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时间间隔太久,宋凌霄一时间没想起来是在哪儿看过这本书。
他短暂的怔忡,看在嵇清持眼中,就变成了心虚。
“宋坊主,怎么着,刚才沈阁老说你做小说的不够严谨,功底不够扎实,你还不承认,现在漏出马脚了吧?”嵇清持笑着说道。
宋凌霄当时急于取书,并没有看过原书,这确实是他的问题。
不过,如果放在任何一个其他人身上,宋凌霄都会要求看原书,但这手抄本是周长天给他的,他做过江南书院时文选,知道周长天的严谨程度,对书籍品质的要求之高,甚至连清流书坊都无法满足他的条件……
所以宋凌霄才会绝对信任周长天,根本没提出看原书的要求。
既然如此……他干嘛要迟疑,继续信任周长天不就完了!
“嵇坊主,你说的汲古画藏我又没看过,我怎么知道就是汲古录里的插画?你们只让我找汲古录,又没让我找汲古画藏,我交上来的就是江南书院收藏的汲古录,是按照你们的要求找的书,你们又扯另外一本,是什么意思?”
宋凌霄一番伶牙俐齿,说得嵇清持急了起来:“好啊,我看宋坊主你是不见棺材不掉泪,我就把汲古画藏拿出来,你也把汲古录原本拿出来,咱们一比较不就知道了么?”
宋凌霄心道,汲古录他也不是拿不到,不过周长天那边又要欠一个大人情,正在犹豫间,突然听见沈冰盘发出一声古怪的干咳。
宋凌霄立刻抬眼看去,他发现沈冰盘脸上露出一股欲说还休的恼意,正在眼神示意嵇清持不要说下去。
有蹊跷!
这个时候就是要硬上!
“好啊,大不了我再去拿一趟汲古录,你们把汲古画藏拿出来,咱们一对就知道了。”宋凌霄瞄着沈冰盘,对嵇清持说道。
嵇清持收到沈冰盘的暗示,正在迟疑,本来他突然顶宋凌霄一下,是想着周长天不会把汲古录原本拿出来,宋凌霄拿不出原本,就无法否认他交上来的抄写本少了插画。
谁知宋凌霄竟然这么刚,反将一军,反而使得嵇清持这边难做起来。
汲古画藏秘不示人,自有它的原因。
“咳咳,宋坊主,你就不要再狡辩了,你把汲古录原本拿出来,和你自己的抄写本一对不就知道了么?还用得着汲古画藏?我看你是没事儿找茬吧?”嵇清持赶紧把汲古画藏这事儿揭过去。
宋凌霄越琢磨越觉得奇怪,他盯着嵇清持看了一会儿,嵇清持眼神飘忽,忽然间,他想到了!
汲古画藏就是在书坊经营系统排行榜那一块,总销售额排名特别高的一本书!
凌霄书坊目前最赚的一本书是大桃微服私访记连环画版,总销售额达到二百万两,在元若七年的排行榜上高居第八名,排在大桃微服私访记前面的不是官府出的那种强行要求公务员购买的书籍,就是心经坛经一类广为流传的宗教书籍。
唯独有一本书汲古画藏,排在大桃微服私访记前后,时上时下,说明俩书的销售额差不多。
可怕的是,从元若五年开始,汲古画藏就在销售排行榜上,宋凌霄记得第一次看到汲古画藏时,好像是在十几名,当时他还想,怎么清流书坊出了一本他听都没听说过的书,竟然销售额高到这种地步。
记忆就像毛线团,一旦抽出一个头绪,整条线都能串联起来,宋凌霄逐渐想起来了关于汲古画藏的全部印象。
当时,他和陈燧还是两个小屁孩,为了避嫌上学装不认识,他跟陈燧凡尔赛了一番他的新书销售,然后又故作惆怅地提起还有那么多书的销售额压在他头上,就是想听陈燧夸他厉害,安慰他前头那些书最终都会被他打败。
没想到陈燧十分认真地跟他分析了一番,前头那些书为什么不可战胜……
对了,当时陈燧还说,汲古画藏是用金箔做的。
怪不得这本书销售额这么高,却压根没在销量榜上见到它的踪影。
嘶,那单价定的是有多高啊……
而且连续三年销售额都非常高,却又见不到它的影子,这个事儿越想越奇怪,宋凌霄现在就想亲眼看一看汲古画藏到底是本什么神书!
“周山长为人严谨,绝不是那种把书抄少一部分,还不对外说明的马虎人,嵇坊主,既然你要质疑他,至少要拿出证据吧?否则我怎么对人家开口要原本看?”宋凌霄也把皮球给踢回去,麻蛋,不就是打太极么,谁不会似的。
想把事儿做好不容易,想把自己摘出来还不容易了?
