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番外:月光雪山(1)
陈清禾从小就是个顽劣蛋,在大院那帮孩子里,带头干坏事没少他的份。
陈家往上数几辈,都是拿刀弄枪、上战场杀敌的功臣。
骁勇世家的名号,是真正刻在了陈家牌匾上。
陈清禾骨子里就有一股煞气,小时候掏马蜂窝,长大点儿了,就逮人干架那叫一个嚣张凌厉。
陈自俨的心脏病,就是被他给这么活生生气出来的。
2009年,陈清禾犯了一件错事儿。
彼时的他正在军校上学,和系里一男生结了梁子。
那男生叫晏飞,人如其名,是个能飞天的烈货。
祖籍沈阳,也是高官家出来的公子哥。
一山容不下二虎,陈清禾和他平日没少明争暗斗。
军校这种地儿,大多是沾亲带故、有点门道和后路的人;也有一部分,是寒门奋读,从穷乡僻壤里破土而出的苦孩子。
那日,晏飞和狐朋狗友把班上一穷酸胆小的男生给堵在了男厕里,一口一句“穷鬼”又骂又推搡,男生老实巴交,只得默默受着不吭声。
后来话越骂越难听,甚至逼他喝厕所水,几个大高个儿眼见着就要把矮豆芽摁倒在地上。
在最里边茅坑拉屎的陈清禾,就这么吊儿郎当地推门出来了。
后面的事不难想象,俩人本就有过节,这次算是豁开了口子,谁也没给谁留脸面。
晏飞人多仗势,陈清禾一身腱子肉也不是白练的。
最后双方伤亡惨重,陈清禾猛虎上头,打红了眼睛,操起拖把屈起膝盖,往上一折,用断截的木棍往晏飞脑门心上狠狠一砸。
晏飞当场就厥了过去。
顿了几秒,暗色的血一道道地往下坠。
这事儿闹得挺大,校方说要严肃处理,在调查情况的时候,双方各执一词,陈清禾将情况如实说明,晏飞却说是陈清禾无缘无故动手打人。
当目光都落向挨欺负的“矮豆芽”男生时,他低着头,蹲在墙角,满脸怯色,低着声音说:“晏飞没有为难我。”
此话一出,陈清禾走过来对着他肩膀就是一脚,“我瞎了眼!”
晏飞缠着一脑袋的绷带,暗藏得意地笑。
陈清禾本该是要被记大过,但陈家声名赫赫,尤其老爷子陈自俨,那可是国典能上天安门的人物。
校方便要其写份检讨,再道个歉就算完事儿。
陈清禾哪吃得下这份憋屈,摔了教务科的门,拽拽地走了。
这事情,成功把陈自俨气得心脏病再次发作,差点儿没蹬腿呜呼。
醒来后的第一句话,就要陈清禾滚蛋。
陈清禾答应了,滚了。
但滚的不是蛋,而是滚去了国境之北。
陈清禾也不知是跟老爷子斗气,还是跟自己置气,报了名儿,离家有多远就走多远。
他骨子里有股匪气,绝不受任何委屈。
走前的一晚,跑回军校,找到脑门刚拆线的晏飞,反手就是一不锈钢开水瓶子,再次把人的脑袋给开了瓢。
晏飞哀声痛叫,陈清禾笑得寒森,蹲下来对他说了一句话。
“陈大爷,永远是你大爷!”
陈清禾活得热烈,走得潇洒。
一走,就是两年。
2011年冬,这一年的哈尔滨,风雪冰灾堪称近年最重。
一夜雪落,驻地的大门都给堵了半边。
六点不到,泱泱人头已经开始清扫路面了。
零下的温度,陈清禾脱了军棉袄,裹着一件灰色羊绒衫就开始干活,边干边吆喝:
“陈朝!带一队人去清扫排水岭!”
“是!”
“二蛋,你负责松岗!”
“是!”
这时,一道厚实的男中音:“陈清禾。”
“到!”
听见召唤,陈清禾放下扫把,立正稍息,昂首抬头站得十分标正。
叫他的是徐连长,吩咐道:“你带人去307标地处,务必帮助百姓清扫积雪,将灾害损失降到最低。”
“是!”
