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回来了?
混沌的大脑老半天没能反应过来,阿汀抬起半张面庞,四散的目光慢慢聚拢。她看清陆珣了,很迟钝、缓慢地眨一下眼睛,眼泪瞬间掉下来。
“陆珣,我妈妈……”
开口便是含糊不清的吐字,哭腔浓重。
连自己都受惊般捂住嘴巴,小姑抿唇不语了。但两只眼睛依旧湿漉漉,泪水顺着白嫩的脸颊滑落,又源源不断冒出新的水光。
她哭得安静极了,犹如气息微弱的小动物;又特别特别的委屈,浓密的睫毛湿透,弄得陆珣都有点儿心疼。
真的。
到处被批冷血无情、甚至自诩狼心狗肺的陆老板,此时的的确确感受到心脏一阵阵刺疼。还隐隐有种不悦的心情是:
我才走八天,你看你就把自己弄成这样。
以后还怎么放心走呢?
或许是他的表情里不小心透露了什么,阿汀默不作声抬高手,将整张脸挡住,只有瘦削纤纤的肩膀微微的颤动,证明她还没止住哭泣。
哭是一种具有传染力、负面的行为,还容易惹人烦。哭不好,她知道,可是停不下来。所以她只能把自己藏起来哭,不给任何人添麻烦。
啧。乖得多离谱。
陆珣舔了舔后槽牙,膝盖碰上坚硬的大理石地面,由蹲改为跪姿。他脱下外套,一把将蜷缩成团的她罩住、裹得更小只,然后搂进怀里。
“好了。”
他低低说,“没人看见了。”
没人看见了,你想怎么哭就怎么哭吧。
这话犹如一把钥匙解开枷锁,阿汀伏在他的肩头,忽然细细哭出声。滚烫的眼泪迅速打湿衣服,渗透过布料触碰到皮肤。陆珣像哄小孩那样轻轻拍她的背,心脏的刺疼改为抽疼。
这切肤的疼痛让他清醒,面无表情。
目光阴冷冷凝视着墙壁上的一点污渍,仿佛透过它完全看到了敌人。陆老三、陆老五、陆京佑的俩面庞接连划过脑际,陆珣眼神变得很锋利、很重,犹如长剑出鞘般戾气横生。
“喂。”
这个夜里任何声音都很分明。不远处的年轻护士听着了,不耐烦地提醒:“病人都在休息,走廊上不要发出声音。隔壁就有空的病房,麻烦你们有事去那边说行么?”
给人添麻烦了,阿汀反射性收住声音。
“我们去隔壁好不好?”
陆珣退开些,伸手要抱她,她摇头。
“我不……”
奶里奶气的鼻音连着字句漏出来,她倔强:“我不走……”
这里离病房最近。
无论妈妈醒来、爸爸赶来抑或是哥哥倒下,她在这里才能第一时间看到。她得留在这里,因为她怕他们需要她。又怕不小心错过某个关键时间点,从今往后他们再也不需要她。
阿汀打定主意,手指捏住鞋尖,不走。
她这时非常不讲道理,陆珣怎么劝都没用。他牵她的手,她不动。他拉她走,她挣扎不肯,眼泪簌簌地掉。小姑娘软硬不吃,比石头更石头。
她们没多少声音,只是架不住护士夜班火气大,老觉得走廊里回荡着巨大的噪音。她忍无可忍,抬脚走过来凶:“不是说了别在走廊里吵闹么?你这样会打扰到病人知道么?”
阿汀一愣,露出茫然无措的表情。
护士所说的,完全是陆珣想到了但舍不得说的重话。他冷飕飕丢过去一个眼角,护士无端打寒战。
看看这个恐怖,看看那个确实狼狈可怜的,认命叹口气,声音放柔:“小妹妹,你在这哭也没用。你先去隔壁好好休息,缓解一下……情绪?反正外面静,有什么事儿你都听得到。就算听不到,我敲门叫你行么?”