“宋凌霄,你要搞清楚,是你要评总编修,不是我,你冲我要什么证据?”嵇清持恼了。
“既然今天没有一个结果,那就散会吧,辛苦大家又折腾一回。”沈冰盘慢悠悠地撑着椅子站起身来。
“慢着。”宋凌霄转向沈冰盘,他一把拨开挡在他面前的嵇清持,直接对沈冰盘说,“大家的确很辛苦,被你们一而再再而三地拖着不给结果,工程也推进不下去。不知道沈阁老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沈某人没什么意思,大家都是为朝廷办事,要讲道理,是宋坊主给不出令人满意的结果,还要逼迫沈某人给你总编修的头衔,这般以权谋私的事,沈某人干不出。”沈冰盘淡淡道。
喝,好么,以权谋私的大帽子都扣下来了,你们清流一党还真是厉害。
“沈阁老,你可真是厉害,那好吧,我不参加了。”宋凌霄道,“麻烦沈阁老把我交上去的书退还给我。”
空气一静。
沈冰盘皱起眉头,看向宋凌霄,像是看着一个疯子。
众藏书家也纷纷议论起来,都是说这宋坊主还是太年轻,受不了气,本来就算当不上总编修,也可以记下功劳。
现在他却想撕破脸,不再合作了,而且还要要回上交的书,这分明就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啊。
何况,以沈冰盘的太极功夫,能让宋凌霄把书要回去才见鬼。
多半结果就是,宋凌霄没能把书要回去,这参加四部总集工程的资格也给划拉没了。
“这书是上交给朝廷的,是你想要回去就能要回去的么?!”沈冰盘本来淡然的语气,被宋凌霄一激,不由得加重几分。
“我可以上交给朝廷,没问题,但是我不愿意上交给清流书坊,所以,请沈阁老还给我,改日朝廷正式启动四部总集工程,开始向民间征集藏书时,我再一并上交。”宋凌霄道。
“现在就是朝廷在征集民间藏书,你在质疑什么?”
“有手谕吗?有诏令吗?有布告吗?”宋凌霄一拍手,“都没有。”
宋凌霄说着,目光向空中看去,在穹顶上扫了一圈,悠悠道:“朝廷办事,自然会在百官衙署,这私人的作坊,难道也能代表朝廷?”
宋凌霄这话说得狠了些,嵇清持差点跳起来跟他理论,沈冰盘上前一步,拦住嵇清持:“怎么,难道我都不能代表朝廷了?宋坊主,你这么狂,该不会是背后有什么人在撑腰吧?”
“难道我说的不对么?!你们有朝廷征书的诏令吗?”宋凌霄知道今日撕破脸,必将面对沈冰盘老狐狸的各种无耻扣帽子,“有诏令你就拿出来,没有诏令你还说,那是欺君罔上,假传圣旨,是要掉脑袋的!”
沈冰盘冷声道:“有诏令你也不配看。”
“诏令不就是给我们这些民间藏书人看的?不给我们看,沈阁老还想给谁看?”宋凌霄向着沈冰盘伸出手,“我交上去的书,给我!要么就给我看诏令!我只冲着诏令上交失传书籍,别人要收,我一概不给,反正你们瞧不上我的版本,那你们有本事就别用!”
“宋凌霄,你不要无理取闹!”沈冰盘被他一通抢白,有些招架不住。
“我怎么无理取闹了?明明是你,又拿不出诏令,又不给我退书,你才是无理取闹!我要上东华门找傅首辅告状!”宋凌霄嚷嚷起来。
要比不要脸,宋凌霄光脚的不怕穿鞋的,他沈冰盘还有清流魁首的架子要端,宋凌霄只是一个小说坊主,怎么的,我们搞小说的本来就不是啥正经人,有本事现在搂袖子打一架!
“你、你这简直是”沈冰盘果然被宋凌霄的无赖态度气够呛。
这时,耳室的帘子撩起来,傅玄从里头走了出来。
宋凌霄:鹅。
傅玄看着宋凌霄,摇了摇头,叹了口气。
嵇清持在旁看见傅玄这副态度,不由得高兴起来,傅阁老一定会为他们主持公道的!
沈冰盘也退了一步,躬身行礼:“傅大人。”
“沈大人不必多礼。”傅玄点了点头,“把书退给他吧。”
沈冰盘礼貌的笑容还凝在脸上,猛然听见傅玄后半句话,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他迟疑问道:“傅大人……是什么意思?”