307标地附近百姓多,这片区的农田都集中在这里。
陈清禾隶属的野战队,干这种效率活最合适,天气预报说连日都有暴雪,他们得赶在断黑前,把稻草铺在田埂上,以防土地冻伤。
“哥,搭把手。”
何正扛过一大摞稻草,人都给压没了。
陈清禾给他借了把力,帮着把草卸下,这冷风一吹,两个人呼出的气都是冰碴子。
“歇会儿,哥,给。”
何正哆着手,给他递了个微热的土豆,这也是今天的午饭了。
陈清禾起身,围着田地看了一圈,放了心,才回来吃土豆。
土豆是柴火烤的,够香。
但冷得快,所以陈清禾几口就塞进了嘴巴。
“哎,对了哥,听上头说,明天有个什么新闻组会来咱们这儿拍啥纪录片。”
何正嘿嘿憨笑,“是拍广告吗?
能不能上电视啊?”
陈清禾拧开水盖,灌了一大口,“出息。”
“要是能上电视,我爹妈就能看见我了。”
何正搓了搓手,望着又开始飘雪的天,“我都一年没回过家了。”
陈清禾这回倒没再数落他,把瓶盖拧紧了,说:“起来,接着干活。”
这儿纬度高,天黑来得快。
四点的时候,任务就到了收尾阶段,五点不到,天色已经灰蒙,风也更猛烈了,陈清禾瞅着风向和天色,暴雪恐怕会比预报来得更快。
“收队!”
一声令下,队伍迅速集合,规整有序地依次上车。
陈清禾和何正的皮卡车是最后一个走。
从这儿回驻地有三十公里,绕着崎岖雪路就更慢了。
驶出村庄,天便完全黑了下去,跟块沉重幕布,压着风雪欲来。
顺利开着,何正突然说:“哥,快看,前边是不是有人?”
陈清禾没说话,眯缝了双眼,他也注意到了。
一公里远处,似乎有辆停着的面包车,而车顶上,站着一人正冲他们奋力摇手。
“减慢速度。”
陈清禾提醒,开近了,也看清了,是车坏在路上了。
刚停稳,那人就跑了过来,喘着气攀着他们的车窗,“哟,解放军!”
陈清禾他们一身军装,给困境人群一种莫名的安定力量。
“我们车坏路上了,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帮帮我们吧。”
那人一脸哀求,陈清禾和何正很快下车,何正去后边拿修车工具,陈清禾走向前探看情况。
九座的面包车,后排座位都放倒了,放了几个大箱子,副驾上还坐着一个人。
女的。
长发束在帽子里,帽子上吊着俩绒球,听见动静,她回头,和陈清禾视线对上。
天虽暗,但雪光锃亮,折在车窗玻璃上,借着这道光,这姑娘的眼睛,跟水光轻轻荡一样。
陈清禾面不改色,回头跟司机说:“车空出来,先坐我们的车,这车内胎坏了,我们的备用胎型号对不上。”
他又伸手,试了下飘下来的雪片密度,眯眼道:“暴雪天不安全,快。”
“哎!好好好!”
对方司机赶紧招呼车里的人,“霍歆。”
“来了。”
陈清禾侧头瞄了眼,只见那女孩儿一身白色棉袄,围巾遮了半边脸,就露出眼睛,跟小狐狸似的。
陈清禾刚准备转身,那司机特不好意思地说:“同志,能不能先去……先去……”
“去吧。”
陈清禾自然明白,很快,又把人叫住,“等会儿。”
这里是深山区,野兽危险。
虽然冰天寒冷,但也保不齐出意外。
陈清禾让何正跟着,有个照应。
人一走,就只剩下他和霍歆了。
陈清禾随意问:“来玩儿的?”
霍歆没当即回答,而是欲言又止。
“车上等吧,外头冷。”
陈清禾刚迈一步。
霍歆憋得不行了,小声说了句话。
陈清禾没听清,侧头看她,“什么?”
这姑娘小小一只,站在空旷山野里,跟白兔子似的,她看着陈清禾,沉了沉气,大声:“我也想上厕所!”
