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从北门出去,行不过二三十里停下来,是山脚下的一个村子,叫松罗村。
到了村口,相城下了马,牵着马缰,沿着乡间七里八拐的小路一路走。
松罗村多种西瓜,道两旁是一望无际的西瓜地,绿油油,懒洋洋的,隔不远就能看到一座瓜棚。
道旁有小孩子,小孩穿着红肚兜在水坑旁玩水,见高头大马路过,都歪着头看。
相城六岁之前和他母亲住在这个村子里。那时丞相还不是丞相,是太常。太常是九卿之首,掌宗庙祭祀,一般不给外人做,丞相做了,皆是因为他娶了长公主。相城说,不可否认,丞相一开始是个吃软饭的小白脸,只不过后来自己干出了点名堂。
太常每次来,都会给他带很多书,五岁生辰时,还送了他一把剑,希望他文武兼备,他母亲就坐在廊下看爷俩笑。
相城的母亲从未告诉过他自己父亲的身份,可他隐隐察觉到了。因为他父亲跟村子里的男人都不同,他高大又斯文,无论是对他,还是对他母亲,从没大声说过话。
后来,相城的母亲因病去世,丞相将他带回城里,他才知道自己的父亲原来还有妻室,这让他很受打击,他崇拜的那个高大斯文的父亲顿时变得矮小猥琐起来。
男孩的第一个英雄,通常是父亲,父亲倒塌了,他再也没有找到另外一个英雄。
步长悠从未听过这些,乍一听,还挺新鲜,问他是不是也有过穿肚兜乱跑的经历。
他立刻否认,说他母亲也是斯文人,他生下来就很斯文,怎么会穿肚兜乱跑。
嗬,步长悠想,这人还挺要面子。
他母亲爱讲诗,通常不细讲,只一遍一遍的读,叫他感受,所以他最开始画画,都是画诗。
他牵着马,一路说,有时候回头瞧她,她便给他一个笑,后来干脆从马上下来,跟他一起走。
他们穿过村子,沿着山道往上,上到高处,远远看见道旁有棵晚樱树,只不过早过了花开,没有樱花,只有肥绿的叶子。
晚樱树正对着一所院子,他将马拴在树下,开了门。
原以为里头长满杂草,一片凄荒,没想到整洁有序,井井有条。
步长悠进去看到墙根底下的蜀葵,蜀葵长得很高了,正在开花,白、紫、红三色。
怪不得他喜欢蜀葵,原来是从这来的。
步长悠以前对蜀葵没什么感觉,不知道是不是听他说得多了,还是被他赋予了含义,越看越顺眼。
相城见她喜欢,就想摁到花丛里**一把,不过今天是个特别的日子,他决定温柔。
他领她到屋里去。
五楹木屋,东西不多,一看就不长住人,没有最基本的生活气息。
他说和他母亲住在这里时,里头东西是很多的,只不过时间太久,很多东西都不能用了,一件一件的丢掉,就渐渐就少了。
后来带她去看厨房墙上的刻痕,说是小时候每长高一点,他就会刻一下。从刻痕上能看得出来,他六岁时就很高了,怪不得能长到如今的个头。
推开厨房进去,里头什么都有,立刻就能生火做饭的那种,步长悠有些奇怪:“你住这里,自己做饭吃啊?”
他摇摇头,有些羞涩的样子:“我一般不在这过夜,过夜也不怎么吃饭,这都是给公主准备的。”
步长悠诧异了:“给我准备什么?”
他将她搂到怀里,低声道:“想让公主给我煮碗寿面,吃了公主煮的寿面,一定能跟公主长长久久。”
步长悠愣愣道:“可是为什么一定要跑到这里煮,在城里也能煮啊。”
他摇摇头:“城里有别人,臣不想她们在,而且臣想让公主来瞧瞧自己长大的地方,臣想叫公主多了解一下自己,臣是个老实人,很值得托付。”
步长悠噗嗤笑了,推开他往外走:“没听过这么夸自己的,你也不害臊。”
外头凉快,蜀葵又开得烂漫,夏天的确还是应该住山里,他走到她跟前:“公主也不认识跟臣亲近的人,又不给臣表现的机会,臣再不夸夸自己,在公主眼里不就成了一个好色的傻小子了?”
步长悠笑了,这人怎么老爱说大实话,她忍住笑意,蹲在花下:“你还知道自己好色,不错,不过我可不觉得你是傻小子,我觉得再没比你聪明的人了。”
他跟着蹲下来,急切的解释:“我不聪明的,我又笨又傻,公主千万不要高看我,我只是长了聪明相而已,不然也不会老惹公主生气了。”
步长悠并不被他的话所迷惑,仍然坚持自己的看法:“聪明人才会想着装糊涂,傻小子只会一个劲的证明自己聪明,你是长了聪明相,也是聪明人。”说完这话,她伸手去扭手边的一株红蜀葵,一棵上连开四朵,她将它扭断,拿着站了起来。
他很沮丧,蹲着不动,步长悠拿蜀葵搔搔他的额头,他也不理人。
步长悠继续搔,他有些烦躁,站起来就要走。步长悠拽住他的衣角,他停下了,却没回头看。
步长悠走到他眼前,将手里的蜀葵递给他,他也不接,步长悠有些纳闷:“怎么回事,夸你聪明还不高兴?”
