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仪使劲点点头,突然想起什么,猛地又摇头。男子虽然双目俱盲,却好像把她的动作看地很清楚,疑惑问道:“刚才不是要学吗?为什么又摇头?”
浑身无力地坐在地上,她乌黑的眸子盯着对方,语气无比沮丧:“反正我资质差,学不会的。”舒家中高手不知凡几,却无人收她为徒,一方面是因为她身份特殊,而更重要的一点就是她体格经脉不是练武的上等材料。
“未必,”他薄唇中冷冷抛出一句,移开两步,黑洞洞的眼似乎射穿了舒仪小小的身子,“有我在,自然有办法能把你教好。”
他左手探出,伸向身旁的树干,仿佛是力用尽了,要依靠一下。他的手洁白修长,指节有力,指甲亮泽,手雪白如羊脂,没有一丝瑕疵,这样一只手,介于男女两者之间,既有力度,又不失柔美。就应该是一只王孙贵胄的手,可偏偏他身穿一身洗地已经泛白的灰布衣。
舒仪看着他伸出手,细微的动作都看地非常清晰,他手指忽然轻轻一动,树干上本有一枝斜插出的细枝丫,就在他手动之时,无风自摇,“嗑嚓”一声断裂开,落到他手掌中。这一幕是如此奇异,那一小截树枝就好像是自己落到了男子的手中。
她看地入了神,不知做如何反应。男子却把手中断木寸寸捏断,面色森冷,道:“我生平最恨畏头畏尾之人,没有经过尝试,便自我放弃。如果你自认资质低下,不愿学武,今日我就把你三焦阳脉封住,让你终身不得学武。”
舒仪头皮一麻,看着他的手掌寸寸接近,愈加害怕,忙不迭点头:“学,学!”
男子的手没有停下,伸到她面前,她还来不及缩身子,手掌心已经抚上她的发,轻轻的,很温柔。她仰着脖子偷瞄他的脸色,却发现他面色平和,没有刚才森然可怖。唇角还微微扯起。
刚才的言行是故意吓唬她的吗?眼珠子骨碌转了一下,她胆子大了些,这才觉得这灰白衣裳的男子并不如表面看起来如此冷漠,至少,他的手修长好看,手心软滑,很是温暖。
“你要教我武功吗?”她怯生生地问,“可是我很笨,我怕……”
男子在她身旁坐下,略有些温和地道:“不怕。”
手掌在她肩膀,脊背各处轻轻拍,他面不改色:“经脉骨骼都还住稚弱,不过并不妨碍我教你武学。只是我教你之前,需得你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事?”她好奇地眨眼。
男子触到她身子冰冷如霜,伸手按住她背后灵台穴,和煦的内力重新透入她的身体。舒仪受宠若惊,忍不住这么温暖的诱惑,小小的身子偎进他宽大的袍子中。男子目视前方,轻轻地道:“我教会你之后,你不可用这武功为舒家做任何事,如果日后让我发现你为舒家效力,我自当回来废了你,你可明白?”
他话音悦耳,温润如玉,舒仪却是仿如触电般发颤,被他话音外的冷酷所震撼,低啜:“我才不会为他们做事……我是检回来的,二伯……他说,以后就算是我死了,也没关系的。”
男子在灯火不及处暗暗点了点头:“那就好。”他站起身,顺带牵起舒仪的手,走到山坡边,指着下方道:“你看下面是什么?”
她随着他的手势,往下张望。舒苑依山而造,在山坡上占据了大半。此值半夜,舒家灯火如炬,点点光亮缀在黑夜中,从上而下地俯仰,灯光微弱,如豆的一点一点,胜在数量多,凑成一盘,就像错落的棋子撒满地。
黑夜中的光亮本就是美的,何况还是如此稠密,舒仪张开手,临风而立,仿佛一垂手就能把那光点从地上捞起。男子皱起眉,拦住她的手势,淡然道:“你可看到了舒家的繁荣?那是舒家三代致力的成果,笼络江湖人士,在朝中纠结政党,于天子面前献媚,陷害,排挤异己,为达手段不顾忠义,争权、夺位、谋利……这才是舒家,你可认识?”