阿汀对陆珣尚能使使小性子,在外人面前只剩下本能,糯糯答应着:“好。”
成功达到目的,护士心满意足地走了。陆珣低头亲亲她,沉沉说了声:“乖。”
“你自己走,还是抱你?”他放低声音问。
“要抱……”
她伸手去抱他的脖子,水淋淋的脸往颈窝里埋,化身成小树袋熊挂在他身上。
陆珣一手拖她,一手撑着长椅站起来,推开隔壁的房门。
“要不要开灯?”
“不要……”
于是陆珣不开灯,掩上门,摸黑拉开紧密的窗帘布,坐到病床边沿上。
房里很安静,唯有心跳砰砰。
再过会儿,像是小动物熟悉环境,阿汀逐渐呜呜咽咽哭出声来。
碎发乱糟糟黏到脸上,陆珣替她拨开,粗粝的指腹压在眼角。一个自顾自掉眼泪,一个自顾自缓慢而有力地抹掉。沉默蔓延开来,似宠溺,又似乎无形中的较量。
阿汀好不容易打住,软绵绵地喊:“陆珣……”
“嗯?”他应。
她没能展开话题,水光在眼睛里打转,过两秒又喊:“陆珣。”
“嗯。”
“陆珣。”
“嗯。”
几个回合之后,阿汀莫名其妙又开始哭,哭得岔气,甚至打个小小的嗝儿,满脸潮红。
“陆珣……”
迷迷糊糊就叫着他拽着他,生怕他也消失似的。
陆珣反握住她的手,冰凉如水的额头贴上去,他用最耐心语气说:“我在这,走不了。你想说什么?想干什么?”
很久很久之后阿汀才开口:“不要死掉,我不想有人……”
“不会的。”
陆珣安抚,她钻在牛角尖里不听,断断续续地哭诉:“我不喜欢这样……为什么要这样?我们又、嗝、有没有做坏事呜呜……为什么要变成这样……?”
“为什么他们什么事都做得出来?为什么他们那么坏,那么自私,讲道理没用,说好话没用,没干什么都没用。就只能死掉吗?有的人就是想要别人去死吗?因为他不喜欢?”
“我讨厌他们,陆珣,我讨厌他们……”
阿汀一会儿抽抽噎噎要报仇,要所有罪有应得的人自己去死,统统死掉,别再来破坏她们来之不易的幸福。她没有机会了,在没有重新来过的机会,她受不了身边有人死亡。
陆珣没脾气地答应着,无论她说什么他都好,一幅天上星星月亮都要给她摘下来的模样。
不过下个片刻她又后悔,她说陆珣你不能那样。我很难过你不要理我,不要因为我干坏事。这是我们家的事情,你别当坏人,不然坏人的家人也会恨你……
阿汀彻底混乱了,矛盾着,语无伦次说了大堆,最后呜呜起外公。
宋家阿汀不该有外公的记忆,她出生前就没有外公了。
陆珣没多问,余光瞥见她的右边耳垂中间添了个洞眼,凝结着圆形的血珠。
他伸手去碰,边问:“打耳洞了?什么时候?”
“白天打的。”
阿汀缩了缩,伸手摸摸,只摸到血。
“有个塞的……没了。”
“怎么没的?”陆珣耐心追问,试图转移开她的注意力。
阿汀吸吸鼻子:“我不知道,之前还在的……”
骤然想起这耳洞是和妈妈一起打的。
早上他们还胳膊挽着胳膊逛百货商店,买这个试那个,照起镜子摆姿势,哈哈笑得停不下来。还有打耳洞时,她大大皱眉,妈妈在旁边拍桌笑她娇气,丁点疼都受不了。
结果轮到她自个儿时,倒抽凉气直捏大腿……
早上还好好的,晚上怎么进医院了呢?
小姑娘难过,又想起哭这回事儿,这下彻底变成正宗小哭包。
陆珣问她疼不疼,她含糊不清地说疼,分不清哪里疼,反正疼得快要碎掉。
陆珣眼神暗了一瞬,旋即低头含住耳垂。
柔软的舌来回舔舐,舌尖勾去渗出的血珠。又热,又潮湿,还有细小的颗粒触感分明,耳朵上的心里的疼刹那间仿佛都被大团大团的棉花裹住,不那么真切了。
阿汀这下真的哭完,逐渐累了、困了,小声嘀咕:“陆珣我想睡觉了。”
撒娇似的:“你给我讲故事,好不好?”
