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想在大街上听我泄露军情啊?”
陈燧加快了步伐,宋凌霄不得不小跑起来才能跟上他。
“狗屁军情!你就蒙我。”宋凌霄念念叨叨,不过,却没有再逼着陈燧交代这三天去哪儿了。
等回到客栈,关起门来,慢慢审他。宋凌霄心里想着。
在他们身后,木二和飞飞燕对视一眼,俩人都松了口气。
还好六王爷出现了,天塌下来有高个子顶着,他俩可以歇了。
……
望湖楼客栈,天字间内。
宋凌霄右手执一卷连载小说月刊第三期,这个薄厚程度正好卷成纸筒,他晃着纸筒,一下一下敲打在左手心里。
陈燧一回来便洗了个澡,如同一个在外头花天酒地之后急于消灭罪证的出轨人渣。
不过,宋凌霄是很人道的,让他洗,他想洗多久都没关系,宋凌霄就坐在外间的八仙椅上,等着他出来。
门无声滑开条缝,水汽从里面冒出来,白雾缭绕之中,陈燧披着一条深色浴衣,敞着前襟,从里头出来,他穿着条短打亵裤,露出劲瘦的腰身和长而有力的腿,光着两只脚,随意地踩在地板上。
十六七岁的少年,尚在长身体的时候,平时穿着衣服的时候尚感觉不出,此时见到货真价实的身材,宋凌霄才感慨道:
“你的腿好细啊……”
比想象中的细,看起来没有什么肌肉块的样子,不过宋凌霄知道他的腿多有力气,简直就像永动机,不管是跳墙还是跑步,上马还是踢人,都特别有劲儿,仿佛钢铁铸成的筋骨。
所以,骤然间看到这双令人敬佩的腿的本尊,宋凌霄不由得有些失望,看起来也没有很厉害啊,也不比他粗到哪儿去……
“……”陈燧似乎对宋凌霄用“细”来形容他有些不快,伸手揽住浴衣的腰带,把前襟合起来,衣摆一直盖到脚面。
这下好,什么都看不见了。
“干嘛遮起来啊,都是兄弟,看一看也不会掉一块肉。”宋凌霄把腿翘起来,踩在旁边茶几下面的横杠上,宛如一个街边的流氓,嬉皮笑脸地瞅着陈燧,还用手里的纸筒挥来挥去,示意他捂着腰带的手拿开。
“怎么,你喜欢粗的?”陈燧对他的挑衅视若无睹,一边往里间走,一边云淡风轻地说道,“太粗了对身体不好。”
“什么啊,我在说腿……”宋凌霄用纸筒蹭了蹭额头,为什么总觉得刚才的话题怪怪的。
陈燧去里间换了件深色的常服出来,领口用金线绣着云雷纹,衬得他清俊的容颜更加贵气,他来到宋凌霄面前:“中午吃什么?”
“吃……”宋凌霄脑内走马灯似的转过去许多菜谱,幻想了两秒之后,一个激灵醒了过来,愤愤地瞪着陈燧,“吃你个大头鬼!给我坐下,我还没问你呢,你这三天到那儿去了?老实交代!”
陈燧微微低头,似乎在思考:“去了一趟两江总督府,怎么了?”
说完,才挑眉看了一眼宋凌霄。
“曹汝贞呢?”宋凌霄紧接着问。
“回老家了吧。”
“没和你一起?”
“没有,为什么我要和他一起?”
……
口供全都对上了,如果是在一个时辰之前,宋凌霄没有去余杭府衙,也许他就信了,这件事就这么揭过了。
但是!他去了!而且还听到了飞飞燕的原话!
“是吗?”宋凌霄站起身来,往前走了一步,把陈燧按在墙上,不让他乱跑,这个角度,可以迫使陈燧不得不正视他的眼睛,“那为什么飞飞燕说如果我知道了你的消息,我会闹着去建阳?”
陈燧神情微滞,但是,强大的面部肌肉控制能力,使他就像听到一个猝不及防的怪问题之后,短暂的怔忡一样,稍微回了一下神,方才猜测着说道:“许是因为你急着去建阳?听说我去两江总督府,一时半会回不来,你会着急吧。凌霄,你身体不好,我不可能带着你到处颠簸,这些天我思考了一下你为什么会忽然发病的问题,我觉得主要问题就出在长途跋涉上了。”
宋凌霄本以为那件事已经翻篇了,没想到陈燧还在琢磨,他顿时就有点不好意思,撑在墙上拦着不让陈燧走的那只手也缩了回来,他支支吾吾地说:“我已经没事了,你就别合计那件事了,那纯属意外,我现在身体特别棒,不信你摸摸。”
陈燧这回真愣住,他心跳加快,思考的速度反而变慢,摸……凌霄是在诱惑他么?