陈清禾一愣,脑子没转过来,指着右边儿,“去吧。”
“我害怕。”
开了个头,后面的就流畅了,霍歆说,“我也怕怪兽。”
陈清禾“哧”的一声,乐了:“我还奥特曼呢。”
霍歆才发现,她把野兽说成了怪兽,但也差不多,她看向陈清禾,眼巴巴的。
那意思很明显——我也需要一个警卫兵。
尴尬仅在陈清禾心里转了一秒,他个大老爷们儿没那么多心思,于是默声,往右边走。
霍歆赶紧跟上去。
草垛里有条矮沟,说高不高,说低不低。
霍歆不敢跳,左右不是。
陈清禾干脆伸出自己的双臂,“扶着我。”
他不主动握女孩子,全让霍歆自己借力。
陈清禾虽有痞性,但到底是贵人家的孩子,心性绝对端正。
霍歆总算跳下了草垛,陈清禾马上转身,离开得很快。
“哎!你别走远了。”
霍歆的声音从那边传来,听得出,是真惊慌。
陈清禾无声,但脚步停住,过了几秒,又默默往后退了两小步。
山岗风大,能听到的都是风声。
但没两分钟,草垛里就传来霍歆的尖叫:“啊!”
陈清禾赶忙转身,这一转就妙了,正好看到霍歆两截儿雪白的大腿。
她神情慌张地看着某处,正往上提裤子,一提,棉袄的衣摆都被撩起。
陈清禾再快速地移眼,还是把这画面给深深刻进了视网膜。
他喉结滚动,心里暗骂一声。
“有蛇!有蛇!”
霍歆都快吓哭了,一溜烟就爬了上来,跑到陈清禾边上,抓着他的手臂。
陈清禾盯着两人交叠的手,半秒。
然后走到草垛处往下一看,“……那是麻绳!”
暴风雪终于在半小时后肆虐人间。
四个人坐在军用皮卡车里,用挂绳牵着后头的面包车。
说来也巧,在车上一聊起才知道,他们去的竟然就是驻地。
何正反应快,脱口问:“你们就是城里来采访的吧?”
还真是赶了个巧。
面包车的司机就是他们一摄影,项目组分三车赶路,他这辆落了后,还偏偏坏在这信号失灵的山岗里,天地不应,幸亏遇上了陈清禾他们。
沾亲带点儿故,一下子就熟络了。
陈清禾本就是个嘴皮子热络的人,加上何正,三男的聊得可来劲儿。
霍歆就在一旁安静地听,时不时地看眼陈清禾。
好几次,陈清禾转头时,都跟她的目光碰上。
一触,就散开,各自看别处。
就好像,今天第一次见面,就都有了心事。
陈清禾清咳了一声,从后视镜里瞥见她白皙的脸蛋,就联想到那半边若隐若现的“水蜜桃”。
神他x地情不自禁。
到了驻地,已快九点。
何正去交车,陈清禾将人带到接待处,人齐了,上层领导还特意组织了个简单的欢迎会。
班长级以上人员参加,长方形桌子,电视台的坐一溜,一个对一个,而陈清禾,正好对着的是霍歆。
屋里有火盆儿,这玩意儿劲头足,温度一下子就热腾起来。
霍歆摘了帽子,取下围巾,一张脸是名副其实地漂亮清秀,隔着桌子,她对陈清禾灿烂一笑。
陈清禾面无表情,悄默默地把眼珠转向左边的领导。
欢迎会流程简单,无非是双方发言,来者是客,电视台的多说了一些,顺便把人给逐一介绍了番。
什么摄像啊,副导演啊,后勤啊。
到霍歆时,陈清禾竖起了耳朵。
“这是霍歆,此次宣传片拍摄的摄影师,我们除了影像播放,也会在期刊上进行刊登。
霍歆啊,今年刚毕业,吃苦耐劳特别棒。”
原来才毕业。
难怪一水儿地嫩,看着那双眼睛,冲你笑的时候,好像能掐出棉花糖。
陈清禾眼珠子又转了半圈儿,看向了右边的领导。
十几分钟后,欢迎会结束。
部队纪律严厉,除了执勤哨兵,作息都有统一规定。
就寝前半小时是自由活动时间,陈清禾拿盆去接热水,准备泡个脚。
结果在走廊上,看见霍歆也拿着盆儿迎面走来。
驻地条件有限,平日有人来访,就腾出几间屋子做招待所,接水洗漱都共用。
霍歆弯嘴,看着陈清禾,眉眼又笑开来:“陈班长,你好呀!”
陈清禾“嗯”了一声,算是招呼。
擦肩的时候,霍歆突然问:“对了,陈班长,我有个疑问。”
陈清禾脚步停住,“你说。”
霍歆退了一步,跟他站平行了,微微仰头,眨眼问他,“你今天,老躲我干吗呀?”
“……”陈清禾,“有吗?”
“有啊。
在车上,你看了我四次,但我一看你,你就不看了。
还有在欢迎会上,我对你笑,你干吗不对我笑?”
