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长悠道:“你听错了,我没那么说。”
相城有点被伤到,公主从外头回来后,态度大变,他一度觉得可以谈婚论嫁了,可猛不丁的忽然发现是他瞎高兴,其实一点进展都没有。
他哑声道:“就当我听错了。”
公主从未把他当过自己人,他早知道这个,可是不甘心,哪怕一点点,他得对她有点不同吧,他小声道:“公主,咱们生个孩子吧。”
公主生了他的孩子,永远是孩他娘,怎么断都断不干净的纠缠,他要跟她纠纠缠缠一辈子。
步长悠被他弄得有些没听清,问什么。
可说完之后,他就有点后悔,吓到公主怎么办。
他沮丧的换了话题:“臣的生辰马上就到了。”
步长悠这下听清了,她嗯了一声,声音同样是哑的:“我知道。”
他压着声儿问:“公主知道什么?”
步长悠搂紧他:“要.....要礼尚往来。”
礼尚往来?相城想,公主真是会撇清关系,不过既然她要礼尚往来,那就让她来好了,总比只有他往她不来强。
他继续逼问:“公主想怎么跟臣礼尚往来?”
步长悠又没听清。
这时候不该说话,可他老爱在这时候说话,这就弄得步长悠经常听不清他说什么。
其实不仅她听不清,他事后也常不记得自己说了什么。只是那时那刻,他和她是一体的,没有芥蒂的,他可以放肆一点,毕竟公主这一刻的快乐是真实,是他给的,他要仗着这点快乐肆无忌惮一下。
他太好了,好到她都不知道怎么办了。她不高兴,他就来哄,可他不高兴了,就委屈巴巴的自己给自己找台阶下。他没必要委屈求全,可他就是这么委屈求全,步长悠有时会想,他的界限到底在哪里,他到底受了什么样的委屈,才会真的生气,再也不理她了。
她又问了一遍,他重新说了一遍,她听清了,就道:“随你。”
他什么都有,人又聪明,可她一无所有,她不知道能给什么,所以随他,只要他想要的,只要她有,她一定毫不犹豫的给他。说是报答也好,说是感谢也好,总之随他。
他沉到她耳边,低声道:“这是公主说的。”
她点点头,正要承认,是她说的,他亲了上来。
关于这样的事,好像怎么做都不嫌多,有点食髓知味,越来越上瘾的感觉。怪不得人说温柔乡,英雄冢,她觉得反过来也成立。她要是君王,指不定就是不早朝的昏君。
吃过晚膳后,步长悠还是让他走了,他现在不是闲人,不像之前,怎么样都可以。
走的时候,他让她送他,青檀想陪着都不行。
洋槐街一溜槐树,步长悠之所以把宅子选在这,多少也跟这些槐树有关,因为她在是槐树环绕的音书台长大的,看到槐树会觉得亲切。
槐花的季节才刚过去,可街里还残留了一点槐花的清甜,似乎是哪犄角旮旯里的槐花还没落尽的缘故。
洋槐街说是街,其实更像条巷子,街里都是住宅,只在两头的街口有一两家做生意的,所以一到晚上,特安静。
她的宅子门口有棵槐树,年岁不如音书台的大,顶多二十几年,步长悠将他送到门口的槐树下,门上的两盏灯笼映出昏黄的光。
步长悠送人的经历不多,送他也是第一次,她不知道这时候该嘱咐些什么,就道:“夜已经深了,叫和生赶车慢些。”
他轻声嗯了一下,墙根下的草丛里有虫啾啾鸣不停,远处谁家的黄狗在吠,这样市井生活。他道:“这两天我就不过来了,夏至那天再来。”
和生的马车从东门出来,紫苏陪他将马车赶到夹道的路口,相城听到声音,知道的确要走了。他有些不舍,可还是要走,他一把将她拎过来,胡乱亲了一通,她还没来得及回应,他就放开她,转身走了。
青檀回来见她站在槐树下望,没催促她回去,而是一直等到马车走了很远,听不到声音了,方才轻声劝道:“公主,夜里湿气重,咱们回去吧。”
步长悠回到书房,继续画夏至图,可总是分心,总觉得书房里都是他的味道,想到他们在窗下缠绵,心神一阵一阵的荡漾。
步长悠觉得这人坏透了,什么地方不选,偏偏选在书房,他是故意的吧,想叫她时时刻刻念着他。她越不想,就越想得厉害,最后画不下去了,就叫青檀往炉子多添些香,把房间熏得浓浓的,这样就能掩盖掉他的味道了。
夏日薰花果香,青檀一再往炉子里投香,后来房间的香气浓得发起腻来,步长悠更待不下去了,只好让她们把书案和椅子抬到正房去。
步长悠一直画到次日清晨才算完事。青檀是院子里第一个醒来的,过来发现步长悠一宿没睡,有点惊讶。
步长悠嘱咐她,等会儿画的墨干了就拿去裱一下。
青檀问还去老王画斋?步长悠摇摇头,说没时间,哪家能赶在夏至前裱好就用哪家。
事急从权,青檀知道了,打了水,服侍她盥洗,太阳出来时,步长悠才去睡觉。
虽然很累,可睡得却不安稳,杂七杂八的做梦。梦见叶氏说她喜欢裴炎。梦见她在画那幅夏至图。梦见红烛高照的洞房,却不知道新郎是谁。又梦见她跟人在漫山遍野的蜀葵里野合,心里清楚是相城,可等他抬起脸来,却发现是裴炎......
