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尼尔并不是贵族,对于贵族的历史也不清楚,但他已经跟随艾伯特许久了。
因此,他从对方的口中知晓了许多事情,他知道了坎贝尔家族是一个多么伟大多么富有的家族,也知道了对方之所以得到东方领事的职位,是因为现任坎贝尔公爵的帮助。
他还从对方向他透露出来的只言片语中,知道了艾伯特嫉妒坎贝尔公爵,甚至还觊觎对方那庞大的家族财产。
不说坎贝尔家族封地上一座座的工厂和持有股份,也不说一代代发的战争财,就单看他们娶的妻子的嫁妆,那对于普通的贵族来说,都是一笔巨额财富。
就比如珀利娜夫人,她是贵族小姐,出嫁时的嫁妆那更是丰厚得连其他公爵都嫉妒了。
而艾伯特呢,他的妻子是他父亲要求娶的,只是一个商人的女儿,嫁妆也并不丰厚,甚至很快就被父亲拿走了大半,要不是对方死得及时,连剩下的那些也保不住。
艾伯特的年龄其实比梅尔公爵还大,他今年已经五十了,但梅尔公爵才四十七,他记得梅尔娶妻和接任爵位的时候才二十岁。
二十岁,才二十岁!就成了公爵!还拥有庞大的家产和有钱又忠贞的夫人。
他可真是幸运啊!
英租界的领事馆里,艾伯特正坐在书房的椅子上,他微微抬头看着天花板,抽了口手中的香烟,然后又慢慢吐出烟圈。
呵,但幸运不可能永远降临在他头上。
艾伯特将手中的香烟狠狠的按在眼前的桌子上,动作大得脸上下垂严重的肥肉都抖了抖。
富有又怎样,有权有势又怎样,那是在英国!这里是东方,是混乱的东方,是富饶的东方!他早就不是当初那个背负着巨额债务跪求对方给一个机会的艾伯特了!
梅尔,既然你将你的独子送来了东方,那便让他永远的留下吧,永远的留在这片富饶的土地,再也别回去了。
艾伯特脸上缓缓露出了一抹笑容,当然,他也不会让人回去的。
英租界的码头上,秘书布尼尔正赔着笑,嘴里一个劲的解释,“东方局势混杂,尤其这些天东方成立了一个政府,我们英租界实力不足,领事为此周旋许久,甚至忙碌得连饭都没时间吃,这昨天实在扛不住病倒了,医生说要卧床静养,因此只能派我来。”
“是么。”克拉伦斯意味不明的笑了笑,“我还以为他是得病快要病死了呢。”
克拉伦斯的态度是不可能软和的,他的父亲已经是众所周知的好脾气和善良,而克拉伦斯作为继承人,坎贝尔的下一任家主,那就不能也一样的软了,不然,就真的要被其他人当成软柿子捏了。
果然,这话一出,布尼尔顿时脸都僵了,但他很快就反应了过来,连忙低三下四的赔着笑,嘴里一遍说着艾伯特的难处一遍恭维对方。
他很清楚,艾伯特派他来只是让他试探的,不是让他来替艾伯特现在就和对方撕破脸的,要是现在就撕破脸了,艾伯特说不定能撕了他。
而且,虽然艾伯特和他说怎么分配坎贝尔家族财产时的言语像蜜糖一般动人,但他内心还是觉得对方的谋划不太可能成功,就算成功了,对方也不能像他话里说的那般分给他一大笔财产,反而将他灭口更有可能。
因此,秉承着能不得罪还是不得罪的念头,布尼尔的态度可谓是卑微到了极致,哪怕这周围还有许多英、法国人和东方人。
他脑海中不可避免的胡思乱想,也许不用第二天,‘英国领事馆的秘书在码头对着一个年轻人态度卑微’的消息就要传遍整个上海上层了。
克拉伦斯还想冷笑嘲讽两句,但这时,一旁的楚楚突然扯了扯他。
“楚楚?怎么了?”克拉伦斯顿时不再关注布尼尔,转而看向楚楚,“是无聊了么,那我们现在就走吧。”
“不是,是我的脑袋有些晕。”
其实从踩到这块土地的时候,楚楚便感觉有些不适,只是她以为这是因为坐久了船的原因并没有多想。
直到随着时间的流逝,脑袋竟然越来越晕,甚至偶尔脑海里还会飘过几段碎片,很杂乱,因此她想找个地方休息,看看脑海中的那些碎片到底是什么。
克拉伦斯听到楚楚的话顿时满脸紧张,他连忙搂着楚楚,将她扶进车里。
一旁的布尼尔目不转睛的看着这一幕,并不是为了得知什么情报,而是试图透过面纱看到那个小姐的真面目,他虽然听不太懂中文,但是对方的声音一出口就征服了他。
他扯着脖子试图再看两眼,但敏锐的克拉伦斯立马发现了,冷冷的瞪了他一样,然后将楚楚的身影遮掩得严严实实的。
布尼尔看到两人都进了车了,自然不可能钻进去看,只能艳羡的看了眼克拉伦斯的侧影。
果然是公爵之子啊,可真幸福啊,那位小姐很明显来自东方,东方女子本就一向美丽,那位小姐声音还如此迷人,容貌肯定更加美丽。
正想着,面前的车窗突然降下来了一条缝,布尼尔眼睛一亮,连忙凑上来听吩咐,但实际上,他的眼神却不住的往车里面看,恨不得眼睛都能钻进去,可惜车窗开得不够大,对方又搂着那位小姐,将人遮得严严实实的,完全看不到一点对方的身影。
克拉伦斯双眼如利刃一般看向布尼尔,仿佛又一阵无形的杀气一般,布尼尔被刺得瞬间回过神来,连忙收起方才的痴态,“坎贝尔先生,请问有什么吩咐?”
