女儿也大了,有自己的事业,不用我再操心。等明年开春跳完告别演出,我就跟你去环游世界。”
她六十多岁了,身子骨越来越沉重,浑身上下每天变着法地疼,可她还没有彻底从台上退下来,时不时上台演出一回,创造了芭蕾舞者的奇迹。
但她知道,自己跳得越来越艰难,马上就要再也跳不动了,于是万般不舍地做下决定,明年开春跳人生最后一支舞,正式而郑重地,与陪伴她五十年的舞台告别。m.w.com,请牢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