她怵然一惊,醒了。
外头正在下雨,雨打竹叶,整个院子陷在一片沙沙声中。
青檀见她醒了,赶紧让紫苏倒茶,又来给她擦汗,边擦边道:“公主是不是做什么梦了,刚才一直在说话,我跟紫苏怎么喊都喊不醒?”
步长悠撑着床坐起来,这才发现身上汗涔涔的,贴着肌肤的纱裙都湿透了,她把帕子从青檀手中接过来自己擦。
紫苏把茶递给她,步长悠抿了一口,润了润嗓子,只觉得喉咙眼又干又疼,她问:“我说什么了?”
青檀道:“听不清公主说了什么,不过好像喊了相公子的名字。”
步长悠将茶杯搁在床头小几上,问:“什么时候了?”
紫苏道:“还没到午时,公主连两个时辰都没睡足,饿不饿?”
步长悠摇头说不饿,但脑子里像有铅块压着似的,疼得厉害,她让青檀拿一身干净的裙子换了,准备再睡会儿。
刚开始睡不着,只觉得雨声越来越大,浑身开始发冷,后来好不容易睡着了,又开始做梦,好像回到上一年夏天,鄢王、祁夫人、裴蓁、恒渊......
杂乱无章。
青檀最先发现了不对劲,因为步长悠的脸烧红了,她摸了一下她的头,烫得骇人,又摸摸身上,一样,她吓了一跳,忙叫紫苏,让紫苏去请大夫。
紫苏出去找西邻问了一下,冒雨请了大夫来,大夫说是伤寒,不碍事,开了方子,叫她们照方子抓药,吃几剂就好了。
紫苏又出去抓药,回来后,身上都湿透了,青檀叫她赶紧换衣裳。紫苏换完衣裳,守在床边,青檀去熬药去了。
紫苏问步长悠饿不饿,想吃点什么?步长悠什么都不想吃。吃了药之后,又躺下,睡了一会儿,身上发了汗,却不觉得轻快,而是更沉重了。晚上又吃了一剂药,夜里生受了一夜,次日情况没有丝毫好转。
青檀觉得药不顶用,估计是庸医,让紫苏去找相城,他找的大夫总比她们找得靠谱。
步长悠虽烧得厉害,但脑子还清醒,不让她们去。
青檀只好让紫苏去找薛川穹。
薛川穹带紫苏到百全街,百全街上有个从宫里退下来的王医,紫苏一听觉得靠谱,赶紧请了过来。
王医跟之前那大夫说得差不多,说步长悠之前受了伤,没好利索,身子弱,风邪侵体。又看了之前那位大夫开的方子,说少了两味药,有几味药材的药量也不对,酌情增减了一下。
薛川穹送大夫回去时,顺便走了一下丞相府,将步长悠生病但不愿相城过去看的事情统统讲了。
相城从腰里拽下一块玉佩,给了薛川穹,说他辛苦,又说那边倘若有什么需要,请他帮忙,缺钱的话,来知会一声,他叫李玮送去。薛川穹哪敢,叠声说应该的应该的,叫他放心,他一定勤快些,多跑跑,保证不叫她们缺什么。
薛川穹走后,相城回房继续画图,可根本就画不下去,还是去了洋槐街,但没进去,只叫了门,让青檀出来。
青檀将怎么发病,什么症状,大夫怎么说,以及用了什么药都跟他说了。
相城听到公主是为了给自己作贺礼累病的,又听到青檀说公主病中烧糊涂时叫他来着,心里挺受用。可一想到公主病了,却不让人找他,这种疏离,又让他不是滋味。
上次也是,遇险不想着找他,却找裴炎。虽然他承认武平君府比丞相府更值得托付,公主不想事情闹大,选他们家无可厚非,可武平君府毕竟让公主难堪过。倘若是他,他宁愿选不靠谱的,也不选让自己难堪的。
两人正站在槐树底下说着,打西边过来一个小个子男人,这人在门口停下,看了看墙上写着“祁府”的木牌,就要往里进。
青檀立刻叫住:“你干什么?”
