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你变成什么样子,你始终是我们的亲孙子,爷和奶疼你的心,从没变过。”
一番话说得感情充沛,连他自己也信了这套说辞,自我感动得眼眶都红了。秦思远紧紧抿着嘴唇,站在周隐身侧,低头保持沉默没有吱声。他始终记得他娘的教导:“想要口出恶言时,尽量保持沉默。避免说多错多。”
他想骂人,想朝着虚伪的秦家人咆哮。但他知道自己不能那样做。眼下,沉默是他唯一的武器。眼见秦安平越说越激动,甚至要上前来拽秦思远的胳膊。周隐忙向旁边跨了一步,挡住祖孙俩中间。他似笑非笑地道:“老爷子请见谅,这段时间这孩子吃了不少苦,人都有些麻木了。您的好,他记着呢,这辈子都不会忘!你们秦家待他的好,他也会记住,将来他出息了,肯定会报答你们的,十倍,百倍地报答你们,您就放心吧。”
秦安平慈祥的表情险些崩塌,眼角抽了抽,心底生出一股寒意来。周隐说这番话,并未控制音量,整个小会议室的人都听见了。心思简单的,便觉得这话没错,知恩知义,很好。心里有鬼的人听了,却只觉得毛骨悚然。秦家人都快虚伪不下去了,一个个表情僵硬,推说家中有事,急急告辞离去。到头来,还是冷厂长带着李家人去公墓祭拜了一番。祝家庄来的一票文武人才们,看似没派上什么用场。但若不是来了这么多人,仅凭李家这几号人,恐怕连冷厂长的面都见不到就被秦家人打发了。祭拜完李多喜后,已经快到下班时间了。冷厂长安排了一辆厂里拉货的卡车,把祝家庄众人送回去。众人来时花了近十二个小时,回去却只用了两个多钟头。回到祝家庄时,天刚擦黑。老李家的人为了表示感谢,在严家院子里摆了四桌。菜式简单,但有荤有素,且主食管饱,很是热闹了一番。不过,这其中没有周隐。他跟祝永祥打过招呼后,就从公墓直接离开了,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入夜后,纺织厂家属院。秦仲勋家里。秦家人齐聚一堂,就连出嫁的女儿秦唯雅也在。除了过年,秦家人还很少这么齐整过。毕竟已经分家了,老两口跟着秦仲勋过日子,二儿子一家住在灯泡厂的家属院。三儿子一家和女儿一家倒是都住在纺织厂家属院。但都分了房子,各成一家。当年秦仲天牺牲后,几家为了抚恤金闹过一场,那时就差不多撕破脸了。虽然最终是李多喜赢了,得到了工作和一半抚恤金。但她除了要抚养两个孩子,还必须每个月付十块钱赡养费给老两口。最初的两年,日子过得很是艰辛。几家平时都不怎么走动,只逢年过节时,才碍于情面不得不上门。只能说,李多喜很善良。哪怕是这样,她也从没在孩子们面前说过秦家人坏话。努力为她的孩子维持着虚假的亲情。以至于她牺牲后,秦家人骤然翻脸,秦思远才会一时无法接受,觉得天都塌了。这会儿,秦家人挤在秦仲勋家的客厅里,还在复盘白天发生的事。老二秦仲文没能亲自参与,十分不满地抱怨:“哪有把工作给一个丫头片子的,哥你咋想的,要写那种字据?到时候要还工作岗位,让你家秦朗还去,我家这个岗位,想都不要想。”
秦仲勋冷笑:“还什么还?你怕不是个傻子!财务科那张字据我已经拿到手了,就姓冷的那儿还有一张,六七年后他早就滚蛋了,字据也就是张废纸。”
秦仲文反驳:“小远那儿还有一张呢!”
“有就有呗,他只要敢拿出来,我就敢给他撕喽,我就不信,他还敢跟我这亲大伯动手!”
这时秦唯雅插话道:“你们两家倒好,一人顶了个工作,我能落着啥好处?一份工作咱就按三百块算,两份工作六百块,加上抚恤金一百五,七百五十块,三家平分,你们得给我二百五十块才行。”
秦仲勋板着脸:“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你咋有脸回老秦家分钱?想得倒是挺美的!”
秦唯雅朝靠在门边看热闹的侄儿秦朗看了一眼,嘴角挂着得意的冷笑。“我还能想得更美你信不信?那天晚上,我可是亲眼看见你们家小晋浑身是血的从纺织厂里跑出来……”秦朗顿时脸色煞白。秦仲勋大惊,呵斥道:“秦唯雅你闭嘴!小晋可是你亲侄子!”
秦唯雅也不生气,笑眯眯地反驳:“大哥,你这话说得,小远不也是我亲侄子吗?”
秦仲勋气得呼吸都急促了,沉默片刻后,他才恶狠狠地点头。“成,分你二百五!”
老二秦仲文连忙道:“要给钱你自己给,我儿子可没杀人,你俩的肮脏交易,别算我头上来!”
这番话,把大家都知道、却都不愿提及的事实摊开了摆在众人面前。秦仲勋监守自盗,大开绿灯,让儿子秦朗偷厂里的布料拿出去卖。被李多喜发现后,秦朗杀人灭口,捅了自家三婶儿十几刀。事发后,秦家人为了包庇秦朗,全家替他做伪证,伪造不在场证据。秦安平深深地叹了口气:“都消停些吧,要给人听了去,咱们一家都得倒霉,谁也跑不掉。”
秦仲文不服,撇了撇嘴道:“关我啥事儿?杀人的又不是我儿子,监守自盗的也不是我,这啥年代了,莫非还兴株连九族那一套?”
秦安平冷笑:“知情不报!包庇罪犯!作伪证!坐不坐牢我不知道,但你们一家子的工作肯定保不住,要闹你们可劲儿闹,我跟你娘已经这岁数了,说不好哪天就去见马克思了,你们今后咋样,我也懒得管了。”
一听这话,几人都沉默了。然后便开始“友好协商”。最后决定,秦唯雅得两百五十块封口费。老大出两百,老二出五十块,算是购买工作名额的费用。就这样,一家人商商量量地瓜分了李多喜死后留下的血肉,然后皆大欢喜地各自回家。客厅外的阳台上,周隐蹲在阴影里,将整个过程听了个全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