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宁大长公主是当今陛下的亲妹,更是皇后的闺中密友,皇后病逝时,魏璟的年纪尚小,就是她时常照顾挂念他,于魏璟而言,福宁大长公主算是半个母亲。
前厅正堂上,女人正坐在椅子上喝茶,她身披深绿色外衣,下缀金线玉珠的长袍,满头的金玉点翠,五官端正秀丽,眼角的细纹只觉岁月留痕般贵重典雅,气质更是雍容端庄。
这正是福宁大长公主。
而她身侧,还坐着一个穿着青色长裙的年轻女子。
魏璟几乎是进门一瞬间,视线就落到了她身上,又不动声色地移开。
“我不过是有段日子没来,阿璟,你这东宫怎么越来越冷清了?”福宁大长公主环视一周,细长的柳眉轻蹙,“可是郑德海伺候不力?”
还没等郑德海谢罪,魏璟就毫不在意地摆了摆手:“不干他的事,是我喜静,不让下人来打扰。”
他坐在上首,抬眼看过去,神情温和:“姑姑今日怎么忽然来东宫了?也不让下人提前来报,我好准备准备,留您用膳。”
福宁大长公主笑着摇摇头,他们二人是相处多年的亲姑侄,哪用得着那些虚礼。
“我啊,给你带来了一位姑娘。”
她拉着年轻女子的手,笑着介绍她,语气亲近:“她叫邵棋,是我前阵子在清梦寺礼佛的时候遇见的,既会医术,还懂风水,而且清梦寺的住持也对她赞不绝口,说是有佛缘呢。”
“她可是姑姑的忘年交。”福宁大长公主笑意盈盈,“我听说你最近身边正缺一个女官,所以就来举荐举荐。”
其实这些话倒也是托词,福宁大长公主是有私心的。
这么多年太子身边都没个知心人,孤孤单单的,她一直发愁。
前不久,她到清梦寺礼佛,遇到住持,就和他提了几句自己的忧虑,没想到一向沉默神秘的住持倒是提点了她几句,说是莫要担心,几日后自有分晓。
在那之后没过几天,她就在樊灵山上遇见了邵棋。
当时她刚崴了脚,侍女一脸着急地叫侍卫下山去请大夫,她皱着眉忍痛坐在草地上,正在这时,一道清泠的女声就传进了她耳中。
“是扭伤了吗?我或许可以帮忙。”
福宁大长公主一抬眼,就看到了一个背着草药筐、穿着白色长衫的姑娘,眉眼清澈温润,又带着几分疏离的冷淡,猛地一看,恍惚让人以为是山林间跑出来的避世精灵。
侍女警惕地看着她:“你是何人?”
“我是这山上的农户,略通医术,可以帮你们。”
侍女皱着眉,不太放心。福宁大长公主却摆了摆手,她已经疼得不行了。
“你来吧,麻烦了。”她朝这个素未谋面的姑娘轻轻颔首。
然后众人就见这女子上前蹲下,盯着崴伤处看了半晌,才伸手按住了福宁大长公主腿上的一个穴位,重重按了几下。
“嘶——”福宁大长公主发出吃痛声。
然而紧接着,她就诧异地发现,脚腕处不疼了,连那红肿似乎都渐消了。
“回去以后再喝几副药调养调养就行了,这位夫人没什么大碍。”
福宁大长公主被侍女扶着站起身,笑着拦下眼前这就想要离开的女子:“姑娘,敢问你的名讳?我日后必有重谢。”
女子挑挑眉:“我叫邵棋,不过重谢就不必了,夫人近日为火象所围,不宜出现在樊灵山,与之相冲,还是避着些好。”
“你还懂这些?”福宁大长公主有些吃惊。
女子笑笑:“生活所迫,什么都学一点。”
“真是好孩子……”福宁大长公主越看越喜欢,然后忽然问她,“你是住在这山上吗?可去过半山腰的清梦寺?”
