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长悠侧脸看他。
裴大人头一次对她这么殷勤体贴。
裴炎却不看她,还是那幅非礼勿视的模样,只低声提醒公主注意脚下。
步长悠下了台阶,抬未伤的右手指了指梨树,裴炎心领神会,把她扶过去。
跟着劫匪颠沛半个多月,那时没觉得有什么,偶尔还会觉得可笑,际遇奇妙,如今醒来,闻到梨花的清甜,着实会生出劫后余生的感叹。
周大夫四十岁左右,见她躺了这么久,步子却稳,一点也不飘,笑说她身体底子好,估计会恢复的很快,三天之后上路,肯定没什么问题。
他这么一说,步长悠就问明天上路成不成?周大夫被问住了,哈哈一阵爽朗笑,说要是不想要命,现在走也行。
步长悠就没说话了。
后来周大夫说要去看药,就走了。周大夫走后,裴炎和步长悠一时之间没找到话续上,就沉默的站着,梨花簌簌落下,脚下满地洁白,紫苏试探性的问:“公主,要不我扶你出去走走?这是个种梨的庄子,里里外外都是梨树,这会儿正开花呢,可漂亮了。”=初~雪~独~家~整~理=
步长悠点点头,却没立即走,想了想,对裴炎道:“裴炎,辛苦你了。”
裴炎本想回职责所在之类的云云,但他没来得及开口,因为公主还有下半句:“裴炎,咱们之间的帐一笔勾销了。”
裴炎没想到她会说这个,愣了一下,等回过神来,她已经转过去,跟紫苏在说话了。
紫苏扶着步长悠,走得很慢,医馆是篱笆桩子的墙,上面缠了一墙牵牛藤,藤上开满了紫红的牵牛花,步长悠说真好看,赶明回去在城里的那宅子的墙根底下也种一些,让它爬满墙。
紫苏扶她过去看,还掐了一朵簪在她发间,稠密黑亮的青丝,有了一点颜色,立刻衬得人都有气色了。
步长悠扶了扶发间的牵牛花,隔着篱笆瞧向梨树底下的裴大人,裴大人就把目光移走了。
紫苏扶着她,顺着医馆前的小路往外走。医馆就在庄口,十几步开外,有坡斜下去,坡道两旁是漫山遍野的梨花,合着山里的一点烟岚,一派清新。
步长悠没有下坡去,就在道口的的一块石头上坐下,这样漫山遍野的梨花,远看或许比进到里头看更有感觉。
步长悠忽然想起什么来,问:“你说咱们这么多天没回清平山,住持会不会焦虑......”
紫苏想了想,道:“我觉得公主与其想住持会不会焦虑,不如想一想相公子会不会焦虑?”
步长悠一愣:“他焦虑什么?”
紫苏对公主的无情无义都有些不满了,她道:“焦虑看不到公主啊。”
步长悠更怪了:“上元节之后我们就没见过了,他要焦虑不该早就开始焦虑了吗?”
紫苏被公主堵得说不出话来,半晌:“那公主想见他吗?”
步长悠在这遥远的梨村想起那双眼睛那个人,不知为什么,觉得恍如隔梦,竟像假的一样。
她没说话。
一阵风过来,头顶的梨花簌簌往下落,步长悠抬右手接了几瓣,放在口中嚼,满口清甜。
紫苏陪着站了一会儿,说这是风口,不宜久待,就扶她回去了。
回去之后,也没进厢房,而是让紫苏搬了椅子,就在梨花树下坐着。
坐在树下能看到药房里的周大夫和裴炎。他俩正背对着她,指着贴满药签的药柜在说什么。
中间裴炎回头瞧了一眼,瞧见她在树下,瞧见她在看他,没跟她打招呼,而是回头继续听周大夫讲。
过了一会儿,裴炎仍然觉得自己背上有道目光黏着,就再回头来看,果然是。
他打断周大夫,说去跟妹妹说两句话,周大夫就停下来了。
裴炎从药房里出来,一路走到梨花树下,在她跟前站定,问:“公主是有什么事吩咐卑职?”
步长悠其实本没什么吩咐,不过他既出来了,她就顺便问了:“我待在这里养伤,裴大人做什么去?”
裴炎道:“卑职从未来过这一带,如今既然有机会停留,臣想在四周走走看看,了解一下这的风土民情。”
有心的人到哪里都不会闲着,步长悠点点头,又问:“裴大人,城门守得还过瘾吗?”
裴炎又愣住了。说到守城门,就必定牵扯到他俩的婚事,而在这桩婚事,他们两个没一个是好过的,都很难堪,原本以为她会装作没那回事,没想到她竟然提到了。不过她既然如此坦荡,他也就没顾忌了,只道:“获益良多。”
“获益良多?”步长悠细细咀嚼了一下这个字眼,道,“倘若鄢王要你守一辈子城门呢?”
裴炎想了想,道:“那也只能守着了。”
步长悠道:“不后悔?”