小个子一见边上有人,问:“请问这是洋槐街祁府吗?”
青檀从树底下走出来:“是祁府,你是?”
小个子眉开眼笑起来:“我是百全街老王画斋的学徒,前些日子贵府小姐往我们画斋送了一幅画,说要裱一下,现在已经好了,师傅派我给送过来。”说着将背在背上的包袱皮取下来摊开,将画匣拿出来,递给青檀,请她验一验。
青檀没接到画匣,因为斜剌里伸出一只手,这只手替她接了画匣。
包袱皮里还有印泥和一张手写的条子,小个子打开印泥,托在掌心,道:“倘若没问题,还请两位谁摁一下手印,我好回去交差。”
相城将画从匣子里取出来,打开看了两眼,说没问题。
他是此道中人,都这么说了,青檀就放心了,摁了手印。
学徒走后,相城将画合上,放回匣中,却没交还青檀,而是给了李玮,道:“公主的画技又有进益,我拿回去仔细瞧瞧,下次来给她带过来。”
若是之前,青檀不会觉得《琮安遇匪图》有什么可避忌相城的。可自从在自雨亭听到了叶氏的话后,她不免多心起来。这种心理一旦出现,导致她看什么都觉得不对劲,这幅《琮安遇匪图》她不想让相城拿走,就做出为难的样子:“公主听说王师傅裱画手艺好,一直等着看呢,公子直接拿走......”意思很明显了,你怕她生气,我们也怕她生气,又道,“要不等公主先看过,我再给公子送到府上去?”
这幅画相城是铁了心要拿走的,他道:“那就不要让公主知道被我拿走了,再说公主病成那样,哪有什么精力看画。”
青檀还想说什么,相城摆手止住:“青檀,公主没那么小气,好好照顾她,我先走了。”
李玮回身打起门帘,相城进到马车里,李玮摆摆手,让青檀别傻站着了,回吧。
青檀有些忐忑的回去了,见步长悠睡着了,就将紫苏拉了出去,谆谆嘱咐道:“刚才老王画斋的人来送画,正好被相公子看到,他把画拿走了,等会公主醒了,咱们俩可得想着把这事告诉她,千万别忘了。”
紫苏有些莫名其妙:“一幅画,拿走就拿走呗,你这么紧张做什么?”
青檀没办法解释什么,因为那只是她心里的怀疑,她道:“我不是紧张,但这事总得跟公主说一声吧。”
紫苏粗枝大条的,不作它想,道:“好好好,知道了,我会替你想着的。”
快黄昏时,步长悠醒了,因为发了汗的缘故,身上又湿透了。青檀拿了衣裳给她换,又哄着吃粥,在她吃粥的时候,把画的事情跟她说了一下。
步长悠倒没觉得有什么,画画出来就是给人看的,相城又是此道高手,看就看了,且看完最好能点评,真心实意的那种,她可不需要什么恭维。
青檀见步长悠反应淡淡,放了一点心,但愿是她多心了。
步长悠晚上看书看到很晚方才歇下,只是仍睡不安稳,做了一夜的杂梦。
梦里的所有人都知道她喜欢裴炎,一个个的来质问她为什么。
她向每个人解释,她之所以对裴炎心存怜悯,是因为他是裴蓁的哥哥,她喜欢裴蓁,爱屋及乌罢了。且无论如何,他帮她躲过了远嫁的命运,还救过她的命,她感谢他,感谢他们家。
她跟人解释,可收到的却并不是期待中的认同,而是狰狞的笑。笑声仿佛在问,真的是这样吗,你相信吗?
