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了四月后,早晚虽然很凉爽,甚至有点冷,中午却已经有了丝暑气。
樊姨娘不知从哪里得了几只蜜瓜,派人送来两个,小七让红拂送了一只给两位老姨奶奶。留下一只,中午吃完饭,让青莲切来两块,喂了恒哥儿小半块,哪知他尝到甜头后,拉着她的手直往桌上指。拗不过他,又给他切了半块,正吃着,林妈妈突然进来院里。
“夫人,主宅那边派人传话,让全家老小,必须到千叶峰老宅。”林妈妈进屋回话。
小七脸上的笑容还没来得及收敛,“说什么事了没?”突然让全家大小过去,肯定不是小事。
“没有,传话的人就说必须在申时之前到。”林妈妈道。
小七对红拂示意,让她准备一下,又让梅香和芳如分别去两位姨奶奶和梅赵二人处通知一声。
因为时间紧急,一家女眷只简单换了身见客的衣裳,中间还有个小插曲,赵厢绮因穿了件粉色罗裙被小七叫去换掉,当下还颇有微词。
到了主宅后,三房屋里一个妾侍因穿了双粉紫色秀鞋,当场被大太太命人架出去打了一顿,只因黑家老太爷刚去世不久,李家全员穿素,赵厢绮看在眼里,暗暗吓出一手心的汗。
李宅的正厅很大,平时怎么看都觉得空旷,此刻却显得异常拥挤——除了千叶峰本家,一些亲缘较近的支脉也都过来。
厅里静悄悄的,男女分立两边,大部分人心里都很纳闷,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没多会儿,李家家主李让夫妇进来,一众人的视线均追在他二人身上,以为他们有话要说,却见二人径直坐到了座位上,什么话也不说。
又过了一阵儿,侧门帘子挑开,一名青衣白须的老者从帘子后头出来。
小七认得老者,他便是秦川李家的老太爷,秦川的幕后掌权者,自从把位子让给儿子后,他一向很少出现在众人视野,连新年祭祀都是儿子李让打头,乍然看见他,众人心中都肃肃一立,屋里更加寂静起来。
老人入座后,看了一眼众人,没有卖关子,只用他那低沉中略带着些微嘶哑的声音道,“今日叫你们来,是有件事要说。”说着缓缓站起身。
一旁的李让夫妇也赶紧跟着一块站起身。
“东辽与南汉联合五万大军,陈兵大宛口,要我李家交出大宛口,交出秦川。”老人的视线在男丁那边逐一扫过。
女人这边纷纷抽气,男人那边则是勃然大怒,有几人还情不自禁地说出“做梦”、“休想”等怒言。
“这是大宛口守将黑老将军,以及延章、延礼、延初兄弟三人送来的书信。”示意一旁的小童把信拿出来。
小童将四封书信逐一展开,每封信上都只写了一个字:战!
“战!”“战!”男人那边纷纷厉喝出声。八壹中文網
老人听着这些激昂的宣战声,眉梢一扬,“我汉北李氏世居秦川百年,历经数次大劫,数次异族之争,从未有负家国,有负中原,未曾辱没过先祖之名,今日辽、汉鼠辈焉让我屈膝俯首!”说罢缓缓转身朝堂上一拜,“李镇道今日在此告慰先祖,必以全家性命血守家园!”
因为老爷子的誓言,厅里一时群情激昂,女眷这边则是沉寂无声,各有各的心事。
小七说不清心中什么滋味,尤其看着恒哥儿时,她是有点胆怯的,不是怕自己怎么样,是怕孩子怎么样,他才这么大就要经历这种事——就在刚才,秦川之主发话,全家大小,不分老幼,全部搬去宛城。
这是一种誓言,对前线军士的誓言,对秦川的誓言,更是对一切宵小之徒的誓言,李家不惧全军覆没,不惧家族覆亡,不屑蝇营狗苟之事,这便是李家的胆量和决心!宁愿用全族性命拼一个青史之名!
不论是敌人,还是自己这方的“队友”,李家统统用正大匡扶这招对付——端看谁能在这场较量中得到好处!