他沮丧道:“公主说聪明人不需要怜惜,傻人才值得怜惜,公主一直不怜惜臣,是觉得臣太聪明了,不需要怜惜么?”
步长悠愣了一下,问:“我说过这样的话?”
他点了点头。
步长悠仔细去忆,实在忆不起,她问:“什么时候说的?”
他十分委屈的看了她一眼,活像个小怨妇:“在乌牙岭。”
步长悠还是想不起来,不过没关系,她走上前,双臂搭在他肩头,道:“以前不管,我现在觉得聪明人也有可疼之处。”
他眼里重新燃起希冀的光。她凑上去,亲住他。唇齿交缠,他觉得公主真的哄人,恰到好处的哄,一句不多,一句不少,哄到他心坎里。
嘴唇分开后,她抵着他的额头,轻声道:“我去给你做寿面,有面粉吗?”
公主眼睛晶亮,神情柔软,像带露的春花,他摸摸她脸颊,还微微有些烫,简直爱不释手,他道:“天还早,不忙,咱们到后面逛逛去,风景好着呢。”说着牵着她出了门,沿着山道一路往上。
山路难行,她走了一会儿就累了,他就背着走。
道旁渐渐的有了蜀葵,且越来越多,最后转过一处山脊,是漫山遍野的蜀葵,白的,红的,紫的,黑的……跟梦里的一模一样。
相城将她放下来,她几乎是迫不及待的跑进了花海中。
步长悠七情不上脸,喜怒忧思悲恐惊,什么都是淡淡的,倒是难得这么真心实意的欢喜。
山里有风,风很大,蜀葵随风摆动,像五颜六色的海面起伏。
她由衷的发问:“这些蜀葵在你小的时候就有吗?”
却没人回答她,步长悠回头看,身后没有人,只有无边无际的蜀葵。
她突然觉得自己像被淹没了,有些很慌,却没喊,只是站在那里,倔强的等人来找,他会来找她的。
果然没过一会儿,他就从一旁钻了出来,分开蜀葵花,向她走来。
步长悠有点委屈,问:“你做什么去了?”
乖乖,他赶紧抱住,公主今天格外脆弱,他安抚道:“臣去铺床了。”
步长悠没听懂,从他怀里出来:“铺什么床?”
他一把将她抱起来,道:“我抱公主去看看。”
其实就是踩倒了一片蜀葵,他小心翼翼的将公主放下,自己也在她身边躺下,低声问:“我能搂住公主睡觉吗?”
风从上面过,远处有更浩大的摇曳声,她将他的右臂抻开,枕上去,低声回应:“可以。”
他将人搂到怀里,两人闭上眼,没再说话。
山深人静,一切遥远起来,还没入睡呢,却像躺进了梦里。
在步长悠快要睡着时,相城用左手往怀里掏东西,不一会儿,掏出一方大红帕子,盖在她脸上。
步长悠被弄醒了,迷迷糊糊的睁眼,看到一片红纱在眼前,透过红纱看天,天和云都变成了红色。
她将帕子从脸上揭掉,捏在手中,问这是什么。
相城言简意赅道:“太阳太大,怕公主晒到,给公主遮脸用的。”
步长悠将帕子又盖到脸上,还想接着睡,不过睡不着了,她道:“你小时候经常来这么?”
他点头嗯:“没事的时候经常一个人跑到这里,啥事也不干,就是听听风声,听听虫鸣,母亲若是找不到我,准会到这来。”
步长悠笑了,也道:“我小时候也爱到扶苏园去,那园子里的花花草草更多,我经常在里边睡觉,有时候母亲和乳母来找都找不到,因为里头太大了,她俩一边找一边喊,有时候我是真没听到,有时候是听到了故意不出声。”
他笑了:“这么说公主和臣还挺像的。”
步长悠却摇摇头:“你六岁之后就不做这种事了,我十六岁还做呢,怎么会像。”
他捞起她的一缕青丝缠着玩儿:“可公主比臣好很多,好歹还有两个母亲,臣只有一个父亲,他还忙着做官,几乎没什么时间管臣,臣一个人在那个府里,若不是有个姐姐对臣不错,臣估计早就离家出走了。”
步长悠记起他的那位大哥,感觉他们家里人对他都挺不错的,听他这么说,就有些奇怪,问:“他们对你不好?”
“说不上好不好。”他淡淡的,“八岁时,俩哥哥教我骑马,结果马惊了,我被马甩了出去,磕到了头,他们是故意的,但丞相问时,我什么都没说。姐姐也要我不要说,她说我太小,争不过长公主和她的俩儿子。她说,哥哥们也不是什么坏人,只是突然来了一个弟弟,比他俩聪明,又讨自己的父亲喜欢,显得他俩像块木头,他们嫉妒了,一时鬼迷心窍。姐姐要我不要跟他们争,长大再说。后来,我就收敛了,不再处处表现,府里的人都说我摔傻了,我一变傻,俩哥哥立刻就对我好了起来。我越胡闹,他们对我越好。一边是愧疚,一边是希望我像个小傻子。父亲常说,是两个哥哥把我惯坏了,我想,这倒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