小时候不敢睡,外公总给她讲故事;以前陆珣上下闹腾着拆家,她也经常给他讲故事。
陆珣记性良好,拉来被子盖住她,依稀能回忆起阿拉丁神灯的故事:“从前有个叫阿拉丁的人,他爸爸去世了……”
童话故事里的好人,大多拥有幸福美满的结局,不需要提心吊胆。
疲倦地落下眼皮,阿汀坐在陆珣的腿上,抓住他两根手指睡着了。鼻子仍然一抽一抽的,让人怀疑她在梦里仍在施展了不得的哭功,将多年累积的委屈倾尽。
窗口透进明月银辉,把影子拖得长长。
陆珣低头看到她委屈巴巴地咬嘴唇,仿佛婴幼儿时代常有的陋习。伸手阻拦,不管用,她过阵子又咬,不知在难为自己还是难为他。
陆珣不声不响将右手食指放进去、卡在两排牙齿间任她咬,供她赌气发泄。正巧门口传来敲门声,他抬头,看到门口探头的宋敬冬。
“睡了?不好哄吧?”
宋敬冬走进来,调侃又无奈地感叹:“我就猜到她不哭则已一哭惊人。你不管她还好,你越哄她越闹小孩脾气。”
所以这就是你置之不理的理由?
陆珣甩过去一个眼刀,宋敬冬无辜解释:“我能怎么办?外头哭里面也哭,我总不能变成两个人两头哄吧?要么让她们凑病房里,一次性哭到天亮?”
行吧,理由勉强合格。
手指忽然被小力咬了两下。陆珣低下眉眼,发现阿汀皱着眉头、似乎在嫌弃他的手指头口感太差。她口舌并用地往外吐,根本不屑咬。
瞧这挑剔样儿。
陆珣翘起唇角,不太是时候,很快收起来,听到身旁宋敬冬叹气:“而且我烦着。我爸到现在没回来,也不知道回不回得来。听说他走的时候带刀,弄得我现在想报案,又不敢报案。”
“对了,你什么时候来的?”
宋敬冬转头问:“阿彪给你传消息?那你知不知道他和我爸在哪里?”
陆珣残忍否决:“不知道。”
阿彪打电话来时,他已经在飞机上。——纯粹出于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直觉。
陆珣没接到电话,匆匆赶到宋家得知经过,分秒不歇再赶来医院。现在联系不上阿彪,但不妨碍陆珣心里菜刀,这些人是陆老五弄来的,冲着他跟宋家的瓜葛。
他开口:“这次是因为我,如果……”
“别说这些,没必要。”
宋敬冬少有打断人说话的时候,笑了笑,自我安慰似的说:“好歹有个阿彪,应该不会出事。”
话音刚落,门外一声响。
宋敬冬迅速起身去看,只见阿彪喘粗气儿倒在地上,伸手求救:“快、快拉我一把,我真不行了!”
而那个闭着眼睛压在他身上的人,赫然便是宋于秋。
提起荒郊野外仓库里临时冒出来的金项链头头,以及那个天杀的圈套、那一场酣畅淋漓的厮杀,阿彪激动到不行。
他用突然丰富的词汇具体描述了金项链是多么牛逼哄哄地抛狠话,隔空挑衅宋于秋。宋于秋又是多么狂放不羁地抬手甩个刀子过去,动作快狠准直接削掉小片耳朵。
鲜血滴答滴答流,金项链发出杀猪般地惨叫,眼神凶恶地大吼:都给我上!
特别社会。
“对了,刀真不能乱丢。要不是宋哥顺手把刀给丢出去了,我俩不至于手上没家伙,平白跟他们周旋老半天。”
阿彪如是说道。紧接着转用铿锵有力的语调为他们重现搏斗现场:那群身板歪来扭去的小喽啰一哄而上,铁棒钢棍乱七八糟什么都有,闭着眼睛似的乒乒乓乓乱敲乱打。
他们就比较有招数有手段,比方说在人数悬殊的情况下,先爬上满仓库的堆积物上头,游刃有余地玩一出遛狗。等小喽啰们体力不支时,宋于秋再大大方方迎上去,让木棍沿着肩线滑过去,迅速拉近距离给那龟孙子的裆部来一脚猝不及防的横踢,顺势武器到手。
当然阿彪没拖后腿,他也打得精彩绝——纯属王婆卖瓜级别的自述。
阿彪绘声绘色说他自己进入状态之后全身紧绷,耳边感受到呼呼的风声,以此判断敌人的招数。他轻而易举地躲避,左勾拳右踢腿,这样那样使出武打片子里学来的锁喉、放倒……
“你能不能别动了?!”