“……”陈清禾的老底被她一次性揭穿,瞬间无言。
霍歆冲他眨眼,“这是为什么呢?”
她眨了几下,就笑了起来:“你慢慢想,我先去接热水了。”
陈清禾望着她的背影,怎么看都有一股小狐狸的狡黠味儿。
自己为什么要躲,不知道。
但他无比肯定——
这姑娘,坏透了。
陈清禾回宿舍的时候,一帮兵崽子正在火擦火地聊天玩,时不时地哄笑。
“干什么呢,没点儿组织纪律!”
陈清禾进来,吼了一嗓子。
何正兴奋地告诉他:“铁拐子会算运势呢。”
“嘁!”
陈清禾冷飕飕地讽道,“明天赶紧打报告,扛面大旗出门算命赚钱。”
“还真准,他都能算出,我今天穿的是红内裤呢!”
陈清禾往床上一躺,懒得理。
这位叫“铁拐子”的胖同志,冒了出来,“哥,我给您算一算啊,您今天印堂有点儿乌青,右脸颊还冒了颗小痘,这是体内阴阳有失,火卦错乱的表现——您啊,今天一定是看到了让自个儿上火的东西。”
刚开始,陈清禾只当他瞎掰。
但听到后面半句,他心里“咯噔”一跳。
那半边雪白的“水蜜桃”,可不是上火的玩意儿嘛。
他赏了个眼神给铁拐子,示意他继续吹。
“我看看你的手相。”
铁拐子不由分说地抓起他的手掌,摊上一看,“哎哎呀”一顿吠,“班长,您这线全乱了,都往手掌外面的方向乱呢!你看,这一条条的,都朝那边长了——”
铁拐子手指着门口的位置。
“这种手相,很有讲究,是姻缘线,不是我瞎掰,要是这一刻,有一女的出现在这方向,那铁定是你的对象了。”
陈清禾收回手,笑骂:“我数三下,要是门口没现人影儿,你就给我做五十个引体向上。”
这话一出,寝室里的兵崽子们齐声倒数:“3!”
“2!”
就在这时——
“咚咚咚。”
是敲门声。
众人面面相觑,一道清亮的声音:“请问,陈班长在吗?”
离门近的不嫌事大地把门拉开,同时,大家把剩下的数完,起哄笑闹:“1!”
霍歆站在门口,被这热烈的气氛扑了个措手不及。
她不明所以,扫了一圈,目光很快定在了陈清禾身上。
笑声隐隐,也不知是谁带头,“啪、啪”竟是鼓起了掌。
一声,两声,最后掌声雷动,笑声哄堂。
霍歆眼睛机灵,也跟着大伙儿一块笑。
陈清禾心想,你丫都被人卖了,瞎笑什么呢!骂归骂,他还是别过头,才不想让霍歆看到自己微红了的脸色。
霍歆笑起来,嘴角俩梨窝跟浅酒坛子似的,添了几分恰到好处地腻。
她问:“你们笑什么呀?”
“我们笑班长的媳……”何正是个高音炮,直接把陈清禾卖了一半。
“何正!”
“到!”
“俯卧撑三十个,就地,立即!”
陈清禾这嗓门儿气势足,总算把这缺心眼儿的给唬住了。
他起身,经过时踹了脚正做俯卧撑的何正,“屁墩儿给我抬高点儿!”
陈清禾带上门,两人站在走廊。
“你找我什么事?”
“我房间。”
霍歆指着东头。
“你房间怎么了?”
陈清禾睨她一眼,“又有怪兽?”
霍歆笑了起来,歪着脑袋看他,“陈班长你好厉害啊。”
“打住。”
陈清禾又嗅到了坏味儿,他立刻板起脸,“你这属于后勤管,我管不了。”
霍歆小鸡啄米似的直点头,“我就是来问你后勤电话的。”
陈清禾轻呵一声,心想,还挺会掰呢。
训练期间,手机是没收的。
陈清禾掏出联络本,在空白纸页上给她写号码。
霍歆盯着他的手臂,眼睛跟着一块动,眨都不眨一下。
陈清禾问:“你在看鸡腿?”
