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文轩儿时生长在一个让人艳羡的家庭,父亲博学儒雅风度翩翩,是一个事业成功的商人,母亲知书达理美丽温婉,与父亲宛如一对璧人,加上他这个乖巧漂亮的儿子,在他们那个上流圈子的社交场合中,没有人不交口称赞。
只是,很多时候,不能只看表面,因为没有人知道,在那些光鲜背后,到底隐藏着多少龌龊和罪恶。
太小时候的事,他已经记不清楚,也或者有过天真无邪的快乐时光。但随之而来的痛苦,早已经将那点或许存在过的美好抹杀。
他所有有关童年的记忆,几乎全被醉酒施暴的父亲,懦弱无能的母亲,身上一道一道伤痕所占据。
一直到很多年后,他仍旧清清楚楚记得七岁生日那晚,母亲给他准备了精美的生日蛋糕,等着父亲回来一块吹蜡烛。
那是一个风雨天。
父亲的车子开进院子时,已经过了九点,他等得昏昏欲睡。
虽然在这之前,父亲已经好几次喝酒后打过他,但他总天真地以为是酒精害人,因为父亲不喝酒的时候,对他总是和颜悦色的。
大家都说父亲是个好人,那他也一定是个好爸爸。
所以,当父亲——他更愿意称之为那个男人,带着一身酒气,迈着踉跄的脚步走进客厅大门时,他猛然清醒,跳下椅子,雀跃地迎上去:“爸爸,我和妈妈在等你一起吹生日蜡烛。”
那个男人红着眼睛看了他一眼,一言不发地走到桌前。
就在周文轩以为男人会为自己点上蜡烛一起吹灭时,他忽然毫无来由地将蛋糕掀翻,怒骂道:“我养你这么大,就是为了过这个破生日的!”
然后将七岁的孩子,一把拎起来,狠狠掼在地上,喷着酒气道:“我养你有什么用?我养你有什么用!”
周文轩被摔蒙了,他回想着自己是不是做了什么错事惹了爸爸生气,但他怎么都不想不起来,甚至就在两天前,还考了班上第一。
所以面对这突如其来的怒火,小小的男孩除了吓得大哭,不知道做什么。
然而这哭声彻底激怒了男人,他将他拎起来,拖着上楼。
母亲在后面追:“老公,你干什么?”
走上楼梯的男人,回身便朝着女人一耳光:“我教育儿子不用你管,看不惯就给我滚,滚得越远越好!”
懦弱的女人倒在地上,眼睁睁看着儿子被拖进房间,发出凄厉的哭喊,却再也不敢上前走来。
那个晚上,七岁的周文轩被酒醉的男人打断了两颗牙齿,鼻子耳朵嘴巴流的血,将地上染红了一片。
第二天早上醒来,男人又恢复一贯的风度翩翩道貌岸然,又是哄他又是送了生日礼物,还给他请了假,让他在家休养,等身上恢复了再去上学。
这一回,周文轩没有像之前那样为男人开脱。
他明白这个男人不是一个正常的父亲。
而这样的事,自此之后,三天两头就会来一次。
他也渐渐清楚,每次被家暴后,父亲不让他上学,并非是出于自责后悔关心,而是怕他的伤被人看见,戳破他努力打造的光鲜表象。
他不止一次向母亲求救过,一开始她也试图保护他,但面对暴戾的男人,在这个如同寄生虫一样的懦弱女人,最终还是彻底妥协。
十岁那年,不知出于什么原因,男人选择了离婚。
母亲离开时,周文轩拉着她,让他带自己走,然而女人只是哭着将他的手扒开,然后坐上车子绝尘而去。
也就是在女人离开的那个晚上,喝醉的男人,再次来到周文轩房间。
只是这一次,除了虐打,他还试图脱掉十岁孩子的裤子。