手术室外的长椅上,帮忙涂药包扎的护士一声暴躁训斥,传说中不拖后腿的阿彪立马乖巧如鸡,怂着双手双脚不敢动。
光棍打多了,他就、就是最杵年轻姑娘。
手脚安分下来,嘴皮子还想再接再厉。阿彪神神秘秘地扬起下巴:“你们根本猜不到后头出了什么事,真的。绝对猜不到,不信你们试试。”
坐在对面长椅上的有三人。
陆珣:面无表情没兴趣猜。
宋敬冬:面带微笑忍住打人冲动。
阿汀裹着被子坐在他们中间,犹如一颗白糯米软馅儿的粽子,不安地问:“是不是金项链……”
“没错!”
阿彪捶椅,护士发火。阿彪道歉,护士冷漠。对面上演着黄金档戏码,宋敬冬默默转头,给陆珣一个眼神:你这兄弟是傻的。
视线不经意落到自家紧张兮兮的小丫头,似乎正在等待金项链的反应。宋敬冬再次看向陆珣,给他眼神:很显然,我家妹妹也没聪明到那里去。
本来就傻乎乎的,好骗。
今天多半是哭多了、稀里糊涂还没睡醒,竟然傻到捧傻子的场,堪称傻中傻。
老哥哥立场客观表述真实,可惜没得到陆珣的赞同。他只给他一个‘你真无聊’的眼角注视,顺便扯了扯粽子,用行动表明:不是你的,是我的。
宋敬冬:……我不生气。
“我给你们说,金项链有木仓!”
阿彪继续续上他的一夜传奇经历:“货真价实的木仓!真货!我们本来解决掉好几个小玩意儿,想抓个头头祭天的。谁晓得他兜里揣着木仓,往天花板来一下,镇得我耳朵疼到现在。”
光明正大带着木仓么。
北通常年自称为全国的发展中心,几乎匹敌国都。市内治安严格把关,边缘恶势力很难弄到木仓支才对。即便弄到,没有正儿八经的持木仓身份,随便被什么人拦下、举报搜身这玩意儿,大牢改造请你感受。
陆珣宋敬冬对望,心里大致得出相同的结论:金项链这伙人来头不小,之前肯定不在北通当地活动。想来又是幕后黑手费尽力气,大老远运送过来折腾人的虾米。
那边阿彪叽叽咕咕说到他进门前打的电话起作用,关键时候自家兄弟来得及时,这下变成他们以多对少。不过金项链木仓在手,宛如免死金牌,无人敢靠近。
“那会儿真不敢动,谁动谁没命,木仓不是开玩笑,又不是小孩家家玩玩具……”
阿彪没完没了地渲染着氛围,被陆珣踹一脚:“说重点。”
“喔。”委屈巴巴的应声。
重点就是双方僵滞,独独宋于秋不要命……
哦不,那是英勇无畏冲刺前线,付出小腿挨一个弹子儿的代价,狠狠踢翻金项链,拳头没头没脑地下,把人打得血肉模糊。然后滴嘟滴嘟的公安车声音响彻夜幕……
陆珣再踹:“说结果。”
“喔。”
阿彪抱着脚龇牙咧嘴,很想吹自个儿如何机智应对过公安盘问,只可惜撞上陆珣的眼神,他焉巴了。
老老实实道:“那些人被公安带走了,连着咱们的人。我报老板你的名字,没用。她们说甭管姓林姓陆阿猫阿狗的,通通按规章制度办事。所以只有我和宋哥伤势重,不用问话,他们把我们丢医院门口就走了。”
他说完,手术室灯灭门开,医生边往外走边揭口罩问:“你们是家属?手术做完了,问题不大,我先给你们说说情况。”
宋敬冬下意识往里面挪,阿汀收起盘着的腿,被陆珣拉到腿边。一张长椅腾出小半位置,医生说声谢谢,坐下道:“简单来说,东西我们已经取出来了,没有伤到关键的神经和骨髓,不过我们这边还是建议住院观察至少半个月以上。有话说伤筋动骨一百天,这情况差不了多少,所以就算出院,年前不要干重活了。”
“其他伤没事么?”宋敬冬问。
“体外伤没什么影响,不过你父亲?你父亲年纪偏大,最好趁这次做个全身检查吧。做检查除了花钱,没有坏处。要是真能检查出什么,也就是小钱提前解决□□烦了。”
宋敬冬点头答应。
“我们做手术打了药水,他现在还没醒,麻烦你帮我抬到病床上?”医生边说又起身。
夜里值班的医生很少,碰上大手术做不了。他是被一通电话从床上叫醒的,用力捏眉心提神,瞧见了对面的阿彪,“呃,你要不要……”
“不要不要,我特好!”
