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任名叫郑志刚,吕元忠跟他共事那么多年,据他自己说,最不喜欢来服装厂这?种闹哄哄的地方。
这?件事他记得很清楚,因为原本团里看主任的工作比较清闲,想把和服装厂接洽的部分也交给他,被他以此为由拒绝了,最后分配给了另外一?位老师。
结果工作他倒是推辞了,私底下却在上班时间来服装厂晃悠?吕元忠心里涌上一?股怒气,赶紧停好自行车跟了上去。
吕元忠留了个心眼,没直接把人拦下质问,而是等对方上了楼,装作不经意地问旁边相熟的会?计:“刚刚上去那个人,是你们谁的亲戚啊?”
“哦,他呀,不是谁亲戚,好像跟我们厂长认识。”会?计道,“挺烦人的,上回来买鞋,他要?的鞋没了,就让我开一?张收据。这?东西是能随便开的吗,出了问题算谁的?真是,今天又来,准没什么好事。”
吕元忠眼神连闪:“什么鞋呀,买不着鞋还有收据的。”
会?计抬头看了他一?眼,笑道:“也是巧了,要?的你们文工团喜儿的鞋。副主席,你们的衣服鞋子,我们向来都是定多少做多少,不多做不外卖的,我还问他是不是文工团的呢,他说不是,就是家里闺女想跳喜儿,买不到鞋子,就带个收据回去让她高兴高兴。”
吕元忠心里冷笑,听到这里他还有什么不明白的?郑主任家的闺女,不是他说话损,那真是又黑又壮,还跳喜儿呢,跳大神都没人请她。
不过他面上还是维持着风度,定?下了芭蕾的演出服,在郑志刚下楼之前,骑上自行车先走了。
上回的鞋子和收据都还在他办公室里锁着呢,这?回看他怎么狡辩。
但仔细一?想,他又觉得不对啊,上次的收据是戴文山拿出来的,郑志刚跟戴文山又有什么关系?
主任这?人,最怕麻烦,只喜欢一个人躲清闲,跟这?种事情扯上关系,很不符合他的风格啊。
这?时候,他忽然意识到主任反常不是一次两次了,从东望镇出言阻拦大家出去找人就很奇怪。一?个恨不得在文工团养老的人,会?做这?种出头鸟?
……
回到文工团,吕元忠特意等了等,等主任也回来了,这?才让人去把他和李老师、戴文山全叫到办公室。
他没说别的,只把收据和那双鞋拿出来,道:“这?件事情,我已经调查清楚了,这?双鞋,就是发给芭蕾组的那一双,这?个收据是假的!”
他说得斩钉截铁,在场的人心脏猛地一跳。
不给他们反驳的机会,吕元忠副主席继续说:“戴文山偷团里演员的鞋,还不知悔改,开假收据,必须记过处分!”
他说完,看着面前三人的表情,连眼睛都没眨一下。
戴文山果然急了,正要说点什么,但李嘉斌反应更快:“副主席,其实这?个收据是我开的。”
吕副主席满心疑问,他已经确定了是主任开的,李老师为什么要?承认下来?
李嘉斌道:“戴文山固然有错,但是我觉得对一名前途一?片大好的舞者来说,就这么背上一?个处分,实在太严重了,所以就这?么做了。如果您要处罚,就处罚我吧。”
吕副主席觉得这?里面肯定还有什么他不知道的事,暂时没说出他已经知道收据其实的主任开的:“李老师今年带领文工团排出了舞剧,功劳很大,这?个处分我先给你记着,看你日后表现。”
他说完,又把东西锁了起来,现在他对这三个人都很不信任。作为文工团的副主席,大家平时偷点懒也就算了,要?是真有什么害人之心,他决不能姑息。
……
李嘉斌等人走出副主席办公室,他阴冷地盯着戴文山:“你要?是什么话都不说,就什么事都不会?有;要?是绷不住说了什么,别怪我不保你。”
主任看着他们俩,一?言不发,回了自己的办公室。跟李嘉斌扯上了关系,他的日子再也没有那么清闲了。
李嘉斌和戴文山回到排练楼,整个楼道一?片纷乱。
“怎么回事?”
惠倩头发散乱地挤到他身边:“李老师,芭蕾跟我们抢声乐和器乐的人!”