周文轩虽然年纪尚幼,但因为早慧,也隐约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他用尽十岁孩子的力气,挣脱掉男人的桎梏,跑到另外的房间,将门紧紧锁死,又用桌子柜子抵在门后。
那一夜,哐哐哐的敲门声,仿佛敲在他幼小的心脏上。
他不记得那声音是什么时候停止的,只记得自己坐在窗台上,心惊胆战了一整夜。
但好歹,安然度过了一晚。
从这天之后,他每天晚上睡觉,都会将门紧紧锁死,然后用桌子和椅子牢牢抵在门后。
唯一庆幸的是,男人所有的罪恶,只在酒后爆发出来。
不喝酒的时候,他依旧是那个风度翩翩的社会精英。
对付醉酒的人,总归是比清醒的人要容易一些。
他其实试图逃走过一次,但是很快发觉因为年纪太小,身上没有任何证件,连车票都买不到。
所以他只能每天计算,自己什么时候能长大,彻底从这个魔鬼手中逃离。
那是一天傍晚,家里来了男人的客人。
他那时几乎已经不和男人说话,放学回家看到客厅里谈笑风生的画面,只蹙了蹙眉,礼貌客气地打了声招呼,便背着书包上楼。
在走到楼梯中间时,他的目光无意间瞥了眼客厅,恰好看到男人笑盈盈将客人漂亮的儿子抱在身上。
在旁人看来,仿若一个慈爱的长辈。
他胃部一阵翻江倒海,浑身如至冰窟。
那天晚上,男人又去应酬喝酒,家里的工人也恰好请假回家
他写完作业,默默来到楼下,将抽干的泳池放满了水,然后回到客厅,安静地等待男人回来。
墙上时钟的指针,指到十二点。
万籁俱寂的世界,被外面传来的汽车声打破。
他的心扑通扑通跳起来。
喝得醉醺醺的男人,歪歪扭扭走进客厅大门。
看到沙发上坐着的儿子,笑着打了个酒嗝,问:“今天怎么这么听话?竟然等着爸爸回家。”
周文轩转头看着他不说话。
男人身上酒气浓得熏人,显然是醉得不轻。
他脚下画着s,慢悠悠晃到沙发前,将那还白皙的脸颊捏起,啧啧道:“快长大了!长大了可不就不好了,我不喜欢长大的孩子。”
想呕吐的感觉又涌上来,周文轩将他的手拨开,起身往后院走。
男人踉踉跄跄在后面追上来:“你去哪里,跟你说话呢,我供你吃供你喝,你天天把我当仇人,我今天非得给你点颜色瞧瞧不可”
周文轩走到泳池边停下来。
家里这个泳池几乎没用过,因为男人畏水。
当然,这件事几乎没人知道。
他望着夜色下波光粼粼的池水,心里从未有过的笃定。
十二岁的他虽然还是很瘦,但已经快一米七,因为坚持锻炼,力气也不算小。
男人追上来时,他稍稍往后一退,然后用力将人推下水池中央。
噗通一声。
是男人落水的声音,惊动了寂静的夜色。
好在这是独栋别墅,最近的邻居,也隔了几百米。
此刻,偌大的豪宅里,只有他和水池中的男人。
不会有人知道这里在发生什么。
男人惊恐地挣扎起来。
酒意瞬间醒了一半,然而酒精的后劲,让他提不起任何力气。
何况他天生畏水。
“快拉我上去!”他用尽力气朝岸边的男孩大叫道。
然而被叫的男孩始终无动于衷,脸上的表情平静得仿佛实在欣赏风景。
男人不可置信地看着岸边流着自己血脉的儿子,终于反应过来。
这不是一场意外,而是来自一个十二岁孩子的蓄意谋杀。
周文轩到底还是开口,只是声音平静又冷淡:“爸爸,我不会让你再害别的孩子,一切都结束了。”
是的,一切都结束了。
进入鼻腔的水越来越多,意识越来越模糊,男人知道,自己这一生所有荣耀和罪恶,都结束了,结束在自己儿子手中。
他的愤怒和后悔,在这时都已经微不足道。
