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蝴蝶飞不过沧海,没有谁忍心责怪。
小胖把汽车停在路边,打了双跳,后面是开去医院,还是开去警局,要等黎妍决定。
“要不先回医院跟严煊老师商量一下再说?”车子里静默了一会儿,小胖提了个建议,这次倒不用担心黎妍的安全问题,可是这心理上的压力……
“……”黎妍抬头看了看小胖,又看向一旁的威廉,眼底掩不住有些茫然和胆怯,“威廉,这事是不是很着急?我是不是一定要今天去见他?”
“最迟明天,因为后天就要开庭了。”威廉看过孙东擎心理治疗的记录,也听严煊说过黎妍和她妈妈的那些遭遇,所以他多少能体会一些黎妍现在的心情。
“明天……明天还要跟严正远死磕,不知道会搅到几点。”黎妍复又沉默下来,虽说孙东擎指名道姓要见她,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但是她心里还慌乱着,那些跟妈妈有关的过往,沉重而狰狞,压得她气还没喘顺。
而严煊……严煊昨天才刚刚不稳定过一次,现在还在发烧,她要怎么办?
“妍妍,不要太勉强自己,我们还是先回医院,你见见煊,之后再说其他的。”威廉看她无意识地死死咬着嘴唇几乎就要咬出血来,赶紧拍了拍她的肩膀,安慰道。
“嗯,抱歉,我想我需要先见见他……”黎妍毕竟跟威廉不太熟稔,有些不好意思地朝他笑了笑。
“小不点,你不用说抱歉。”威廉看她歉意的笑容不觉有些心疼,起初他还不明白这样差了十三岁的小女孩怎么会让煊心动,现在算是慢慢懂了。
小胖重新发动汽车,开向仁里医院,车子里再没有人说话,两人无声地陪着陷入沉思的黎妍,想要给予她一些力量和支持。
严煊不在,很多事似乎都变得十分棘手难办。
站在重症监护室门口,黎妍进行了将近十五分钟的思想斗争。齐明宇的话和严煊痛苦不堪的样子,在她脑海里互相掐架,她几乎无力判断到底该不该说,该说多少怎么说,说好的勇敢坚强和改不掉的依赖,她到底要选择哪一边……
“诶?黎小姐?你怎么在这里不进去?”门从里面推开,护士看着黎妍穿戴好防护服和帽子却坐在门口不进去的样子,不觉奇怪。“严先生醒着呢,热度降一些了,不必担心。还愣着干嘛?快进去啊,严先生这个时候最需要小女朋友陪着了……”
“哦,好、好。”黎妍面颊微红,尴尬地推门进去,戴好口罩,转着轮椅,移向严煊的病床边。
这里的重症监护室不算特别大,一共只有六张病床,据齐明宇说是取“六六大顺”的吉利意思,每张病床都隔了一定的距离,周围除了一圈各种精密高端的医疗机器外,还有一盏橘色的床头灯,这使相对比较昏暗的重症监护室里每个病人的样子都很清楚。严煊的病床在门口左手边第二张,所以轮椅的轮子没转几圈,黎妍就看清了他的样子,跟护士说的一样,他醒着,微微侧着头看向床边的位置,安安静静地半睁半阖着眼,显得很虚弱,却又满眼掩饰不住的贪恋,像是她还坐在那儿陪着他。
“严煊……”黎妍鼻头一酸,差点被这一幕给看哭了。
听到她的声音,严煊明显撑了撑眼睛,瞳光慢慢聚拢望向她,在确定真的是她后,他笑了。隐在氧气面罩下的笑容比以往都要大,像是怕她看不到似的,却又那么吃力,让她心口一阵阵发紧,恨不能直接扑上去抱抱他!
“妍妍……”闷在氧气罩里的气音带着明显的喜悦,应该是没想到她会这么快出现,毕竟下午不录歌是临时的决定。
“是这样的,录歌的事情有些变化……”黎妍来到床边,握住他的手,把上午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诉了严煊,包括录歌时严正远对她的要求和指导以及她的不适应和做不到,还有她所理解的严正远对音乐的执着,以及大着胆子要他写歌给她唱的始末,“我不知道自己做得对不对,但用他的方式唱你写的歌,我真的唱不了。”
“辛……苦了……”严煊的手指动了动,反握住她的手,不过没什么力气。
苦于没办法说太多话,也没办法起身抱她,严煊只能竭力表达自己的感动和柔情。其实无所谓对不对,黎妍所有的用心和努力毋庸置疑,毕竟她大可以让东方磷帮她录歌,省心省事不必受那么多委屈,承担那么多压力。但她为了他,选择了严正远,这中间的交锋可想而知,那是战场上的残酷,能有这样的应变,在进退之间权衡,已经非常不容易。
“事情的发展跟我之前想的不太一样,这张本来完全属于你我的专辑,结果被我搞成了这样……”黎妍垂下眼睫,这个决定其实不容易做,她并不乐意专辑里出现任何其他人,特别还是她讨厌的严正远,“不过,严煊,你们两个是不是都不听对方写的歌?”