“带我们去饭店。”说完便将车窗关紧了。
布尼尔立马就想说艾伯特吩咐过要去领事馆,但眼前的车窗已经关紧,很明显对方不会再听了,只能悻悻的退开,转而坐上他们自己开来的车。
“去汇中饭店。”布尼尔吩咐道。
看出布尼尔的心情并不好,司机一句话都不敢多说,连忙发动车子。
布尼尔揉了揉额头,来的时候艾伯特吩咐过他,先试探一番。
如果对方态度和善,那就和他哭穷,说没钱没木仓实在艰难,要知道坎贝尔家族可是有着好几座军工厂的。
如果对方什么都不问就给东西那自然好,如果问谁敢欺负大英帝国的人,那就把其他国家和这里的政府退出去,让他和人对上。
而如果对方态度不善,不好说话,那就一个劲的放低姿态恭维对方,这样,也能维持住表面的那层纱。
但没想到的是,对方完全不按照套路来,先是说艾伯特不来是要病死了,然后就直接无视了他,搂着女伴去饭店了。
且不说他还不想得罪对方,就算他将人领回了领事馆,对方恐怕也不会给面子,说不定还会让艾伯特处置他。
因此,布尼尔决定,还是先去饭店好了。
看着布尼尔的车子启动了,克拉伦斯让下属跟上,然后便转头看向靠着自己休息的楚楚,上车后她便把帽子摘了下来。
克拉伦斯的一只手还搂在楚楚的手臂上,也因此,楚楚几乎算是靠在了他的怀里,他自然知道自己这动作不合适,可他实在不想松开。
他心想,楚楚在休息,所以自己不能乱动,她不舒服要让她好好休息,如果因为自己乱动让她更加不适了怎么办?
这么想着,本来僵硬到仿佛不属于自己的手才仿佛回来了。
心爱的女人就靠在自己怀里,甚至一阵阵清幽的香味还直往鼻子里钻,他一低头就能看见对方挺翘的睫毛和完美到令人窒息的半张脸,越过那又浓又密的睫毛和让人舍不得移开视线的脸颊,便是她的娇躯……
“啪!”
一声响亮的巴掌声响起,坐在前面的司机和下属虽然很想回头,但却没有那个胆子,因此他们一动不动仍旧挺直着腰目不转睛的看着前方,但耳朵却默默的竖了起来。
他们以为是楚楚打了克拉伦斯一巴掌。
但实际上,是克拉伦斯自己给了自己一巴掌,那一巴掌打得一点都不轻,克拉伦斯的脸都红了,但他却并不在意。
只小心的拍了拍怀里因为方才动静而微微动了动的楚楚,等看到她气息平静了下来,他才松了口气。
克拉伦斯看着楚楚的头发,内心默默反省,楚楚还在生病,自己竟然还有心思想入非非,不仅不尊重她,也不关心她,他简直就是个禽兽!