挣扎的动作慢慢停下来,本来下沉的身体,也渐渐漂浮起来。
月辉下,男人浮在水面的身体,随着夜风轻轻摆动着。
一切的嘈杂又归位静谧,只剩下低低的虫鸣。
周文轩坐在岸边的躺椅上,平静地看着池子里的男人。
此时天地间仿佛只有他们两个人,但他一点都不觉得害怕,只有如释重负般的解脱。
过了一个小时,他才慢慢起身走上楼,回到自己房间。
拆掉加固的门锁,将椅子桌子归位,然后躺在松软的大床上,沉沉睡去。
明天又是新的一天。
两年来,他第一次睡了个连梦都没做的好觉。
他是被返家工人的尖叫吵醒的。
睁开眼,天光已经大亮。
他默默下床打开窗户,看着池子里那句漂浮的尸体,以及岸边惊慌失措打电话报警的工人,
*
再之后,便是各种兵荒马乱。
警察、律师、男人的搭档朋友,以及从远方赶来的爷爷奶奶,陆续上门处理后事。
然后是本地新闻,铺天盖地关于著名商人酒后失足掉落泳池溺亡的消息。
感谢男人那么多年可以打造的光鲜和伪善,也感谢他虐待自己这件事,除了已经远走出国的母亲,再没人知晓。
所以没人怀疑,这场溺亡并非是意外,更不会有人想到这个颇具名气的成功商人,最终死于他十二岁儿子之手。
每个人都在安慰他。
他也象征性大哭了两回。
却不是因为伤心,而是终于解脱。
他继承了男人的巨额遗产,跟着爷爷奶奶回了故乡。
爷爷奶奶都是很好的人,却不知为何养出了那样一个恶魔。
可见,有些恶是天生。
周文轩对自己身体流着一部分恶魔血液这件事深恶痛绝,所以回到老家后,比从前更加自律,时时刻刻警醒着自己,绝不能走向歧途,绝不能成为第二个恶魔。
他孝顺爷爷奶奶,勤奋朴素,和同学关系很好,每次考试都是第一,看到需要帮助的人,从不吝伸出援助之手。
甚至有学生重病募捐时,他捐出了自己存下来的十万块零花钱。
他在学校广受欢迎,老师同学都喜欢他。
他是别人家的孩子周文轩。
久而久之,他也相信自己和恶魔没有任何关系。
只是午夜梦回时,总是有个声音,在他耳边道:“你流着我的血,十二岁就杀人,你跟我一样,天生就是恶魔。”
“你以为你是什么好人,都是装出来的,你的骨子里跟我一样,都是恶魔,恶魔!”
不是!不是!
他一次又一次从额梦中惊醒。
白天,他仍旧是热爱生活,人人都喜欢的好学生。
晚上,却被噩梦纠缠,甚至不敢睡觉。
到后来,则是想睡都睡不着,不得不借助于安眠/药。
他求助过心理医生,却不敢将埋藏在心中的秘密说出来。
最后只能靠自残,用身体上的疼痛来转移内心的痛苦。
所以,他一度羡慕那些生命力顽强的人。
比如比他低一级的叶玫。
他努力让自己从这样的人身上汲取力量。
不让噩梦中的那个恶魔把自己打败。
然而始终徒劳。
在被噩梦折磨的十几年间,他总是忍不住怀疑自己,怀疑活在人世的意义。
哪怕所有人都说他如何如何优秀,也总是能收到女孩子的表白。但他从来不相信会有人真的在乎他。
连父母都会将他舍弃,除了爷爷奶奶,还有会真的爱他呢?
自从爷爷奶奶相继过世后,他在世上,便可有可无。
即使他离开,想必也不会有人多在意吧。
他确实好几次尝试过结束生命,但这个人间,始终有这样那样美好的事物,将他义无反顾的脚步牵绊住。
这世界不爱他,可他还是忍不住爱这个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