“我们确实没有诏令,正式的征书确实没有开始,既然宋坊主不愿意上交这些书籍,我们也不能强征,还是等到正式征书的时候再说吧。”傅玄说道。
沈冰盘一惊,心下顿时飞速盘算起利弊来,如果宋凌霄这时候把失传书籍拿回去了,那他们清流书坊的前期筹备的呈报工作怎么办?
一份没有亮点的呈报,还不如不呈报。
而其他工作做的再多,也不过是理所当然的成果,找到这四十套失传书籍,却是大大的功绩,当今皇上好大喜功,之所以要开展这四部总集项目,也不是为了什么文脉传承,主要考虑的是自己的名声能不能把武亲王压住。
如果前期筹备工作没有亮点,不能让皇上满意,皇上很有可能会拿掉这个四部总集工程,转而去做别的更容易出功绩的事情。
那样一来,他们清流书坊翻身的机会就没有了。
沈冰盘沉着脸,考虑了半天,目光阴恻恻地打量了一下宋凌霄,最终转向傅玄,道:“傅大人,虽然宋坊主的工作做的不尽如人意,但是,我们可以考虑给他申请总编修的头衔。”
傅玄轻笑一声,似乎沈冰盘的反应早在他预料之中:“沈大人是牵头人,这件事便听沈大人的意思去办。”
长达三个月的拉锯战,到此终于有了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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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宋凌霄和傅玄离开清流书坊藏书楼,嵇清持急急忙忙找到沈冰盘,见四下无人,方才埋怨道:“皓月,你怎么松口了?我们之前不是说好了吗,这次一定要给宋凌霄一个下马威!让他知道,他究竟只是一个做小说的,上不得台面!”
沈冰盘目光阴沉:“小不忍则乱大谋,你没听见傅玄说,若是不给他申请总编修的头衔,他交上来那些书还得退回去,那我们还怎么跟皇上呈报我们的工作?难不成告诉皇上,我们就做了一点谁都能做的工作?那还要清流书坊干什么?”
“可是,我们出了这么多经典的举业书……”嵇清持不甘心地争辩道。
沈冰盘瞥了他一眼,似乎认为他的说法非常幼稚:“举业书也不过是速朽之物,你以为比小说高明到哪里去?”
嵇清持一噎。
“清持,你也是要成为总编修的人,想问题的时候,格局大一点,别只盯着一个敌人使劲,显得你自己也特别偏狭。”沈冰盘道,“宋凌霄……这人有点名堂,他说的那套编书的步骤,确实可行,我也在思考,怎么把这么多人组织进来,怎么分阶段向皇上呈报进度。”
嵇清持难以置信地看着沈冰盘:“皓月,你、你竟然也开始向着宋凌霄说话了!”
沈冰盘一抿嘴,有些不悦:“我就说你太偏狭,你这毛病一定要改,否则将来会吃亏,格局大的人做事,是对事不对人。”
嵇清持如果是个第一天认识沈冰盘的人,或许就被他这番“大格局”说法给折服了,可是,他们认识都十几年了,谁还不知道谁是怎么回事。
沈冰盘最厉害的一点,就是嘴上说的和心里想的完全是两回事,他自己却丝毫不觉得别扭。
看到嵇清持脸上不以为然的神色,沈冰盘又道:“比如说今天你说总编修这事,为什么要牵扯上汲古画藏?”
嵇清持一个激灵,原来沈冰盘在意的是这件事。
“意气用事,自曝其短,汲古画藏是能拿上来说的事情么?若是下面那些人里有人知道汲古画藏,心里又会怎么想?”沈冰盘摇头叹息,拍了拍嵇清持的肩膀,“你好好想想,也是一把年纪了,还和小孩子一般见识。”
“这件事确实是我考虑不周,可是,”嵇清持仍是不甘心,他注视着沈冰盘,“你甘心吗?宋凌霄,只是一个嘴上没毛的小屁孩,却把我们耍得团团转!你甘心吗?”