“……”严煊微愣,之后老实地点了点头,在他的记忆里,只有认认真真听过那首《一首歌的时间》,还是在十八年前。
“我想他也是。但为了整张专辑不至于太突兀,他应该会听前面六首你写的歌,而你应该也会听后面他写的四首歌,因为……是我唱的嘛,对不对?”黎妍朝他眨了眨眼睛,这是她并不怎么灵光的脑袋瓜子好不容易想出来的小计谋,这对互看不顺眼的父子,总要有个互相了解的开头。
“呵……对……”严煊又笑了,那笑容里包含了太多情绪,一时间表达不清。
“严煊……”黎妍看着严煊的笑容,自己却笑不出来,严正远的事情她总算磕磕绊绊还能硬撑着处理,可是门外还有另一件事等着她,那件事她觉得自己会负荷不了,太阴暗太晦涩了。
“……”像是轻易就察觉了她的情绪波动,严煊蹙起了眉,发白的嘴唇稍微动了动,但只发出了几个模糊不清的音,黎妍知道他在问她怎么了,但她还在犹豫要不要说。
孙东擎。
现在哪怕只是提到这三个字,她都忍不住发抖,可她马上要去见他,不得不去。不知道他会跟她说什么,不知道她的心理能承受多少,事实上那些过往真相一直令她惊骇难安,什么样的爱,什么样的自私,什么样的卑劣,什么样的残酷……
“妍妍……呃……”她的沉默和忽然陷入惊慌和恐惧里的神色,无不让严煊着急,下意识的,他动了动身体,这一动疼得他瞬间白了脸,闷哼出声。
“严煊!”黎妍猛然从泥足深陷中清醒过来,看着严煊疼痛难忍的样子,想要去喊护士,却被他拉住,对着她摇了摇头。
“发生……什……么……呃事……”虽然艰难,但严煊咬牙强撑着追问,齐明宇说的对,他太在乎她,这些在乎跟他的身体好坏没有关系。
“孙东擎要见我。”黎妍哪敢再让他着急担心,赶紧一股脑儿倒豆子似的,全都老实交代了,“威廉说取得证据的程序上有瑕疵,孙东擎意图翻案,除非我去见他,否则他有可能钻法律的空子,因证据无效和不足,被当庭释放。”
“……”严煊听完,强行紧绷的身体因为虚弱而不得不松开,黎妍看他眼睛慢慢阖上,以为他支撑不住又要昏睡过去,却不知道他是在用为数不多的力气思考,思考孙东擎要见黎妍的目的。
“严煊,你现在很虚弱,不能……”
“妍……孙……会说……女……儿……”
平躺着的人,吃力地打断了她的话,咬字不清的声音,着急地想要告诉她,孙东擎现在还会在意的事情……孙氏集团继承人。有关身世这件事,他一直瞒着她,虽然觉得治疗记录里应该会提到,但他毕竟没有亲眼看到,而且黎妍最近的神色并不混乱,不像知道这件事的样子。
“女儿?什么女儿?”黎妍愕然,那样的表情再次证实了严煊的想法,孙东擎在接受心理治疗的时候,竟然没有提及这件事!
为什么?
心理治疗是需要非常放松的,不可能有谁在接受心理治疗的时候,还说一些事不说一些事,没必要瞒着心理医生不是吗?除非……
“唔……呃!”
“严煊!你怎么样?哪里疼?护士!护士!”
除非,孙东擎在做心理治疗的时候,并没有认为黎妍是他的女儿!也就是说,当年温情用了什么法子,证实了黎妍不是孙东擎的女儿,而之后,之后……
基础信息表……
吃饭……
身体的反应,剧烈的疼痛,他没觉得什么,有医生护士围了过来,耳边嘈杂,但他的心里却寂静得可怕。他拼了全力,不肯放开黎妍的手,许多被他忽略的、没能连在一起的线索,这一刻他想明白了。
温情是成功的,她大概用了什么手段造了假,告诉孙东擎黎妍的血型,那个也许绝不可能是孙东擎女儿的血型,孙东擎信了,信了黎妍是黎放的女儿。可是后来,八年后,他带着黎妍再次走进了孙东擎的视野,黎妍的基础信息摆到了孙东擎的面前,那一栏血型,让温情的掩饰功亏一篑,而之后的饭局,唾液、头发,太多可以用来做亲子鉴定的东西……
所以……妍妍真的是孙东擎的女儿吗?这是真的?