舒仪张大嘴,吸着一口口清新冷洌的空气,细声道:“不……不认识。”
男子沉默不语,在风中凝伫了半晌,才又道:“你年纪尚小,现在同你说,你是不明白的。”他退回身子,牵着舒仪回到火堆旁,重新坐下。
舒仪不吭声,这男子似对舒家有极大成见,刚才听见她的名字便不加理睬,直到她哭诉不是舒家的孩子,他才又软言温语相待。此刻看不出他的表情,她更不敢开口。
男子静思一会,沉吟道:“时间不多了,还是把我武学的精要告诉你吧。我要教你的武功叫做‘大悲’,分为三式,行云步,天罗手,还有七煞心法。”
“大悲?”舒仪怔道,“大大的悲伤?”
男子侧过脸,明知他看不到自己,她还是忍不住紧张,他道:“你要这么理解也无不可。这大悲中的悲,原是指慈悲。所谓慈悲,也不过是悲人悲己,用于武学上,却是欲伤人先伤己的心法。”
她半懂不懂,牢牢把这话记在心中。男子就在这时眉峰一挑,现出些惊讶,道:“有人来寻你了。”
舒仪大惊,睁大眼,四处张望,却没看到任何人影,只听见呼呼而过的风声穿过林子,像是野兽的咆哮。心里莫名的害怕,无意识地攥紧灰衣人的衣裳。
那男子侧耳倾听,忽又道:“这脚步……像是空明剑法的步法,功力尚浅,还有些乱,难道淮南剑客卢昭有了衣钵传人?”他霍然起身,拉起舒仪,拍去她身上肮脏的泥土,细细叮咛,“有人来寻你了,快和他们回舒家吧,如果有人问起,就说是贪玩迷路了。今日所见所知,千万不可以透露,否则你的性命可就堪忧了。”
舒仪点头,由着他整理她的衣物,心里说不出的伤怀,从没有一个人,像这个才认识不到半日的陌生人一般,用这样温软的口气,细心嘱咐,这样轻柔的手,为她拍去泥尘。这一切,有如梦中,只有他手中的温暖,切切实实地从衣料外传到她身上,漫到四肢百骸。让她舍不得离去。
男子似乎察觉到她异常的沉默,轻抚她的脸蛋,湿滑滑的,又在哭泣,他轻叹:“你乖乖回去,以后长十二分的心,我留在这山上一月,你午后得了空闲,就从那条小径上来学武功,别让人发觉了。”
舒仪破涕为笑,用衣角抹抹脸:“师……师父,你有名字吗?”
对着她的叫唤,他不置可否,对她的问题却现出些惊讶。山下隐隐飘来一道稚嫩的童音,唤着“七姐”,这声音片刻前还离得远,此刻却好像已经望小径上靠近。男子静听着,惊诧的道:“怎么年纪这么小?卢昭挑的徒弟……是骨骼清奇的习武天才吗?”
听他叫唤舒仪七姐,莫非他是舒家子弟?
心头转过种种念头,他面上露出一丝厌恶,仿佛是对舒家与生俱来的反感。轻轻呢道:“要让卢昭教下去,十年后,舒家又会多出一个天才高手,这江湖朝堂,又要多一份防范了,不如让我现在毁了去。”
舒仪拉拉他的袖子:“师父,你在说什么?”
灰衣人手腕一转,把舒依抱起来:“舒老把你立为下代家主,就是一招抛砖引玉。舒家历代子弟为争权夺利无所不用其极,内部争斗,最伤家族的元气。拿你这血缘不相干的孩子放到家主位子上,其他各房的兄弟姊妹必然视你为眼中钉,肉中刺,目标一致地对付你,而他们利益冲突少了,自然争斗就少,多有损伤也只是你一人而已。你成了箭靶,对付不了舒老的人会把主意打到你身上,舒家其他孙辈也暗中记恨你,所幸老天有眼,今日让你知道这事,免得你日后在这火深火热的位子上糊涂地丧了命……”他一口气说了这么许多,忽而拿那双沉着一片死寂的双眼瞧着舒仪,口气越加温和,“孩子,你可明白?”