沈冰盘没有说话,眼神却愈发阴沉。
嵇清持叹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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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凌霄和傅玄走出清流书坊的藏书楼,沿着街道往东华门方向走,傅玄又要回内阁办事去了。
“傅先生,有时候我还挺佩服你的,怎么会有那么多精力的?据说人的体质分为几类,有些人天生爱困,春困秋乏夏打盹的,有些人则正好相反,每天睡三四个……一两个时辰就够了。”宋凌霄忍不住向傅玄表示敬意。
傅玄却对他这些闲话并不感兴趣,也不想展开说说自己的成功经验。
宋凌霄只好换了个话题:“傅先生,你说那清流书坊的人是不是无理取闹,我把失传书籍都交上去了,他们还逼逼赖赖的,今天若不是你坐镇,他们肯定又拖过去了。还用什么汲古画藏来编排我!我现在一琢磨,发现里头有古怪,他们又没看过汲古录原本,怎么知道里头有插画,喝,差点被他们蒙过去了。”
“你不是也没看么?”傅玄一针见血,说得宋凌霄一哽,“你若是看了,不就没有他们说话的余地了么?我看你是一心想着和他们作对,没有好好地留心手上的事情。”
“傅先生,你这么说我,我可是不认的,我做事一向讲究完成,而不是完美,事情是分阶段进行的,第一阶段是搜罗能找到的书,而不是去确定哪个版本更好,明确了这个目标,重点就该放在搜罗书籍上,他们却跟我纠缠什么版本,该搜的书都没搜全,说什么版本,有的版本可以对比吗?真是可笑,这不就是为了刁难而刁难。”
傅玄摇了摇头:“你真是伶牙俐齿,我说一句,你顶十句。”
宋凌霄“嘿嘿”笑,那是,他就是嘴皮子厉害么。
“小孩子心性,嘴皮子上占了上风又有什么好处?”傅玄叹道,“逞一时之快,招惹了小人,给自己埋下隐患,也不是什么聪明人办出的事。”
“我不逞一时之快,小人还是会惦记我,那是我的错吗?不是,是小人的错。反正都要被惦记,还不如快活一点。”
傅玄摆了摆手:“我说不过你。”
宋凌霄得意笑起来。
两人走到该分道扬镳之处,傅玄突然想起来:“对了,建阳书坊的案子审理得差不多了,过几日应当就会叫你去作证,你先想好说什么。”
宋凌霄立刻打起精神来,开始思考要怎么说。
“你也别有太大压力,你的证词并不重要,只是走个过场。”傅玄以为他是小孩子家没经历过这样的大场面,有些怯场,于是宽慰道。
“不,我会让我的证词变得重要的。”宋凌霄扬起一个自信的笑容,他拉住傅玄的手臂,热情地邀请道,“傅大人,刑部会公开审理此事吧?叫我去做证的那天,你能不能也去旁听啊?我会向你证明,建阳书坊的案子非常重要。”
傅玄被宋凌霄灿烂的表情闪了一下眼睛。
此刻的宋凌霄,让傅玄想起他在内阁时,见到的那些刚刚考中三甲,加封庶吉士,在翰林院行走,替内阁拟文书的后起之秀们。
他们还没有被朝政磋磨过,还带着一腔热血,试图改变些什么。
后来,大部分人变成了普通的官僚,一个个专注于把自己从事情里摘出来,越来越多这样的人组成了元若朝廷。
比起这样的元若朝廷,似乎专注于自己那点正版盗版的事儿的小书坊主,还算认真得可爱?
“我那天有事,去不了,等案卷呈报上来,我再看看你都发表了些什么奇谈怪论。”虽然觉得可爱,但傅玄还是无情地拒绝了。
“啊……”宋凌霄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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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达摩院,宋凌霄拉着陈燧吐槽了一番傅玄的冷面无情。
陈燧忍不住笑,道:“我看他倒是很欣赏你。”
“他欣赏我??”宋凌霄瘪着嘴,模仿傅玄那副冷冰冰的模样,“我那天有事,去不了,刑部还没通知我是哪天呢,他就知道他那天有事了!这叫欣赏我?”
“对,”陈燧笑道,“傅玄欣赏你才跟你解释这么多废话,要不然他就会说”
“有必要么?”宋凌霄get到了陈燧的点,立刻扬起下巴,模仿傅玄以前的口气,还翻了个白眼。
“哈哈哈哈哈哈哈……”俩人顿时笑成一团。
“宋凌霄,你不去说滑稽戏真是可惜了。”陈燧一边笑,一边指着宋凌霄说。
“你才去说滑稽戏!你给我捧哏,我就去!”宋凌霄笑倒在陈燧身上,捶他的胳膊。
“好啊,我给你捧哏,你给我逗哏,咱俩就当两个江湖艺人,白天说滑稽戏,晚上睡在一起”陈燧的手穿过宋凌霄肋下,把他捞起来,抱在自己身上,“我有件事跟你说。”
宋凌霄感觉到两人上身紧紧贴在一起,暮春之时,天气已经开始转热,他看着近在咫尺的脸庞,竟感觉背后出了一层汗。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玛卡巴卡的营养液30,小呀、明矾。的营养液20,等天青的营养液10,穆宸辞的营养液5,八卦鱼大姐、tinaaibo的营养液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