被拆穿,霍歆也不觉尴尬,反倒从容一笑:“没,就觉得,班长你字儿写得有点儿丑。”
陈清禾:“……”
这个栏目组年终策划了一个军营专题,跑这儿来取材。
主要方式是跟队拍摄,陈清禾在的这支野战队,是最苦最硬的一支队伍,早上六点集合,上来就是一个轻装五公里跑步,每天的体能训练枯燥艰苦,零下的温度,赤着膀子下冰河洗澡。
极致的忍受,绝对的服从。
陈清禾是班长,也是里头综合素质最好的一个兵,训练时从不多言,闷头打,咬牙冲,在皑皑白雪日光里,他赤着上身做单杠向上。
那肌肉一块块的,横在腰间、腹间、手臂上,滚着太阳的光,让人移不开眼。
霍歆拿着的相机,像一个黑色炮筒,对着他“咔嚓咔嚓”,正宗的机枪扫射。
陈清禾忍不了。
趁五分钟休息时,把霍歆叫到一边,不耐烦地问:“干吗呢你?”
霍歆今天换了件黑色胖羽绒,红色围巾衬得她脸蛋儿跟雪色一样透亮。
她睫毛“唰唰”一眨,尖儿上的雪粒子抖到她鼻尖,化了。
霍歆说:“我在工作呀,给你们拍照呢。”
陈清禾说:“只拍我一个?”
霍歆说:“都拍了的。”
她滑开相机屏幕,光明正大地向前一大步,蹭了蹭他的肩,一本正经地指着,“这是何正,苏遥远,铁拐子。”
照片一张张翻过去,还真是。
就在陈清禾准备松口时,霍歆手指滑得太快,下一张照片落入了他眼里。
“慢着!”
陈清禾呵斥。
“不给。”
霍歆飞快地收手。
但来不及了,陈清禾捏住她的衣袖,轻轻一拉,就把相机夺了过来。
屏幕上,是一张他只穿着条军绿内裤,站在河边拧毛巾的照片。
用了长镜头,景象拉得近,构图也漂亮,像是杂志的裸体男模。
够色的。
陈清禾脸色沉了,居高临下的样子。
霍歆机灵,抢过相机抱在怀里——
“干吗这么凶呀!我又不是偷拍,谁让你自己在冰河里裸泳的。”
然后脚底一抹油,跑了。
陈清禾望着小狐狸跑远的背影,习惯性地用舌尖抵了抵嘴角,到底没忍住,笑了。
“这丫头,缺心眼吧。”
霍歆有备而来。
苗头被人看出来了,索性也不瞒着了,或者,她压根儿就没打算藏掖着。
之后的一个星期,陈清禾在哪儿,她就在哪儿。
食堂吃饭,她要挨着陈清禾坐;升旗仪式,她要挨着陈清禾站;开关坏了,她非要让陈清禾修;跟队拍摄,任谁都瞧出来了,陈清禾俨然是她的私人模特。
说实话,陈清禾从小就长得标致,又是军人家的孩子,家风家训摆在那儿,站有松姿,坐如沉钟,精气神亮亮堂堂,没少招女孩子喜欢。
多数是暗恋,也有胆大的,明着面地追他。
但像霍歆这么“万能胶”的,真是仅此一家。
陈清禾觉得这样下去不是个事儿,干脆把霍歆叫到篮球场,豁开了地问:“你是不是喜欢我?”
他问得坦荡,霍歆也答得敞亮:“对啊!”
这嗓门,带劲儿。
久默无言,两人对视。
还是陈清禾先挪开眼,不肯承认自己认了。
他官方语气:“首先,我先给你道个歉,可能是平日,我做得不对,给你造成了曲解误会。
我是军人,为人民服务,对谁都一个样。”
“你对我来说,是不一样的。”
霍歆打断他,凑近了,这小狐狸,又开始炫耀她的长睫毛了。
霍歆眨着眼,俏生生地问:“陈清禾,你真的不记得我了吗?”
她好心地给了个提醒。
2010年,夏季,沈阳。
暴雨连下两日,内涝严重,洪峰过境,是1998年特大洪灾以来最严重的一次。
703野战队在沈阳学习培训,深夜接到紧急命令,全体战士增援巨洪峡受灾区域。
陈清禾他们迅速赶往,扛沙袋,挖堤坝,凿引流。
现场有百姓急叫:“不好!险滩中间有人被困住了!”
离得最近的陈清禾二话不说,把安全绳捆着腰,和一小战士推着橡皮冲锋艇就下了水。
那水流速度、急湍、恐怖,几秒钟就能把人给吞下去。
临近险滩,冲锋艇就过不去了,石头泥沙堆着,把水流分成了激烈的旋涡。
当时,陈清禾只对同行的小战士说了一句话:“你媳妇儿下个月就要生了,你留下,我上!”