他原以为舒仪会泪眼汪汪地摇头,谁知她微微蹙起眉头,脸皱成一团,思索了片刻,重重点头,娇软的道:“我知道。”
答案远远出乎他的意料,心中暗喜,不由朗笑:“好,好!”笑声浩荡,惊起林中飞鸟,树叶簌簌作响。
舒仪贴在近旁,两耳鼓噪,隐隐生疼。他忽而面色一正,道:“好孩子,不要怕!”舒仪张开口,正想问害怕什么。身后衣襟倏地一轻,那男子拎着她的后襟,凌空提起,眉头深锁,手上用了些力,往着小径来处掷去。
腾空飞出,她大声惊呼。耳旁呼呼的风窜声,身子却不断下落,骤然若失。这时却听见那灰衣人清润的声音:“好孩子,为师姓名连自己都忘怀了,你且记‘柳下舟’吧,明日再来学武。”
这声音近在咫尺,又恍如幻觉。她无暇思考,眼前一花,“砰——”的一声已经撞上一团淡淡光晕,摔倒在地,没有想象中的疼痛,有些温暖,一双手臂在匆忙中抓着她,倒好像是一个人。
“七姐!”来人轻呼。舒仪撞地两眼发昏,抬头看。她撞上的原来是个年岁相近的孩子,粉扑扑的一张小脸,皎皎如玉,眉目清丽不同一般。虽是稚龄就已经显露出非凡样貌。她凝神看了半晌,才认出他是家中排名第八的舒轩。
这个孩子是舒家二房在外所生,时至三岁,母亲亡故,才被舒老带回舒家,名字未入族谱,因其体格清奇,被舒家第一高手卢昭收为徒弟。平日里与众兄妹衣食起居都不相同。故而舒仪对他颇为陌生。
“是你。”舒仪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手触到他的衣裳,竟不是平滑的素绸,而是普通的布衣。她一怔,想起对方的身世,又想起今日所遇,心头似有触动,呆呆的不语。
“七姐你怎么了?”舒轩见她目光呆滞,以为撞痛了哪里,左手在地上撑起,就要上前察看。手上这一用力,痛地锥心,脊椎处冷汗淋淋。他呼吸一窒,心里暗惊,仰脖看向高处。
在一个时辰前,寻不到舒仪,院中慌乱,他因自幼习武,有些功底,也被派来寻人。舒家寻了个遍,依然找不着人,他便进了梨园,寻到一条小道,道通后山,他手持灯笼一路寻来,听得有笑声,又突然听到女童惊叫声,正是舒仪。隔着八九丈的距离,看到舒仪坠了下来。
他急中生智,扔了灯笼,脚踩马步,使出“铁板桥”,他习武三年,功基极深,自信能接住人,谁知一碰及身体,却从舒仪身上传来一股暗劲,窜进他的手臂中,瞬时麻痹了半身,他又慌又惊,情急之下,抓紧舒仪的衣裳不放。两人一同跌倒,就在碰上地面的那一刻,他又在舒仪身上接到第二重力,这一道力却是绵长的柔劲,化解了他身上的麻痹感。
刚才那阵笑声……莫非这山上还有个武学高手?
他看着上方,山上刚才还有光亮,现下却已经灭了,黑黝黝的林头连绵成一片,好像一头栖息在黑暗中的怪兽。他自然不知道,柳下舟知晓山下来人,存心想废了来人的武功,把舒仪掷下,用上暗劲,第一重内力刚猛霸道,伤其经脉。他原想舒家之人自私无比,手上吃痛必然放手,这第二道劲却是让舒仪安全着地,谁知舒轩身上麻痹,仍不放开舒仪,这第二道温和的力道也一并接受了,两重力出自一脉,伤势立时轻缓。
正是由于这一下紧抓不放,舒轩虽受轻伤,却没有因此累及经脉。他甩甩手臂,等痛感稍缓,立刻坐起,凑到舒仪面前:“七姐,你受伤了吗?山上可是有人?”
舒仪摇头:“没有。”对上舒轩的眼,琥珀色的,浅浅地流溢着光彩,她死死地盯着他,心中害怕他会有所怀疑,却在目光碰触的一瞬,为那漂亮的眸色所惑,一阵目眩神迷。
舒轩毫无所觉,夜色沉重,虽是初夏夜,山上寒气依然伤人,他急欲带着舒仪回家,忙小心翼翼地扶起她,却发现她脚下踉跄,迈步艰难无比。跌落在地的那只油纸灯笼在地上燃了起来,火焰随林风翩然起舞,顷刻之间燃烧殆尽,两人唯一借助的光明化为了灰烬。舒仪拢住胸口,气息紧张。那个年纪比她小的男孩却镇定万分,背对着她蹲下身:“七姐,我背你下山。”
他站起身勉强可以和自己齐头,舒仪这样想着,不安道:“能行吗?”男孩在黑暗中坚定地点头:“能行。”
风在林中横行,枝叶乱摆乱晃,沙沙声却又被风声盖过。舒轩背着舒仪从小路慢而踏实地下山。也许是月神对他们的怜悯,从枝丫间遗漏下斑驳的月光,遥指着前方的路途。路的尽头是舒家光亮如昼的灯火点点。身后悄无动静,舒轩安慰道:“七姐,你看,前面就到了。”
前面……原来这么远!她疑惑地皱起眉,刚才在山上看那一盘灯火如棋,仿佛唾手可得,现在离得近了,从远观大局转成近看一隅,反倒模糊了。她紧紧勾住舒轩的脖子,从他身上汲取阵阵的温暖:“你是舒家捡来的吗?”