***
宛城离大宛口很近,不过三四十里的距离。
搬到宛城住下没几日,李楚终于出现,不过不是在家里,而是在誓师大会上。
他如今没有官职在身,只领了个家军统领的头衔,这头衔在外边没什么用处,只能调动秦川规制内的家军,朝廷在册的兵将他没有办法插手。
不过就是这样,他也忙的根本顾不上家里,知道她们到达宛城后,只把周城和两个侍卫派回来,并安排了下榻处的一应守卫事宜,人没有出现,连句像样的话也没让人带回来。
这次誓师大会,他也没通知家里,是大太太派人来跟小七交代了一句。
因怕恒哥儿吵闹,也不敢带孩子过去,只让周城套了辆小车,带了红拂和青莲两人悄悄往城外来。
誓师地在大宛口营帐外的空地上,因怕百姓误入,事先都用栅栏隔上,百姓只能站在栅栏外观看,小七也不例外。
隔着人山人海,听着营内震耳欲聋的喊杀声,小七很期待能见他一面,可惜直到大军开拔都没寻到他的人影,幸亏周城去打听消息时遇上了莫长孟。
莫长孟是京城特派来参与谈判的使节文书,头上还领了个参谋军事的职位,可以自由出入军帐,自然有办法联系到李楚,这点小忙他还是能帮的,过来安慰她两句,并让她们先到前头林子里等着。
莫长孟去后大约一刻左右,一骑黑马从营门飞向不远处的松树林。
小七此时正侧身坐在马车前头,双手交握,内心百转千回,既盼着见到他人,又气他食言而肥,早就说过的,有事一定要跟她交代,这次又是什么交代都没有。
马蹄哒哒而来,随着一道嘶鸣声,乌/尔青停在了女主人跟前,吐鼻气的同时,大脑袋直往她身上蹭。
“你怎么来了?”李楚下马来到她面前。
小七瞅他一眼,起身抚着乌/尔青的脖子,“我来看乌/尔青。”第一句话就不顺耳,什么叫她怎么来了?她为什么来他会不知道?
看出她不悦,李楚转身看一眼周城、红拂几个,三人立刻会意,默默退到了林子外头,他这才上前安抚妻子,“这边正乱着呢,你这身体怎么能到人堆里去挤碰?”他特意没通知家里,就是怕她过来受罪。
“……”不知为什么,他声音一软下来,她的眼睛就酸的要命,不敢看他,怕忍不住哭出来给他添晦气。她想像万夫人那般豪气干云,可事情轮到自己头上才知道那有多难。这几晚总是梦见他,他以前出征,她从没梦过他,总觉得这是种征兆,为此还特地去找了本解梦的书,看到书上说是好兆头时,能高兴一整天,若是说了不好的,一整天就胡思乱想,“我跟大伯母说了,等把家里的事处理好了,我就跟她去长河岸上等你们,让恒哥儿跟云哥儿他们去小苍河,大伯母同意了。”小苍河在宛城西边,如果有万一,周城护着恒哥儿还能逃的快些。
说这些话时,小七一直没看他。
“你还是留在宛城吧。”长河那边太危险。
“我一定会去。”视线终于转到他身上,“我在长河岸上等你,你一定要记着。”
李楚的手刚抬到一半,远处大营响起了冗沉的号角声,林子外有人喊他。
他还是走了。
看着他跨上马,看着他的背影远去,看着他拉马回身,马上、林中隔空相望,她的眼泪最终还是坠落尘埃。
这是她第一次为担心一个人而流泪。
这也是他第一次上阵前拔马回头。
林子外山呼海啸般的呼喊着“胜”,那是秦川人在为他们的子弟誓师,海水般的呼喊声中,一滴娇浅的“胜”融进铺天盖地的海水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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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川军与大宛口外的辽、汉联军各成攻势。与此同时,两边的持节使也在来回穿梭,为彼此的利益做最后努力。
这其中就包括莫长孟。
然而这一切的努力在四月十五日彻底停止,因为这日的午夜,秦川军与辽汉联军的前锋短兵相接。
下一步该怎么办?
除了等还是等,等战势发展,等朝廷增援,等政治博弈的最后结果。
李家在前头拼杀,莫家没有兵权,在后方提供一应的战事消耗,而京城则是作壁上观,目的很明显,就是故意用辽汉联军在消耗李莫两家的实力。
卧榻之下岂容他人鼾睡!三大家族的势力够大了,已经开始让京城忌惮,那边明着没法子卸磨杀驴,只好背地里使点阴招,借外敌的刀来削李家的兵权——三家之中,就剩秦川还保有家军,这一点很让圣主陛下介怀。
李、莫两家也知道自己的处境,所谓飞鸟尽良弓藏,历朝历代都逃不过的定律。他们唯一能做的就只有堂堂正正往前走,至少这样能让他们抢先占据舆论阵地,告诉全天下,他们一直忠心卫国!即便京城想借刀杀人,也不可能真把他们彻底抹杀,否则怎么堵住天下悠悠之口?