女子这时倒是有些不好意思了:“咳咳,昨日才刚去过,把慧源和尚的帷帽弄坏了,这几天我还要再买一个赔给他呢。”
“你还认识慧源大师?”福宁大长公主笑容更深。
二人越聊越投机,最后还约定一块去看寺里的莲灯会。而知交愈深,福宁大长公主后来也隐隐有种感觉,她之所以总觉得邵棋这姑娘的性格合她的意,其实正是因为邵棋很像她膝下的一个小辈。
太子魏璟。
温和又冷淡,在气质上如出一辙。
又结合住持之前给她说的那句预言般的话,福宁大长公主心中一震,几乎是刹那间就明白过来。
她不好直接跟人家未出嫁的姑娘说亲,倒是以女官的名头,想让两人接触接触。至于家世地位的差距……这不是福宁大长公主关心的事情,她只想给太子身边添点人气。
而另一边,陈保得知邵棋三言两语就和福宁大长公主打上了交道,更是惊讶不已,这只是其中一条路,他还想着要是实在走不通的话,就给邵棋安个身份直接插进去呢。
这邵棋还真是有本事。
这样一来,福宁大长公主和陈保两边都在发力,于是邵棋毫不费力地就站在了东宫里。
“姑娘看着有些眼熟。”魏璟抿了一口茶,说出的话似乎也氤氲着说不清道不明的茶香,浓淡相宜。
邵棋倒是泰然自若:“樊灵山上不知是殿下您,冒犯了。”
一旁的福宁大长公主一听两人认识,而且这里面还有段故事,顿时来了兴趣,可惜两人都不想提起这段坐在网兜子里的尴尬往事,于是公主只好作罢。
“姑姑,女官向来是宫里有经验的侍女来做,您的举荐不合规矩。”
福宁大长公主听见“规矩”这两个字就皱了皱眉,更何况还是从魏璟口中说出来的,她直接开口:“皇家规矩还不是皇家人定的?你只要点个头谁敢说不啊,别拿‘规矩’这种话搪塞我,你就说你愿不愿意?”
这侄子说一句话总爱拐几个弯,福宁大长公主索性就跟他挑明了。
邵棋一听见这话,唇边就忍不住泄出了几分笑意。
这姑侄俩说话还挺有意思,而更有意思的是,她隐约觉得,魏璟好像有点在躲她……
这是怎么回事?
难不成他怕她再把他装进网兜里?
“殿下若是还在意那日的意外,民女也是可以理解的。”邵棋笑着开口,装作一副很善解人意的样子。
——实则是在煽风点火。
下一瞬,魏璟的目光就投了过去:“你当孤是什么狭隘之人么?”
邵棋眨了眨眼,笑着闭上了嘴。
魏璟盯着她,似乎想从她脸上找到什么破绽——譬如她因为心怀不轨而紧张,又譬如她因为头一次来东宫,难免拘谨胆小……
但什么都没有,眼前的青衫女子十分放松,不像是做客,倒像是回了家似的。
神情冷淡的太子将视线一遍一遍在她身上扫过,半晌,他才缓缓开口:“东宫规矩严,入了东宫,若是做了不守规矩的事,一律按宫规处置。”
这句话倒是暗含几分警告的意味了。
邵棋无所畏惧地挑了挑眉,欠身行礼,动作行云流水般令人赏心悦目:“遵殿下教诲。”
魏璟收回目光,瞥了郑德海一眼,后者顿时心领神会,把邵棋带下去安置。
刹那间,这堂上就只剩下两个人了,一旁的福宁大长公主静静观看了全程,这时才笑着开口:“阿璟很重视邵棋姑娘?”
或者说,他很在意她的存在。
而魏璟一手端起旁边的茶盏,抿了一口,语气四平八稳:“并无。”
福宁大长公主哼笑一声,也不拆穿他。
——多么清冷沉稳的当朝太子啊,那手上的佛珠方才都快被拨弄出火星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