舒轩的身子霎那绷直,挽着舒仪的双手也箍紧了。林风塑塑,带些湿润的触感拂面而来,他却僵硬地迈动脚——其实这一直是他心中的疑惑,三岁之时的记忆已经模糊,被舒老带进舒家仿佛是一夕之间,从一个农家孩子变成富家公子,随着年岁的增长他越来越感到恐慌。就好像一颗错放进珠玉之中的石头,格格不入。
早已听过众人在身后揶揄的言语,他是二房在外所遗留的私生子……他面对黑暗挤出一个落寞的笑,等待舒仪的奚落。身后人却低语如梦呓:“那你一定是我弟弟。”贴在耳旁,他听地极为清晰,话入脑中,反应不及,恍惚问道:“什么?”
“你是弟弟……”舒仪抓着他的前衣襟,娇软的声音有些尖利。搅乱了沉沉墨色,空气渗了胶,渐渐黏稠。
舒轩蓦然张大眼,无法回头:“七姐?”胸口涌出一些陌生的热流,他却解读不了。
“叫我姐姐。”她混沌的脑子分析不了这错综复杂的关系,固执地相信他的处境如她一般,并单方面地肯定了双方的关系,内心却因为这份突如其来的依赖感而安心。视线穿透不了黑暗,所能看见的仅仅是舒轩玉润饱满的耳垂,仿佛有点红晕。
许久之后,才听到他低低喊了声“姐姐”。
林间,月华朦胧,风声依稀在耳,犹如老媪的轻叹。林间的道借着舒院如昼的灯火渐渐清晰,男孩背着疲惫垂眼的女孩,一路走着坑洼不平的小道,那道路且窄且难,在他脚下缓缓展开,他怕道路颠簸,避开碎石断枝。风扬起他的鬓发,俏皮的发梢挠着舒仪的鼻间,窜进馨恬的味道,像是夏日轻风带起的荷叶香,清淡悠远。又像树林中的叶香,一丝一缕都淬于自然。
梨园里的灯火开始移动,向着小道的尽头慢慢聚拢。有人惊呼:“是七小姐啊,八少爷背着呢!”这一声叫唤把所有人都召来了。小道口堵着十几来人。等到舒轩靠近,立刻有人围了过来。
“快把七小姐抱下来。”一道酥软的声音惊醒了神志迷糊的舒仪。她揉着眼看前方,为首的丽人二八方华,娇胜桃李的一张芙蓉面,笑时脸颊旁有一对浅涡,素颜端庄。这张脸……好熟悉。
她骤然睁眼,这张脸,午后时分才在假山后见过,样貌、姿态、笑声都深刻地烙在脑中。一瞬间,那种不胜恐惧的感觉又浮上心头,她蜷起身子,伏在舒轩的背上。靠在最近的下人走上前,搭在舒仪的肩上,似乎要把她抱下来。
“啪——”地挥开来人的手掌,舒仪怒瞪过去:“滚开!”用如此娇气带些甜腻的童声吐出如寒冰一样的话语,震住了正欲上前的几人。那丽人也是一惊,细细打量肮脏不堪的舒仪,随即释然,柔声道:“你大伯,二伯为了担了半天的心啦!快些回内院休息吧。”
舒仪不应声,丽人舒了一口气,上前来轻轻抚她凌乱的发,她咬着下唇,顺着那丽人纤细的指往上看,宛如刀削的窄肩,温和的笑容,还有脸颊旁簪子流苏的轻轻晃动。她忽而笑了起来,眼眸中闪过一丝亮光,道:“轩,我要回院子。”
下人们让出道,舒轩背着她,踏过院中凋零的梨花。舒仪回过头,丽人依然保持着恭谦的姿势站在原地。那如墨所泼的夜色浓地化也化不开,蒙住了她的眼。就在刚才,有一个声音在心底告诉她,明天要顺着这条路上山,学习武学之道。
“姐姐?你在哭吗?”
她惊讶于这一声询问,张张嘴,却没有任何声音发出,然而内心却挣扎着要喊什么,脑中恍惚有个声音在问:
舒仪,你是假的吗?
假的!
一切都是假的!
“乱说,”舒仪把脸埋进舒轩颈窝,软软道,“我是在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