阿彪生龙活虎,尚有余力地问:“老板,要不要打电话叫几个人来医院看着,你们安心休息着?或者我去公安局问问,免得那边没点反应,好不容易逮住的人还给放跑了。”
“不用了,今晚我在病房里看着就行。”
宋敬冬拒绝,拉出一截被子扣阿汀的脑袋瓜子,温和但不容商量地发布命令:“你睡觉去,明早指望你买早饭、给我替班呢。”
真的不用吗?
精神奕奕的阿彪摸摸头。
陆珣也发话,“既然有人打过招呼,你今晚去不去都没用。明早再说。”
好叭。
宋敬冬直接在爸妈房里打地铺,阿彪看似失望地倒头,但不到两分钟便发出响亮的鼾声。以至于阿汀默默收起枕头被子,从走廊头到走廊尾,找个距离他最远的空的病房爬上去躺着。
陆珣坐在床边上,不动。
阿汀捂着嘴巴打哈欠,撑着眼皮子抬头看他:“你不睡吗?”
陆珣掖平被角,说他待会儿得打两个电话。
“现在打嘛。”
稀里糊涂大哭了一场,所有负面的情绪好像随着眼泪排出体外。阿汀又恢复成嗓音软绵绵的阿汀,拉着他小小声念叨:“你别出去了。就在这里打电话,我等你打完再睡觉。”
说着又打了个哈欠,但眼睛睁得圆溜溜。
陆珣权衡利弊,坐在床边拨通陆以景的号码。
他声音不重,很磁,有着点儿天生的低沉。深秋季节冷冷的,医院的床硬硬的,处处透着股陌生感。阿汀像毛毛虫那样动了动,又动了动,温温吞吞蹭到他身边,仿佛凑近一个温度正好的暖炉,很舒服,又安心。
她枕在他腿上,两只手分别握住他左手的五根手指,无意识地掰掰扯扯,没多久就睡着了。
陆珣坐着不动,一条腿伸直贴在床边,免得她不小心睡摔下去。右脚则是踩在地上,浅淡的影子摇晃,电话打了一个又一个,没有停过。
他是个贪心的人,不喜欢拖泥带水。
公安局那边,南江未处理完的事务,包括宋婷婷、陆老三陆老五之类的闲杂人等那边都不会放过。他调动着所有能用的人,这个去这个,那个去那边,有如棋盘外的一只手,远距离操纵棋子,让它们在正确的位置上发挥正确作用。
直到天亮时,所有的事情基本解决了。
六点半,公安局局长还打电话来道歉,自称昨晚有事不在,底下人自作主张押了他的人,实在蠢驴。至于那群闹事的人,他们必定使出所有招数日夜审问,欢迎他随时参与。
假模假样客气几句,陆珣挂掉电话。左腿麻到没有知觉了,他没管,闭上眼睛靠在床边,准备小憩半个小时再出门给小姑娘买早饭。
同个时间。
窸窸窣窣的动静不绝于耳,宋敬冬在继续睡、醒过来之间艰难挣扎长达十分钟,终于抬起惺忪的睡眼,头疼欲裂了。
宋于秋的背影瘦削而长条,他一眼认出来了。想喊,忽然留意到不对劲之处:被说过小腿很可能痛感强烈、尽量不要下床走动的老爹,竟然提早醒了,还坐在昏睡不醒的老妈子床前?