颜嘉明和沈娇宁也走过来:“你问问他们有没有收到团里的排练通知,古典舞凭什么拦人。”
李嘉斌的目光从沈娇宁,移到颜嘉明,说得不阴不阳:“别拦了,按通知来。有句话,不到黄河心不死,我们别拦着人跳黄河。”他说完,径直走了。
惠倩虽然跟芭蕾抢人,但还是觉得,李老师这?么说是不是有点过了?
沈娇宁对颜嘉明道:“我真觉得你得罪过他,你有空好好想想,国内国外,从小到大。”
颜嘉明只能苦笑。
不过他们终于能开始加上音乐排练了!
乐队和歌者们一加入进来,整个感觉都不一?样了,飞跃的音符仿佛是舞者足边的小精灵,为他们的每一个动作增添感染力。
现在已经是十二月下旬,排练室窗外的灰色地面上,堆满了枯黄的落叶,一?片凛冬的气息;但一?窗之隔,排练室里歌声乐声,翩翩起舞的演员们,热情洋溢喊着口号的妇联干事,他们的这?个冬天,是火热的。
时间就在一天天的排练中过去,在他们和音乐磨合得越来越默契的同时,颜嘉明又带来一个好消息:“吕副主席刚刚告诉我,我们的服装马上就要做好了!”
“真的?”沈娇宁激动得直接站了一?起,服装到了,他们就可以直接演出了!
她想到一件事,急急道:“老师,我出去一?下,我去问问曾组长有没有空过来看。”
她飞快地换好鞋子,裹上大衣,一?走到室外,连耳朵都冻得生疼。但她毫不在意,她心里的热忱足以驱散一切寒冷。前后历经近四个月,舞剧终于可以面世了!
沈娇宁一?路跑向吕副主席的办公室,不但要?请曾组长,如果可以的话,她还想问问顾之晏能不能过来看。
这?部舞剧对她来说,简直和她的孩子一?样,在她心里,这?就是最好的,想要展示给全世界一?起看。
她到了吕副主席办公室,对方正在打电话,她本想退避一下,没想到副主席喊住她:“你别走啊!”又对电话里说,“巧了,她正好过来了,这?种好消息,您自己跟她说。”
沈娇宁小声问:“谁啊?”
吕副主席一把将话筒塞进她手里:“曾组长,你遇上大好事儿啦!”
沈娇宁眨眨眼,这?么巧啊:“曾组长好,我正想找您呢。”
“哦?什么事?”
“就是之前您来我们这儿抽查,我说了要?排舞剧嘛,现在已经都排好了,想问问您什么时候有空来看呀?”
对面
曾立轩一时没说话。
沈娇宁有点急了,曾组长该不会?没时间吧?
“要?不你先听听我要?跟你说的事?”曾立轩道。
“您说。”
“省里文化组过年要安排演出,定?了演《白毛女》,我觉得你很适合。你要?是愿意来的话,明天就过来,马上就参与排练,再过几天,就可以在省里演出了。”
沈娇宁握着电话筒,一?时踌躇起来。
要?是在四个月前,她当然会一?口应下,毕竟她的目标就是走向更大的舞台。可是现在,舞剧不是她一?个人的事,那么多人,花费了那么多时间,她要是一个人去省会?演出了,舞剧怎么办?
吕元忠看她还在那里犹豫,为她着急,用口型说:“快答应!答应!”
沈娇宁为难地说:“您可能不知道我们排舞剧有多么困难,现在好不容易可以演出了,我没法扔下大家一?个人去省里。”
吕元忠听得扼腕,真是急死他了!
曾立轩道:“你可能误会?了,不是要你一?直留在省里,只是过年期间来这边演出,之后还是回绵安。这?次其他演员都是部队文工团的,你来了,一?定?会?有所收获。”
沈娇宁当然心动,可是她明白,芭蕾不止她一?个人那么长时间没有上过台了,其他人都和她一起,一?直等待着演出机会。
她去了省会?,其他人就只能等到她年后回来,才可能上台了。
她咬了咬唇,看看朝自己龇牙咧嘴、肢体幅度过度夸张的吕副主席,提了个请求:“曾组长,您能不能先看看我们的舞剧呀?如果您没有时间来,明天我带着芭蕾演员们一起来省会?,就抽出一个多小时,可以吗?”
“就算我看了,又能怎么样呢?”
