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想跳海?”
顾沈清双手插兜,望着身前白色衣服的少年。
少年很瘦,像他当年。
万阳歌没有回他,扶着蓝色掉漆的栏杆,看着江面,眼底深沉。
“哦,是跳江。”顾沈清轻飘飘地纠正。
“你知道吗?这条江,就是你爸葬大萌和二萌的江,那两条可爱的狗狗…就在江底。”
万阳歌脑袋动了动,但没回头。
顾沈清冷笑:“死了就死了,有什么好难过的。”
万阳歌闷哼着蹦出一句话:“你真冷血!”
顾沈清轻轻勾起唇角:“是啊,我冷血,可他总是要死的,在我这里他多活了几年,在你这里他加速了几年,而已。”
万家宝死了,死法和顾笃一样,死因有点不同,顾笃是被庄家砍死的,万家宝是被放高利贷的追杀,砍死的。
陈兰作为万家宝前妻,也被时常骚扰。虽然法院把餐馆那个两层小楼判给了她,不再属于万家宝,但店面还是被泼了不下三次红漆。
陈兰都是带着泪,一点一点把拉闸门刷白的。
“他死了,于你我无益。”万阳歌对顾沈清道。
万阳歌高二,就要送走才四十多、正值壮年的父亲。
“他不死,你还等着替他还债吗?”顾沈清冰冷的话语钻入天际。
“你真……”
顾沈清打断了他:“我也曾无数次抱有希望,甚至无数次后悔阻止了他们离婚,
因为我想过,是不是离婚了,他就会想清楚,不去赌了,
是不是妈就能冷静个一年半载,夫妻感情不那么浓烈,不至于在他死的时候,她自己得了重度抑郁。”
顾沈清踏上阶子,上前拉住这个少年的手。
“我给你选择了,你选了和我不同的路。”
“妈还在呢,别轻生。”顾沈清对他道。
他当初坚持下去就是因为妈妈。
后来是因为陆应次。
仔细想想,他从来没有真正为自己活过。
万阳歌似乎被说动了,他缓缓回过自己的头,毫不意外,顾沈清看到了他满眼的泪。
“妈生日,我给她买了花,他把花扔地上,说买这些没用的干什么的时候,我就该知道……”
万阳歌红了眼眶。
“你是怎么坚持下来的,一天不离婚,你就得叫那个男人爸。一想到我身上留着他的血、有他的基因,我就难过。”
“我感觉我是废物,我以后也会像他一样,成为没用的废物,社会的败类。”
万阳歌语气没有疑问,他说的是陈述句。
“是发生了什么吗?”顾沈清没有松开握着他的手,道。
“有什么是我不知道的?”
万阳歌瘦弱的身体微微颤抖:“你肯定看过《牛氓》吧?我…我……”
顾沈清了然,万阳歌想依赖父亲,却得不到,得不到血缘至亲的回眸——
那个中年男人的目光,都在牌里面,都在赌注里。
“有同学嘲笑你了?”顾沈清只能想到这个。
换做是这个年龄的他,旁人的风言风语最容易对他产生影响。
而且“牛氓”也因为身体残疾遭到过不少嘲笑和质疑。
“他们笑你有什么用?他们比得过你吗?你以美术成绩校第一进去,他们都羡慕你、仰望你。
他们达不到你这个高度,所以笑你,想拉垮你。知道吧?”
“他们拿你的弱点攻击你又怎么样,影响你拿奖学金了?影响你打省赛了?”
“我在你这个年纪,拿了辩论金奖,设计一等……很多很多比赛奖项。我甚至都没你厉害,因为我没学过美术。”
“我不会国画,不会纂刻,不通油墨。”
顾沈清伸手扶住万阳歌:“振作,知道吗?”
万阳歌惨然一笑:“你还没有说,你是怎么挺过来的。”
优秀的人总会被嫉妒,顾沈清当初挺了过来,才没人将他拉下神坛。
万阳歌问他这个……
“噗——”
江面忽然炸起巨大的水花,无数水流化成剑一般的形状,冲上、垂直掉落。
万阳歌愣愣地把头转向江面。
格子衫、黑长裤,一个短发男人立在波浪翻腾的江面,平静地看着他们两人。
眼神刚毅,仿佛要护送流失国外的宝物回家。
“帮我挺过来的那个男人,到了。”顾沈清朝着水面上装逼的陆应次一笑。
他们俩有“十六”年没见了,宏观来说。
万阳歌眼神复杂:“你果然,还是要走。”
顾沈清倒是一惊:“你知道了?”
就算陆应次没来接他,他在万阳歌二十二岁时,也要离开。
万阳歌“哼”了一声,神情有些别扭。
陆应次吹了声口哨,江面波澜掀起,一艘潜艇浮出。
潜艇有三十平左右,结构精巧,顾沈清越看越像某个叫“鹦鹉号”的家伙。
《海底两万里》里面孤寂的尼摩船长就驾驶着“鹦鹉号”,带着他的信念以大海为家。
“我研究出来那支笔了!”陆应次在潜艇上招手。
他穿着和顾沈清同款的副本出品靴子,蹬了两下铁皮,“吭吭”的响声十分愉悦。
他抛出了个蓝色的机械球,球状物体化成一个金属蓝色钢版,朝顾沈清的脚下飞去。
“啧,十六年都研发了些什么…”顾沈清自言自语,但没踏上去。
他还缺万阳歌一个告别。
“我…要走了。”
陆应次出现在这,就说明他把不敢放肆的道具【神之笔】研究透彻了,并且,找到了破局之法。
“泡泡他俩早知道我会离开,这么些年应该也看开了,现在可能在金字塔还是秘鲁寒流……
总之,如果他们回来的话,你对他们说一句:我走了,谢谢你们的陪伴。”
“还有你…你也帮了我很多。”
万阳歌怔怔道:“反了。”他伸出右手,想拉住顾沈清的卫衣袖子。
可顾沈清早就踏上了机械板,板子匀速上升,慢慢超过围栏的高度,万阳歌只抓了一把空气。
“再见,也许再也不见。”
伤感的话飘散江面,略显无情。
顾沈清在道具的帮助下,成功稳落潜艇上。
陆应次默契地收回了蓝色板子,握住顾沈清同样冰冷的手。
“还好吗?”
“没大碍。”
陆应次用鞋跟踢开了潜艇门板,露出里面不长的橘橙色的铁梯子。
顾沈清先下去,他没回头看那个年少的自己。
只隐约听到——
“顾沈清!我以后要当物理学家,我要做科学家!我要研究出你的存在!
你给我回来!”
顾沈清听到了,但爬铁梯下去的速度没有变。
“好好学你的美术去吧,你以为你的天赋是谁给你的!”
但陆应次还在上面,他看着怒吼的万阳歌,淡漠的声音传得很远。
万阳歌愣愣地看着锋利如刀的眼神直直剐向自己。
“上帝是泥造的东西,我一锤子就可以打烂…你从不以谎言欺骗我……因为你没有许诺过我任何。”
“我该早点…早点把你留下的。”
陆应次护着顾沈清,两人进了潜水艇,下沉、消失无影。
独留万阳歌一人,在江边痴痴地望。
“你给了我天赋,又有什么用呢……”他看着掌心长长的才艺线,狠狠拍打栏杆。
手掌通红。
“给我回来!”
“又只剩我一个了……”
只有孩子会沉浸在管风琴编织的梦幻中。
【youarenolongerachil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