就这样,陈清禾仅靠着腰间的安全绳,毫不犹豫地跳下水,顺着水漩的流向,硬是抢滩登陆。
情况已然相当危险,水淹没了受困人的胸部。
雨水如一把把的匕首密集劈下,对方的脸都来不及看清。
就记得是一女的。
陈清禾把她箍得死死,被水浪一次又一次地打翻,他硬是没撒手。
绝望关头,霍歆哭着问:“我们是不是要死了?
!”
这个夏天对霍歆来说,先是遇了死。
但又因为陈清禾的一句话——
他抬头迎雨,抱着她铁紧,声如霹雳雷鸣:“老天爷你听着!你弄不死我的!”
又逢了生。
“记起来了?”
直到霍歆问话,陈清禾才从缺肢断腿的记忆里回过神。
他拧眉,“我救的人就是你?”
霍歆说:“你不记得了呀,是我长得不好看吗?”
“那时候就想活命,谁有那心思。”
“现在可以有了。”
“有什么?”
“仔细看看我。”
霍歆冲他笑,放软了声音,“陈清禾,我长得好看吗?”
夜雪初霁,世界一层静静的白。
人间唯一的艳色,就是霍歆眼里的光。
陈清禾弯嘴极淡,说:“你没墨鳞长得好看。”
霍歆急了,对着他的背影喊:“莫琳是谁啊!比比看啊!”
陈清禾向着月亮走,雪地一串深脚印。
“墨鳞是我爷爷养的狗。”
霍歆:“……”
谜团解开了,陈清禾也没对霍歆另眼相待。
一个热情,一个冷淡,搭配得还挺好。
过了几日,陈清禾训练时发现,霍歆没有跟组拍摄。
武装十公里体能训练结束后,他问摄像大哥:“哎,同志,霍歆今天怎么没来啊?”
“霍歆?
哦,她被暂时停掉手头工作,在屋里看护机械设备呢。”
“呵,犯错了?”
陈清禾就当无意闲谈,刨根究底。
这摄像师跟了他们半个月,关系还挺好,于是小声告诉:“霍歆跟组长闹翻了。”
“原因?”
“我们有一卷原片,就是拍你们四百米障碍跑的那次,原片啊,其实是被组长给弄丢了,这雪下得大,一转眼就给盖了,谁还找得回啊。”
摄像大哥声音压更低:“我们这组长上个月新调来的,背景好得很,这不,就把责任都推到了小赵身上,据说是半逼半哄霍歆,让她什么都别说。”
结果,在开内部小会,组长有模有样批评小赵时,霍歆站了出来,不卑不亢,“组长,原片是你弄丢的,跟小赵没关系,早上我跟你一块出门的时候,亲眼看到你把胶卷放包里。”
零下的冰天,组长的脑门上硬是流了汗。
这霍歆,跟朵铿锵玫瑰似的,带刺儿。
陈清禾沉默几秒,问:“后来呢?”
摄像大哥一声叹气:“组长让小赵自个儿说,小赵的家境不太好,能进咱们电视台,真心不容易。”
话只需半截,陈清禾就明白了。
小赵肯定说,是自己把片弄丢,和组长没关系。
霍歆一番好心,却被人倒打一耙。
这滋味儿。
陈清禾想起自己在军校的经历。
他懂。
今天也是周六,晚上是部队的例行聚餐日。
有严有松,穿上军装,是保家卫国的好儿郎;脱了军装,也是朝气纯粹的烈焰青年。
倒了一桌的烧刀子,酒味儿重,配着屋里的炭火,那叫一个热火朝天。
“班长!今天你不喝,真的太太没劲儿了!”
何正端着搪瓷杯,酒水晃出来,推到陈清禾面前。
陈清禾笑他:“还太太呢,说,是不是想女人了!”
战友们起哄,用杯底敲桌,可闹腾,“何正想娶老婆喽!”
“去去去,瞎说。”
何正底气不足,被冷风吹伤了的脸颊,还泛起了红,说不过陈清禾,他实诚地一口干完杯中酒。
“好!”
一片拍手声。
“不行,陈班长必须要喝。”
又有人接着进攻,“什么风湿疼,都是幌子,喝两口烧刀子,包治百病!”