宋凌霄把他的手拉起来,放在自己脉门上:“你看,一点事儿都没有。”
陈燧的手还带着刚沐浴之后的热气儿,他攥住了宋凌霄的手腕,手指顺着他脉门的位置往下滑,弄得宋凌霄痒得不行,那两根炙热的手指插进他手心里。
宋凌霄仿佛触电一般,想甩开陈燧的手:“你、你干什么?”
陈燧抬起头,眸色深沉地看他:“手少阳经的脉搏,摸掌心更清晰。”
麻蛋,那是什么东西?为什么听起来像是六脉神剑一类的暗语?
常年练兵器在指肚上磨出一层薄薄的茧子,有些粗硬,沿着宋凌霄的手心向手指间滑去,而后分开他的手指,擦着指缝间靠近掌心的位置穿过去。
明明只是普通的扣住手指的动作,却被陈燧弄出了让人心痒难耐的意味。
宋凌霄怔怔地看着他,感到脸上热起来:“你……为什么……”
摸个脉搏而已,愣是让人摸出了少儿不宜的感觉,想想就可怕,这种天生就会的人,将来得耽误多少小姑娘。
“不是你让我摸?”陈燧低笑道,叩紧了宋凌霄的左手,将他拉近自己身边。
“我是说……摸脉门……”宋凌霄闻到天然沐浴产品的香味,似乎有皂角、玫瑰和一种昂贵的熏香的味道,混杂着热气,从近在咫尺的深色常服布料中透出来,很快包围了他,让他脑袋有点不清楚。八壹中文網
……
宋凌霄使劲摇了摇脑袋,不对啊,今天是怎么回事,他接二连三地被打岔打断,他想问的东西还没问出来。
有鬼,肯定有鬼。
“等一下!”宋凌霄抬起头,把手从陈燧手里抽出来,重重压着他的肚子,问,“你不是去找过两江总督了么?为什么又去一次?”
“为了东南水寇的事。”陈燧笑道,“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现在虽然是冬天,水寇龟缩在海上,未有进犯之举,但是为了明年的通商,还是得早做打算。”
宋凌霄看他说得一本正经,想起来蓝弁和尚大海之前聊大兆外患的时候,似乎曾经说过,西北有鬼方,东南有水寇,都是长久以来阻断海外贸易的大祸患,如果能将此二者除去,大兆的经济必将再度繁荣,恢复到三宝大太监出海时那般盛况。
“怎么早做打算?你不会刚打完鬼方,又要去打水寇吧?”宋凌霄不由得揪心起来。
“近期不会。”陈燧见他脸上满是担忧,心情十分愉悦,眼角眉梢亦带上淡淡的笑意。
“……那你去找两江总督,帮他出谋划策,将来还打算帮他打水寇……是、是为了我的事吗?”宋凌霄面带忧色地问道。
第一次陈燧从两江总督那回来,告诉宋凌霄可以借一队人马去建阳,宋凌霄就觉得奇怪,陈燧不是那种轻易动用公权力去做私事的人。
若是这样说来,就可以说得通了,陈燧没有用王爷的身份去强迫两江总督借他的军队,而是用自己作为交换只是不知道陈燧到底答应了人家什么。
宋凌霄越想越内疚,越惭愧,脑袋也低了下来。
“不要胡思乱想,东南水寇本来就是大兆的外患,解除外患,是每个大兆子民的责任,何况我又是皇家出身,本来就有身先士卒的义务。”陈燧见宋凌霄又闷闷不乐起来,便出言开解他,虽然用东南水寇的借口把话题带开了,但是陈燧并不希望宋凌霄因此感到任何不快,“至于建阳书坊,积弊已久,扰乱市场,那也是内忧,两江总督总领江南事务,内忧外患,都是他的事情,既然听说了建阳书坊为恶一方,岂有不管之理?”
宋凌霄听他这么一说,倒也是很有道理,他又抬起头,打量着陈燧的脸色:“你说的是真的么?两江总督大人……真是这么想的?”