克拉伦斯的想法楚楚是不知道的,此时的她正在看着一段记忆。
记忆里的女孩子叫文楚楚,文父是个小军阀,母亲是继室,文父只有两个孩子,一男一女,男孩子是长子,原配所生,女孩子便是文楚楚,继室所生。
孩子少,所以文楚楚颇受宠爱,还曾去过正式的学校读了许多年的书。
直到文楚楚十四岁时,文父听说西南的大军阀要清理西南境内的其他势力,所以他就慌忙带着钱,原配之子,继室和文楚楚一起逃到了国外,嗯,本来想去美国的,但是做错了船,最后去了英国。
虽然那些外国打过清朝,但这时候的人还是觉得国外的月亮是圆的,国外的一切都是好的,文家也不例外,他们幻想过到国外的美好生活。
但实际上,外国很歧视黄种人,如果你有钱还好,如果没钱,那就是奴隶,是苦力。
好在文家还是有钱的,文父毕竟曾经是个军阀,搂了不少钱,文父得到的消息早,因此逃到国外之前将能卖的都卖了,身上有着很大一笔钱。
文家在国外的富人区买了房子,雇了佣人,买了车,一切生活看着好像和国内没什么两样,但实际上,他们只是在坐吃山空罢了。
国外的人观望了几个月,确定文家是真有钱后,便找上了门,倒不是敲诈勒索什么的,是文父投资,而私下里则让人带着原配之子去赌。
文家的钱以流水一般的速度花掉,尤其是在文父的投资都失败了的前提下。
等文父反应过来时,家里的钱已经快要见了,围在他周围说要‘带他赚钱’的投资人也一哄而散,但文父反应了过来没用,原配之子已经有了赌瘾了。
很快,剩下的那些钱也被原配之子全部输出去了,每次赌输了欠了一大笔钱,原配之子就跪在文父面前痛哭流涕,哭自己已经过世的圣生母,并且赌咒发誓再也不赌了。
文家人都知道,原配之子是骗人的,只是文父只有这么一个儿子,他不可能忍心真让赌场的人剁手,只能一次次拿钱出去,很快,家里剩下的钱也没了。
但是没钱,还有继室和文楚楚的首饰啊,还有车子房子啊,原配之子偷了首饰继续去赌,将东西输了个精光还欠了一大笔的债。
文父这时候终于知道不能纵容了,但是已经晚了,他们把房子和车子都卖了,至于佣人,早就解雇了,还完了那一大笔的赌债后,文父还剩下了不少钱,毕竟房子和车子不是便宜货,虽然卖出去比买来便宜了许多,但也不是小钱了。
文父用手里的钱租了房,然后将原配之子关在了家里,他拉不下面子去干活,所以就留在家里看着原配之子戒赌,文母养尊处优了这么多年,又性情柔弱也做不了,她去干活不仅赚不了钱,反而还要赔钱,因此最后只有退学回家的文楚楚出门赚钱。
这时候的英国女性,尤其是没有嫁人的女孩子,很少有出门干活的,工厂太累,文楚楚也不敢去陌生的地方,所以最后便只能在家附近做些杂活。
来国外两年多,他们就从住着大别墅开着豪车变成了这般模样。
但时间证明,日子还能更加悲惨。
原配之子被关在家中,一边哄着文父,一边骗他自己戒了赌瘾了,而文父看到原配之子两个月没赌了,便信了对方。
然后原配之子说自己要去找工作,文父很高兴,还特意给他塞了点零用钱,原配之子知道文父手里还有钱,便又继续肆无忌惮的去赌了,每次输完了钱就借,然后等到了时间便回家。
文父还以为原配之子真在外认真工作,特别高兴,时不时就给他塞点零用钱,这种假象一直到两个月后赌场找上门来。
原配之子欠了个惊人的数字,赌场觉得再借下去他就要还不起了,因此便押着人上门来要债。
听到赌场说的数字,文父被气晕了,等他醒来,才知道家里的钱全部被拿去还债了,但是还是不够,赌场剁了原配之子的一根手指,宽限了三天。
文父抖着手指骂对方死性不改,原配之子跪在地上又哭又求,说自己被剁了手,真的是最后一次了。
文父心软了,拿出了剩下的唯一一块贴身玉佩,卖了之后给原配之子还了债。
但文楚楚不忿了,她和大哥的感情并不怎么样,她信了文父说的家里没钱了,听对方的话出去工作,每天为了一点钱从早干到晚,累得半死,但文父呢?其实家里有钱,只是不舍得给她花。
但是大哥却可以随随便便的就将家里的房子车子输了出去,甚至在死不悔改之后还替他兜底,她没忍住,讽刺了两句。
然后就被文父打了一巴掌,她倒是想摔门离家出走,但是她每天赚来的钱都被她的好母亲搜走献给文父了,她身上一分钱没有,因此只能忍耐。
但文楚楚没想到的是,还没等她攒够离家的钱,文父就突然死了,病死的。
其实不是什么大病,但是耐不住原配之子不肯给他治,他还记恨着因为文父晕倒导致自己一根手指被剁的事,而文母,她是一个没用的女人,就算丈夫被继子苛刻死了,她整天也只知道哭。
文楚楚倒是想救,但她没钱,求来的便宜药喝了也没用,只能看着文父病死。
文父一死,原配之子就火速找人,想要卖人,文楚楚想跑,还试图拉着文母一起跑,但是文母只知道哭,她不想被卖,也不想离开,文楚楚忍无可忍了,这意思不就是让她主动被卖么,但为了不让文母告状,她只好装作自己同意了的样子,好趁机跑走。
但文楚楚根本没来得及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