“以后会不会后悔,卑职不知道,但目前臣不后悔自己做过的任何一件事。”裴炎还是这么干脆。
是个老实人,步长悠点头赞许:“裴炎,千万不要后悔,要是后悔了,我会觉得你也不过如此。”
公主说出这样的话,让裴炎大大的惊讶了一把,因为这是一句略带赞许的话。他给了她难堪,甚至为了谋求自己的利益,暗中算计了她,她可却赞许他这种行为。他若后悔,她会觉得她不过如此,意思是现在她觉得他是不同的。
真没想到。
他原以为公主对他有挺大的意见,说不定都想剐了他,但现在他不确定了,或许是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步长悠站起来,紫苏想扶她,被她拒了。梨花簌簌落满身,她拂去肩头的梨花,闲闲道,像在与他拉家常:“我母亲算计了你,你算计了我,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这样挺好,我喜欢爱憎分明的人,我也佩服敢作敢当的人。”
裴炎不可思议又若有所思的看着她。
说实在,他宁愿公主憎恨他,或者报复他,那样他会心安理得。如今叫她这么一弄,他倒如坐针毡起来,觉得自己一个大老爷们,还没一个姑娘有胸襟,真无地自容。
步长悠见他被自己弄愣,忽然又笑了,像恶作剧得逞:“裴大人真好骗,我故意的,想要裴大人知道什么叫以德报怨。”
裴炎又愣了,愣完反应过来,松了口气,如临大赦一般。对,这样才正常,这才是在紫明殿前打他,在城门口威胁他的公主。有仇报仇,有怨报怨,他也喜欢爱憎分明的人,不喜欢黏黏糊糊,什么都分不清的人。
他不动声色道:“公主真会开玩笑。”
步长悠不置可否:“裴大人,你自称卑职,想来我们还是君臣的关系,你应该不能跟我讨价还价,所以我们明天上路。”
“这……”裴炎看了眼紫苏,紫苏摇摇头,表示公主的决定无人能改。
裴炎只好诺了一声。
下午时候,裴炎和紫苏到附近的城里去准备路上可能会用到的东西。周大夫把步长悠路上要吃的药做成药丸,把她需要用的药膏调好。
次日一大早,一行人出发。他们晓行夜宿,日行不过四个时辰,而且还是绕远道走了比较平稳的路。步长悠的伤口除了最初往外渗了一点血,倒是没什么大碍。
到了琮安城后,步长悠长松了口气,觉得自己又落地生根了,真是不离开不知道这城在自己心中的分量。
步长悠说自己伤着就先不去见裴中尉了,等伤好之后再去府中拜访,裴炎说不敢,就将她送回了洋槐街的宅子里。
紫苏在家收拾宅子,青檀回了薛家老斋,让秦氏做了一些清淡的饭菜,带回宅子给步长悠,临走时还叫秦氏帮忙物色一个好厨子。
青檀觉得紫苏虽可以做饭,但毕竟太凑合,还是雇一个老道一点的好些,总不能让公主长期跟她们凑合下去。
傍晚时候,青檀掌了灯,服侍步长悠吃了药,步长悠坐在床上看书,青檀在窗下的榻上陪着,才刚看了两页,听到有人敲院子门。青檀放下书,说一定是裴大人。出去开门,果然是他,不过还有他爹,还有他娘,还有一个背药箱的大夫。
青檀忙请他们进来。
裴炎问怎么样,青檀边领着往里进,便回话,说刚吃了药,正躺着看书呢。
暮色才刚下了一点,薄暮笼罩着庭院里的竹和水,一派雅清。
裴炎的母亲叶氏心中很诧异,她原以为文庄公主是个明炙艳烈的女子,谁知道住宅竟这样雅清。
青檀领着四个人到正房门口,请他们稍后。之后进去跟步长悠说了一声,步长悠放下手中的书,青檀替她理了一下散乱的发,这才出来请裴炎四人进去。
四个人见了步长悠,都纷纷行君臣之礼,步长悠赶紧让免了,让青檀上茶,青檀从房间退出去,到后头的厨房找紫苏去了。
这并不是步长悠头次见裴翼和叶氏,上一年五月份跟裴蓁一起到他们府中,她已见过这对夫妻,但那时他们只是裴蓁的父母。一年快过去了,中间平添了许多纠扯,这会儿再看这对夫妻,就看出了很多东西。比如这对夫妻好像,倒不是说长相,而是举止神态很像,可能就是传闻的夫妻相?再比如裴炎其实跟他爹长得并没很像,只是下巴有些像罢了,跟他娘更不像。裴蓁倒是跟叶氏有点像,像在眉眼。而这对夫妻也很神奇,没半点将门的样子,倒是出奇的温和。
叶氏这会也正纳闷,这公主好面善,什么时候见过似的,她迅速想了一下,可没想起来。裴翼也这么觉得,但他觉得面善倒不是在那见过,而是因为她跟祁夫人很像,不仅眉眼像,身上那种劲儿也相似,而且似乎比祁夫人有过之而无不及。
叶氏因是女流,更方便说话,就在床边坐下,问公主怎么样,有没有好点之类的,然后又责备裴炎,说他办事不利,让公主受罪了,实在该死之类的云云。步长悠只好一番大力称赞,裴公子足智多谋英武不凡,倘若不是有他,她指不定要怎么被劫匪欺辱,又说裴炎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前途不可限量之类的。这番话说得既不失公主的派头又不失作为晚辈的亲切,听得叶氏十分受用,并益发觉得这位公主好像还不错?但转念又想到她跟恒渊在太后寿诞上干得糊涂事,就立刻又觉得不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