悄悄伸长脖子,宋敬冬瞧见老男人轻轻握住女人的手。五根手指悄然穿过缝隙,形成十指相扣的模样。
说起来,前段日子林雪春不知哪儿听来的,十指相扣意味着永远不想离,日子过了二十年以上的老夫妻要是经常十指交扣,老天爷瞧见了,不会让这个走太早,留下那个苦苦活着。
她在院里搓衣服,故意说的好大声。说完又装模作样地大声数落:谁信这玩意儿啊?骗小孩呢,也就闲着没事干的小孩才信。
宋于秋不作声响,她就指名道姓地问:“宋于秋你怎么说?我们这边年纪是不是没人信?”
他太不解风情了,至今没搞明白女人口是心非的特色,压根不懂什么叫话里有话。他在她的再三逼问下应了声:嗯。
嗯你奶奶!
把林雪春气得够呛,拔腿就走。半个小时之后回来,叉着腰宣布:“实话告诉你,你那蓝条的毛巾两个月前给我拿来擦脚了!还有牙刷,我要拿来刷鞋了。”
瞥见衣服,指着说:“你的衣服捡出去,自个儿洗!老娘懒得侍候你!!”
宋于秋抬头看看她,还真老老实实放下手头的活,端个水盆去挑自己的衣服。
林雪春在旁边不得劲儿,又改口:“老娘帮你洗了二十多年衣服,让你挑自己的你就光挑自己的?我衣服入不了你眼睛?指望不上你大老爷们那双手给洗一洗?”
够过分了吧?
够了。
别人家这样至少够打三轮的架。偏偏宋于秋不来事,默不作声把衣服倒回去,坐下来,乖乖去做寻常大老爷们碰都不愿碰的洗衣活儿。
林雪春差不多被噎死,后来明里暗里念起这事情好几回。宋敬冬作为孝顺的儿子,还暗中提醒亲爹:妈这是暗示您去握个手,您给她给台阶陪她玩两回呗,不然她以为您想独活,存钱取年轻漂亮小老婆呢。
宋于秋没说话,没表态。
此时过后宋敬冬想过,也许自家老爹生来不爱腻歪。天底下经历过打打杀杀的男人,能够从辉煌往昔中抽出来,安心呆在家里过小日已是难得,又怎能要求他柔情似水?
但现在他发现自己想岔了。
他爹不过是心思藏得深,越来越深。有意把自己活成哑巴,不多说/不解释,为着多年前冲动做好人所导致的恶果,他通过这种方式自我惩罚罢了。
明面上没做过,私底下不晓得偷偷扣过多少次十指,请老天爷开开眼,让他们俩同生同死。
哎。
宋敬冬一叹气,又亲眼目睹更为隐秘的画面:那个大半辈子没说过好话,连浪漫边角都挨不上、还差十万八千里的老男人垂下脖颈,嘴唇颤颤巍巍、近乎忠心耿耿地在女人的手上碰了一下。两人手指紧密,朴素的银戒指反射淡淡的一抹光。
“我错了。”
清早洁净的病房之中,鸟雀在外头叽叽喳喳,细尘在晨光中沉浮,宋于秋哑声道:“我知道错了,我不该骗你。你醒过来吧,打我骂我,就算拿刀砍我……”
停顿许久,他像是刚刚学会运用语言文字的小孩儿,一字一顿道:“你醒过来,怎么样都行。”
林雪春当然没能马上醒过来。
宋于秋颓然驼下背,额头抵在她的手边,发出了隐隐约约的啜泣声。在哭。
哎——!
旁观者宋敬冬二叹气,猫手猫脚爬出去买早餐。
作者有话要说:呀!开始报仇仇8,龙哥会出场的很具讽刺性的:)
我正在想让他怎么死比较解气(这篇文反派都好惨……没死必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