没有什么利益交换,不过是职责所在。
得到了陈燧肯定的答复之后,宋凌霄轻轻舒了一口气,在这种大事上,陈燧是肯定不会说假话的。
“好吧……那我相信你了。”宋凌霄松开抵在陈燧肚子上的手。
“谢谢你了,”陈燧笑道,“走吧,吃饭去。”
两人之间的气氛松快了不少,并肩往外走去,陈燧拉开门,说他不想吃甜口的菜,还有肉馅的汤圆。
两人下了楼,来到望湖楼吃饭的地方,走过一处临水的雅间时,听见里面传来飞飞燕的声音:“你们真把看门狗余三哥打得满地找牙?哈哈哈哈太爽了,太刺激了,为什么不带我去!”
陈燧:“……”
宋凌霄:“……”
什么叫前功尽弃!这就叫前功尽弃!
一颗燕子屎坏了一锅汤!
少顷,望湖楼临水雅间,气氛十分凝重,飞飞燕和木二都朝着墙壁站着,因为陈燧不想看到他们的脸。
桌上,摆着陈燧最讨厌的甜口本帮菜,还有一大碗鲜肉馅的汤圆。
都是宋凌霄点的。
宋凌霄感觉陈燧本来在他这里十分高大的王爷形象崩塌了,一字千钧的信誉破产了,最关键的是,他觉得他再也不会相信陈燧一本正经时候说的话了。
宋凌霄撇着嘴,眼神冷淡地望着外面的湖水。
陈燧则面无表情地拿起了勺子,毅然决然地伸向鲜肉汤圆。
“你还有心情吃!”宋凌霄突然说。
陈燧又把勺子放回了原位。
“你就骗我,把我骗的团团转,对你有什么好处!是不是觉得很好玩!”宋凌霄抓起桌上的银筷子,像武器一样竖着,好像随时要和人交战。
那两个面壁的人,此刻非常想要消失。
他们真的什么都不想听到。
宋公子骂王爷什么的,这种丢皇家颜面的危险场面,他们并不想参与分毫。
“还有你们飞飞燕!你不是凌霄书坊的人么,你和陈燧他们有什么关系,他们给你发工资了吗?你为什么要帮着他们骗我?!”宋凌霄举着筷子,冲着快要和墙融为一体的飞飞燕质问道。
飞飞燕又往前蹭了蹭。
为什么!这是为什么!他已经没在房间里胡说八道了,一直憋到雅间才拉着木二问他们去建阳抢账本的经历,结果!还是被宋凌霄听了个正着!
“还有木二!”宋凌霄接过旁边递过来的水,喝了一口,润了润嗓子,继续控诉,“好吧,你是领老陈家工资的,可是!你一而再、再而三地出卖我,难道良心就不会痛吗?”
木二无声地对着墙做口型:不会。
“你们就背着我去建阳,就别告诉我,你们是不是想把我气死!眼睛里已经没有我这个坊主了!”宋凌霄又喝了一口旁边递过来的水,感觉气儿顺了些,接着,他猛地回过头,发现递水的人竟然是陈燧,作为本次背叛行动的幕后主使,陈燧毫无愧疚之色,甚至还在那里若无其事地倒茶!
“最过分的就是你!陈燧!”宋凌霄挥舞了一下筷子,表示愤怒,“你给我停下,不许碰那个茶杯!”
陈燧把茶杯放下,一脸无辜地看着宋凌霄。
“你这个渣男!我毫不怀疑你可以同时养十八个外室还能让她们互相不知道彼此的存在!”宋凌霄气道,一想到刚才陈燧收放自如的表演,连身体接触带表情暗示,从经济民生到国家大义,简直无所不用其极,比起陈燧的表演,他和余祉简直就是死人!
“我养外室干什么?”陈燧迷惑。
“……好吧,你不用养外室,你可以光明正大地开后宫。”宋凌霄撇嘴,“现在问题的关键是这个吗?这只是一个比喻,通过这个比喻来形容你两面人的本质!”