“我听说过年演出是有好多场的,如果我们特别优秀,您要不要?给我们也安排一?场?这?样我也可以去演白毛女了。”她的嗓音圆润动听,细细探究起来,甚至比一?般女孩子更柔和,但完全遮掩不住她的野心。
“是有好几场,但都是经典剧目,你确定要?跟他们比?”曾立轩道,“要?是这回跟他们比了,之前我说的帮你们和《烈火英雄》评个高低,可就不做数了。”
《烈火英雄》再好,跟成为经典也还有一?些差距,曾组长这么说,无疑是想用这种难度打消她的念头。
沈娇宁刚才一?路小跑,厚实的棉袄里闷了些汗,这?会?儿都成了潮湿的寒意,她轻轻哆嗦了一?下,大脑里如浮光般掠过《女儿》的所有动作。
她感受到自己掌心的冰凉,轻轻吐出一个字:“比。”
……
挂上电话,吕副主席急得差点想打她:“你疯了啊?去跟《白毛女》比?人家那是什么级别的,那是经典啊!咱文工团这三瓜俩枣的,怎么跟人家比啊?”
“经典就是用来超越的。要?是所有人都不敢跟经典比,那还怎么进步啊?”
“你说得都对,那万一?输了怎么办?你们折腾了那么长时间,要?是输了,前面的付出不都打水漂了?”
沈娇宁有点无奈地说:“想要更大的胜利,就要承担相应的风险。要?是真输了,就看您和主任给不给我们安排演出了呀。”她说,“我现在回去跟大家说这个事,一?会?儿可能联排一?次,您要是有空,欢迎来看。”
吕元忠是这个时候,才彻底认识到他在双彩县招待所里,随意让颜嘉明收为学生的女孩子,和他过往见过的人都不一?样。
在这个大家都恨不得缩进龟壳里自保的年代,她依然保持了如此奋发的斗志。
理智告诉他,要?跟经典舞剧比,根本别想有赢的盼头;可他生活了几十年的人生阅历,又让他有种直觉,这?样敢闯敢拼的性格,也许真的会?获得他连想都不敢想的成就。
……
沈娇宁并没有她看起来那么轻松,这?个决定实在有些冒险,她自己是愿意冒险的,可她并不是很确定其他人都会赞同她的想法。
没有问过大家的意见,就做下这?样的决定,饶是她,也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大家看到她兴冲冲地跑出去一?趟,回来却完全没有想象中的兴奋,猜测:“是不是曾组长说不过来?不来就不来,刚才乐队都跟我们说,觉得我们这舞剧比隔壁好,不用太担心。”
“不是……”她清了清嗓子,“跟大家说件事,就是明天我们就要?去省会?了,如果跳得好的话,省会?的过年演出,加一?场我们的舞剧。如果不好……那我们就回来,曾组长之前说的要?过来给我们评比,也就不做数了。”
她说完,集体静默了一?瞬。
过了一?会?儿,贺平惠率先打破沉默:“什么,我们居然这么快就能去省会?了?这?是好事儿啊!看你这?个表情,我们还以为怎么了呢。”
“是跟《白毛女》那些样板戏比……”
“比就比,大不了就输呗,我们又没损失什么。”刘思美说,“就算输了,我们最多回来去乡下演出。团里不安排我们演,妇联也能给我们安排上。”
林春霞道:“对,我们夏主任说了,那么多钱投进来,肯定是要你们去演出的,最多台子简陋点,我们妇联自己就能搭台。”
沈娇宁抿唇一?笑:“其实我也这?么想的,就怕你们不高兴。”
“我们不高兴什么,曾组长那边本来也是你争取来的,整部舞剧从人人都认为不可能完成,到今天完全排练完,可以上台演出,你付出最多。以后不管你做什么决定,都不要?有负担。”
沈娇宁感动得眼睛都红了,半捂着脸:“你们别煽情了,我们再来排练一?遍吧。”
大家点点头,音乐响起,舞者的足尖如不知疲倦般,一?个接一?个地从地面上转过去。
吕副主席不知什么时候来了,又不知什么时候走了,沉浸在舞剧中的人们没有注意到他。
他又蹬上了自行车,赶去服装厂。
这?群孩子们明天就要去省会?表演了,今天加班加点也要?服装厂把所有衣服做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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