“真疼,哥不骗你们。”
甭管怎么进攻,陈清禾总能温和地推着,“这酒烈,喝下去,明天真没法子带你们翻越高台了。”
这时,木门“吱呀”一声被推开。
一小脑袋冒进来,声音俏生生的,“他有风湿呢,别逼他啦。”
是霍歆。
这一天不见人的小丫头,这会子溜进来了。
大家都知道她的心思,哪能放过这机会,没等众人调侃,霍歆乌溜溜的眼睛直转悠,竟然自投罗网地说:“实在要喝,我来呀!”
陈清禾终于抬头看她。
霍歆眨眨眼,端起搪瓷杯。
陈清禾坐着,她站着,脚尖还在桌底下,故意踢了踢他的小腿。
陈清禾哼笑一声,极轻,下一秒,他脸色微变。
霍歆仰头,哎哟喂,真喝了!
一口。
陈清禾起身,伸手把杯子给夺了回来,似怒非怒地瞪了霍歆一眼,然后抬手,咕噜,喉头一滚。
搪瓷杯空了。
“你不知道这酒叫烧刀子啊!”
陈清禾把霍歆拉到外面,沉声训她。
霍歆皮着呢,还示威似的摸了摸肚子,“你别不信,我喝得过你。”
陈清禾嗤声一笑,清清淡淡地说:“你怕是被关禁闭给关傻了吧。”
霍歆愣了下,继而低下头,声音终于疲下来:“……你知道啊。”
废话。
她白天没见人影,小房间里,晚上七点才亮了灯。
看起来一副天地不怕的模样,其实背地里,偷偷伤着心呢。
霍歆垂头丧气,鞋底磨着地上的薄雪,问他:“为什么小赵任由别人冤枉自己。
他自己不委屈吗?”
漠北雪夜,天晴云朗的时候,晚上的月亮皎净明亮。
陈清禾看了眼月亮,才把目光给挪回她身上。
“这种人,活该一辈子受委屈。
你比他光明,真相才不会被埋汰,月亮在天上看着呢。”
回到寝室,熄灯就寝。
陈清禾翻来覆去竟然失了眠。
呵,当年飞扬跋扈的陈大爷,如今也会说人生道理了。
第二天,陈清禾用座机给陆悍骁打了个电话。
“哥们儿,帮我个忙。”
当天下午,霍歆竟莫名其妙地又恢复了原本的摄影工作。
那组长一脸憋屈又奈之不何,真是大快人心。
这件事之后,陈清禾自己有意躲着霍歆,他把原因归结成,不想和狡猾的狐狸打交道。
结果这只狐狸做了件聪明事,向部队打报告,说自己的摄影器材坏掉了,必须去市区才有地儿修。
从驻地去市区,挺难转车,领导派了陈清禾,全程陪护。
六点出发,从镇入县,再坐大巴进市,到达已经是下午两点,等修完照相机,天都黑透了。
陈清禾向部队汇报情况,得到允肯,留宿一晚。
两人找了个其貌不扬的小宾馆,陈清禾给霍歆开了个单间,给自己要了个八十八一晚的特价房。
特价房住着挺好,就是有点儿吵,隔壁“嗯嗯啊啊”,男女挺尽兴。
陈清禾两眼一闭,心无杂念地唱着《团结就是力量》。
唱到“咱们工人有力量”这句时,敲门声响。
是霍歆。
洗得干净飘香,穿了件薄绒衫,跟鱼儿似的,从陈清禾的手臂下面溜了进来。
陈清禾好笑,敞开门,“干什么?”
霍歆指着门,“关上关上,他们声音叫得太浮夸了。”
陈清禾:“……”
确实,隔壁太不矜持了,听着红眼。
门一关,霍歆就走了过来,手从背后滑向他腰间,紧紧扣住,“不许动,我上锁了。”
陈清禾浑身僵,“放手。”
霍歆才不呢,抬头看他,“说,你为什么要帮我。”
“我没帮你。”
“胡说。
我工作的事儿,就是你给解决的。”
“……”
“组长说,别以为有人撑腰就了不起,再厉害,那人也在上海。
你就是上海人,不是你,还有谁?”
陈清禾却避重就轻,语气森寒,“他又威胁你了?”
“我不怕。”
陈清禾冷哼一声:“再远,你也够资本了不起。”
霍歆挺得直弯嘴,眼睛亮晶晶的,“陈清禾,还说你不喜欢我。”
陈清禾说:“帮你就叫喜欢你?