笑声听得她心虚,她赶紧大声回答“我信。”可她很快就听到了回声,自己的回声,回声是“我不信。”
她吓了一跳,转身就跑,拼命的跑,想离这群人远远的。
前面有个白衣的青年,她知道他是谁。她喊他,他转过身来,果然是朱砂小青年,这熟悉的脸。她走了过去,讨好的冲他一笑,想叫他带她走,却忽然发现自己笑不出来,因为他的手卡住了她的颈。
他冷冷的问她为什么背叛他。她摇摇头,说没有。他充耳不闻,手越收越紧。她想掰开,可那手像铁钳子一样,她掰不开。
她呼吸不畅,就快要死了。
不知人临死之前是否会出现幻听,她听到有人在叫她,像是青檀,又像是紫苏,一声比一声急,她一口气喘不上来,忽然就醒了。
醒后还是夜间,房间里一片安静,她能听到心在腔子里乱跳,像遭了一场大灾似的。
青檀微微松了口气,道:“公主是不是又做噩梦?”
步长悠撑着床坐起来,房间里只点了一盏灯,暗沉沉的,她拿手摸了摸自己的颈,问:“我又乱说话了?”
青檀柔声道:“公主没说话,就是用右手掐自己的脖子,左手却又在使劲的掰,我怕公主伤了自己,使劲想掰开,没想到公主的力气那么大,我掰不动,最后只能使劲晃,才把公主晃醒了,公主梦到了什么?”
步长悠摇摇头,说渴了,青檀就倒了茶,递给她。
步长悠喝了茶,复又躺下,青檀放下帐子,到边上的榻上睡下了。
步长悠始终没有睡着。
晨曦初现时,她实在躺不住了,穿衣裳下床去。
青檀听到动静也醒了,步长悠让她不用管她,她自己出去走走。
外头露重,步长悠才刚好些,青檀怕她受凉,不放心,还是起来找了件薄披风。
出去差不多找了整个院子,最后在后墙根底下找到了,正蹲在那看新长出来的牵牛藤。
今儿是阴天,乌云压顶,让人觉得昏沉,青檀轻声道:“晨起露凉,公主身子又刚好,披件披风吧,别再着凉了。”说着扶她起来,将披风给她披上,“公主前两日都没好好进膳,想吃什么,我让大娘和二娘做去。”
步长悠还是没胃口,就让她们按往常来吧。
吃过早膳后,步长悠到书房去,想静静心,但仍心绪不宁,就让紫苏赶马车带她回到清平寺的小院。
西间书房书架最里侧的格子脚搁着一个寸宽尺长的紫檀扇盒,步长悠将盒子拿出来,上面落了尘,她轻轻吹了一下,推开盒子,盒子里头是一柄折扇。
步长悠把折扇取出来打开。
“咦,这黑扇什么时候买的,我怎么不记得?”紫苏纳罕的凑上去看。
步长悠想过将这把扇子还给它的主人,可要么时机不对,要么就是想不起来,有时候也想过他并不缺一把扇子,扔了得了,又觉得不妥。现在被叶氏那么一说,这东西就成了烫手山芋,扔了像避嫌,不扔像别有用心。
步长悠把折扇握在手里,还是决定还给他,回去时就还。不过事不凑巧,她们出来时还在门口站岗的人,回去时却不在了。
回到家里,步长悠穿过月洞门到后头的书房,大娘和二娘正在竹子地里挖笋,见她们回来,就道:“小姐,刚才有个姓李的人过来送了东西,青檀姑娘说你回来想必会先去书房,就给搁在东间的塌上了。”
“相公子又来送东西!”紫苏兴致勃勃道,“公主猜猜,他会送什么?”
步长悠不想猜,这人惯会收买人心的,她才不会被小恩小惠收买。
到了书房,步长悠先到西间把扇盒搁在书案上,又到东间去。
东间塌上有个盒子,盒子五面雕着山川人物,古朴精致。
紫苏已先一步将盒子打开,里头是套绯色衣裙,上面绣着小白鹤和云纹,鹤跟云压了绯的艳,是浓稠的雅。
紫苏左看右看,简直爱不释手:“公主的衣裳除了白就没其他色儿了,我早好奇公主穿带色儿的衣裳什么样了。”顿了顿,笑得暧昧,“我猜相公子也好奇来着,所以弄来了这么一套。这衣裳一点不显艳,真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