陈燧没吭声,对于一个从小在皇宫里长大的人来说,只有两副面孔怎么够,在宋凌霄心中他是那么单纯的人吗?当然,这话他肯定不会说出来,就摆出认识到错误的那副面孔就好了。
“我们先不讨论其他的,我就问你,为什么要背着我去建阳?我们不是说好了要一起去么?”宋凌霄无法理解这件事。
陈燧没有立刻回答。
木二抢先说道:“回禀公子,木二知道,因为公子突发急病,主子不想让你再受到任何刺激,所以才出此下策。”
宋凌霄一怔……这个理由,倒是真的,陈燧没有骗他。
“就算是这样吧……”宋凌霄勉强接受了这个理由,毕竟是他吐血在先,把陈燧吓了个够呛,他也有点理亏,“但是,为什么不告诉我?如果你提前说,我也不一定就非要一起去。”
“是么?”陈燧挑起眉梢。
“……”宋凌霄又沉默了,没错,如果提前告诉了他,他一定会闹着要去建阳,怎样!那种精彩的场面,竟然没有他的参与,简直人生都不完整了。
“就算你走的急,没来得及告诉我,那你回来为什么还要瞒我?对了,你还叫他们两个一起瞒我,你知不知道这三天我有多担心?”宋凌霄觉得自己特别讲道理了,这一点,无论如何,陈燧都做得不合适。
“如果事情是这样的,我们没有去建阳,是余杭府尹通过个人手腕,强迫建阳县令交出建阳书坊的账本,作为呈堂证供,将余祉定罪,给予建阳书坊应有的处罚,而你什么都不用做,在客栈里休息了三天,之后听到了这个消息,你感觉如何?”陈燧把胳膊放到桌面上,身体前倾,一本正经地对宋凌霄说,之后便观察他的反应。
“我感觉很爽。”宋凌霄如实答道。
“如果账本是我们背着你拿到的,在拿账本的过程中,我们遭到了当地剽悍村民的顽固抵抗,但是我们轻易地镇压了他们,甚至把三年前打断曹汝贞的腿的余三痛揍了一顿,以牙还牙,以眼还眼,让余三也尝到了断腿之痛,还附赠了三颗门牙,当时曹汝贞的眼睛都红了,我们在余飞熊的帮助下,顺利地进入建阳书坊地库,在许多假账本中间找到了三十六册真账本,上面记录着建阳书坊十年间所有盗版书的销量和进账,足以作为呈堂证供,将余象天打入刑部大牢”
宋凌霄听得快要爽飞了,尤其是断腿那一节。
陈燧简明扼要地描述完,之后往椅背上一靠,道:“但是我们没带你去,你感觉如何?”
“我想杀了你们。”宋凌霄咬牙切齿。
“对,所以没有告诉你。”陈燧竟然还抱起了臂,好整以暇地瞅着宋凌霄,就好像他做了什么英明无比的选择一样。
宋凌霄举起了手中的银筷子:“那你还有什么遗言要讲吗?”
“我不想吃肉馅的汤圆。”陈燧话音未落,已如兔子般蹿了起来,消失在雅间外面的走廊上。
宋凌霄把筷子一撂,跨过陈燧留下来当障碍物的椅子,狂奔出去捉他。
走廊上传来一阵激烈的跑动声,声音越来越远。
贴在墙上面壁思过的两人立刻从墙上下来,一前一后跑到门边,探头往外看。
“真别说,宋坊主跑步速度还挺快的。”飞飞燕一边磕着不知道从哪里拿来的瓜子,一边感叹。
“那是,毕竟是我们主子亲自训练出来的。”木二无时无刻不为主子感到荣耀。
“你喜欢吃肉馅汤圆吗?”飞飞燕侧头看向木二。
“不喜欢。”木二直率地说。
“那我喜欢,我吃,你吃别的。”飞飞燕撤回来,坐到了桌边,这一桌菜是陈燧点的,记在天字间账上,不吃就浪费了。
“不好吧,万一他们回来了呢?”木二迟疑。
“不会,他们肯定不会回来了,”飞飞燕说道,“按照我对于这类欢喜冤家式剧情的把握,这个时候他们会跑到外面街上去,打闹一阵,再和好如初,不,是比初更黏糊,然后他们会重新选一家更上档次的本地酒楼解决午饭问题。”
“为什么?”木二感到非常神奇,这怎么把握出来的?
“一来,位高权重的男主可以通过浪费来凸显他对金钱的大方,一掷千金但一筷未动,只要他高兴,随时可以换下一桌,更贵的一桌;二来,这屋里有两个多余的人,通过追跑打闹的方式甩掉累赘,变成二人世界,是一种常见的手法。”飞飞燕老神在在地说道。
“厉害。”木二深感折服。
“还行吧,毕竟我是专业的。”飞飞燕道,他开始吃小黄鱼,一边吃一边问,“作为交换,你从头给我讲讲你们去建阳的经历吧。”
“成。”木二开始说这三天的经历。
飞飞燕一边听,一边啧啧惊叹,一个构思在他心中成形,一个前所未有的故事,没有才子佳人,没有烂俗狗血,只有上位者为了民生疾苦,深入到民间去伸张正义的平推流大爽文故事。
果然,灵感来自于书斋之外的繁华世界,光闷头写书是不行的,这一趟江南之行,他收获满满。
下一本书的名字,他已经想好了,就叫……大聿微服私访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