京城的最终选择还是会派兵增援他们,不过时间不会太早,至少也要等秦川军真正伤筋动骨才能来救。
这些道理,小七都懂,她深知秦川不会丢,哪怕大宛口没顶住,沦陷了,后续也一定会被再次夺回,所以并不担心秦川安危,她只担心他的生死。
政治博弈是上层那些谋划者的事,他却是真真实实在前线死战的人,一刀或者一箭都能要了他的命,所以她急需快些处理完家事,跟大太太、樊姨娘他们去长河岸上,至少那边离他更近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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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里的事无非就是恒哥儿和内库那些家当,再就是一众家人该怎么安排。
恒哥儿是李家子孙,主宅那边早有安排,跟大房、三房几个哥儿一起被送去小苍河别院,有李家忠心的老仆和内宅侍卫统一照管,比她这儿更安全。
内库的事她也早早跟林田生交代好,左不过那点子东西,就算没了也没什么大不了,最重要的是把那些田契地契安置好。
剩下就是这一大家子人。
突然遇上这么大事儿,人心已经有些散乱,特别事那些原本就在动歪心思的,若非周城领了侍卫回来,怕都能发生卷东西逃跑的事儿,隔壁黑家前儿晚上就出了这档子事,一个管事的纠结了几个家丁打伤了守夜的人,把主人家的家私卷走不少,气的黑家老太太差点背过气去。
因为这事,小七对家宅的管理更加严苛,坚决不能在这个时候出这种事,他们家到底是本家,若发生临阵脱逃的事,外头人会怎么想?又会怎么看?于军心不利,于李楚的里子、面子更加不利。
“听说那辽汉的大军在大宛口外头黑压压一片,前头打的那一仗,咱们这边几乎没剩几个人,要么隔壁黑家那管事的能逃?肯定是看着没指望了,这才逃的,要我说那才是个聪明的。”竹篱笆门外,一个婆子对另一个婆子道。
“早知道头前跟尚喜家的一样,装病留在大宅了,跑这边跟着受什么苦?”另一个婆子怨叹,“好在夫人和大哥儿都在这里,别的不顾,将军总得顾着自个老婆孩子。”只有这点能让人安心。
“你懂什么,听说大哥儿早让主宅的人带走了,过几日怕是夫人也会走,只留咱们这些在前头装装样子罢了。”第一个婆子还想再说点什么,却见当家主母正一脸阴郁地站在门口,不但吓得嘴秃噜了,手上的碗也掉了。
小七什么也没说,只让人把两个婆子架出去,然后把带来的所有人召集起来,包括两位老姨娘和梅、赵二女。
“来宛城之前我就说过,今次是秦川生死存亡的大事,谁敢在这个时候动什么歪心思,做什么蝇营狗苟的勾当,休怪我翻脸无情!明日我便要随大太太往长河岸去,今日再提醒你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一,不许擅论前线战事,二,不许擅论主家行止,三,不许聚众吃酒享乐,四,遇有征用府中钱粮劳力之事,一律听林管事调配,但凡寻借口托懒怠惰者,过了板子后,绑进柴房,战后发卖,绝不容情!”说罢看向那两个婆子,“你们两个仗着服侍老将军和老夫人有功,私论前线战事,私传主家行止,做事疏懒怠惰,每人打二十板子,绑缚后院柴房,战后连同家人一同发卖出去!”
两个婆子呼天抢地的又哭又闹,其中一个婆子见主母无动于衷,忙朝老姨奶奶磕头求情。
这么明显的杀鸡儆猴,两位老姨奶奶自然不会往枪口上撞,她们眼下的日子过的很滋润,没道理为了个下人去触当家主母的霉头,眼睛一瞥,装作什么都没听到、没看到。
见实在没法子了,那婆子也豁出去了,拉扯出了赵厢绮的贴身丫头,说那些话都是茜罗教她说的,还说赵家姨奶奶给赵厢绮传了信,说情势万一不好,就让丫头偷偷联系前院一个小厮,小厮会把她们带出去,赵家早在宛城外备好了车马,以备离开秦川之用。
这话一出,赵厢绮的手心凉了半截,痴痴的看着那婆子,因为知道这事的只有她和心腹丫头素罗,怎么……怎么会?!
小七有些同情的看着赵厢绮,她一度认为她是个大智若愚的,毕竟她虽刁蛮,但也懂得明哲保身,至少在私下示好李楚这事上不像另一个那么积极。如今看来,她到真是个单纯的,跟她那个同样单纯的娘亲一起,把赵家给卖了。
梅家还真是出了个人才,这梅婉玉连这种时机都能掌握,没去大房到真是可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