我帮过的人多了去。”
他自以为滴水不漏的借口说辞,短字长句头头是道。
霍歆踮脚,直接往他左脸亲了一口。
陈清禾:“……”
“这样的,多吗?”
霍歆很紧张,但眼睛还是勇敢地和他对视。
“擦。”
陈清禾捏住她的下巴,眼珠染了火,“霍歆,你知道你在干什么吗?”
霍歆不说话,憋着气,又往他右脸亲了一口,小声道:“好了,现在亲对称了。”
陈清禾:“……”
“一见钟情就不是爱情吗?”
霍歆破釜沉舟,不卑不亢地说,“我就是喜欢你,喜欢你我就追,尽力追,用力追,追得到是我的本事。
当然,你也有让我追不到的权利。”
嘿儿!这小狐狸。
陈清禾的心里有座雪山,现在,雪山的白皑山尖儿,已经开始融化了。
“你不说话,我就走了。”
霍歆向前一步,手搭在门把上,“走了就再也不来了。”
门锁拧动,门板敞开一条缝。
霍歆的手突然被握住。
陈清禾一拉,人就拽回了他怀里。
他的声音自上而下,在忍,却是忍无可忍,碾碎牙齿一般,“我现在才明白,你不是什么小狐狸,就是一狐狸精!”
霍歆被荷尔蒙气息撞了个满怀,有点害怕,但还是欣喜比较多。
她在陈清禾耳朵边说:“别以为我不知道,那天在雪岭,你眼睛都着火了。”
这一晚的事,意料之外,但又情理之中。
陈清禾心里的冰山,至此,全部融化成春水。
真以为他这么好撩拨?
不过是那天雪山静岭,她回眸一瞬——
自己就先着了迷。
次日归队。
在路上,霍歆总算可以光明正大腻着陈清禾了。
“啊,我想要堆个雪人。”
“路边上那么多雪人还不够你看?”
“那些丑。”
“哪里丑?”
“不是我堆的,就丑。”
“那你觉得谁好看?”
“我最好看。”
陈清禾乐了,侧低着头,看她,“你这丫头,挺有自信啊。”
霍歆眼睛亮,踮脚凑到他耳朵边,“你那儿也好看。”
陈清禾脚步停住,挑眉,“我哪儿好看?”
“就是那颗痣。”
霍歆眼珠转了半圈儿,说,“又黑又圆。”
“……”
“陈清禾你怎么脸红啦?”
“谁脸红了?
那叫高原红。”
“嘁。”
最后一趟转车,霍歆在路上睡着了。
她歪头垫着陈清禾的肩,碎头发跟着颠簸一晃一晃,淡淡的阳光也跟着在她脸上折来折去。
这路不好走,辗轧过一大坑时,把霍歆给震醒了。
“哎呀。”
她捂着心口,“梦见我跳楼自杀呢。”
陈清禾看着她迷糊犯可爱的样子,嘴角弯着,突然叫了一句:“小蔷薇。”
霍歆噘着嘴,“不许叫这个。”
脱光了才知道,她胸脯上,文了一朵蔷薇花。
昨晚,这人把她的蔷薇花虐得可惨呢。
回部队,纪律当头,可没这么自由喽。
小蔷薇在故意挠他的心呢。
下车前,陈清禾说:“归队之后,有些事情就不方便明着做。
你多照顾自个儿,被人欺负了告诉我。”
霍歆坐直腰板,敬了个礼,“是!长官!”
呵,这架势。
还挺像模像样。
两个人就这么生龙活虎地确立了关系。
训练时,陈清禾不能光明正大地和她一块,霍歆借着职务便利,抓紧一切机会跑他面前晃荡。
“陈清禾,昨天我把你拍得特别帅!
“陈清禾,今天我也把你拍得很帅!”
她刚要继续,陈清禾“啧”了一声,抢了她台词儿,说:“明天你也会把我拍得很帅——知道了。”
霍歆“嗯”了一声:“那得看心情。”
这时,集合哨长音破天。
陈清禾迅速立正,“把围巾戴好别冻着,我走了。”
“哎,等等。”
霍歆飞快往他手里塞了一样东西。
陈清禾低头一看,是一个用“毛爷爷”折的红彤彤的心。
面上还写了一句话——
十二月十三日,你的工资哟。
是他俩在特价房里彻夜欢爱的第一次。
陈清禾望着霍歆跟只白兔似的跑远的背影,几乎与雪色融为一体。
这媳妇儿,真他x的可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