“妍……妍……”
“我在这!严煊,我在……”
不能昏厥!不能在这个时候放开她的手让她独自面对!
严煊急促地喘息,紧紧咬着牙根,几乎咬出了血,除此之外,他那残破的身体挣扎着向上挺了挺腰腹,这个他绝对不应该做的动作,带来了足以让昏厥的人生生醒来的剧痛!
他允许自己乱来,需要这样的疼痛,被骂不要紧,只要还能清醒,还能说话就行。这件事现在只有他和孙东擎知道,他必须先给妍妍做些交代,不能让她毫无心理准备地面对,绝不能……
“妍妍,你快凑过来!他好像有话要跟你说!”
“严煊!你要说什么,你说,我在听……”
急急赶来的齐明宇谨慎观察着监测仪上的数值,看到严煊挣扎着乱动,他一方面气得快要炸了,另一方面又细心地发现,严煊的嘴唇在不停张合,急切地想要说什么。这样的情况下,齐明宇果断地做了决定,冒险拿开了严煊脸上的氧气面罩,催促着黎妍把耳朵贴过来!
黎妍早就吓得六神无主,看到齐明宇拿开氧气面罩的一瞬间,彻底傻了!严煊需要那个帮助呼吸,为什么要拿开?拿开了之后严煊要怎么办,已经那么痛苦难受了不是吗?不过很快,她听到了齐明宇的催促,并且不及思考就下意识地撑着床边,凑到了严煊的嘴边。
“别……怕……无论……呃……无论……”
“无论……如何……他……不配……父亲……”
“妍……呃……妍……我等你……等……等你……回来……”
“相信……自己……你有……有选择……唔……的权力……”
破碎的、低弱的、断断续续的,他竭尽全力在说,却说不好,也完全不知道她有没有听清。想要告诉她,即便血缘上是,孙东擎也不配为人父;想要她勇敢,面对这样残酷的现实,可以撑住,哪怕回来在他面前痛哭,也不要在孙东擎面前崩溃;想要她知道温情可以选择,她也可以选择,那个丧心病狂的男人,她和妈妈都可以选择不要……
应激性溃疡让严煊再次内出血,过激的动作让手术刀口边缘崩裂渗血。
好在情况不算特别严重,齐明宇果断采取了静脉应用止血药的方法,控制病发症状,同时重新清理伤口,包扎止血。一番折腾下来,虽然医生护士个个满头大汗,但看到各项指标数值渐渐趋于平稳,他们都长长舒了口气,心里想着,没有再进一次手术室真是谢天谢地!
“来,喝点水,阿煊没事了,你别难过……”稳住了严煊的病情,齐明宇走出来,看到黎妍坐在重症监护室外的走廊上,于是在她身边坐下。
“真的没事了吗?”黎妍已经在这里安安静静待了一会儿,努力镇定情绪,一边担心着严煊,一边拼凑着耳边十分不清楚的字句。
“嗯,再观察几小时就行了。”齐明宇呼了口气,自己也喝了些水。“和我说说,你跟阿煊说了什么?他又跟你说了什么?”
“我跟他说,我不得不去见孙东擎。”黎妍双手捧着热水,低低地开口,“他跟我说……女儿、父亲。”
“女儿、父亲?”齐明宇不解,随即眼中一抹惊愕,难道是说?
“我想我明白了他的意思,可是,接受无能……”黎妍无力地笑了笑,嘴角的苦涩散开,怎么会有这么荒谬的事情。
虽然隐隐有些猜测,但她不敢肯定,也不愿细想。
她知道,孙东擎是必须要去见的,不管她有多害怕,多不情愿,也不能接受孙东擎被无罪释放的可能。他们这么辛苦,遭了这么大的罪,好不容易找到了真相,抓到了真凶,怎么能是这样的结局?而且孙东擎说了,只要她去,他就会老实认罪,所以她必须去。
可是,严煊在说什么?什么女儿?什么父亲?是在提醒她什么?或者说,是要她防备什么,注意什么?
“妍妍……”齐明宇前后想了想,虽然还不是十分清楚,但严煊的激动和黎妍的处境,他大概能够理解了,“妍妍,不管发生什么事,你要记住,你还有他,还有我们。”
“……嗯。”黎妍僵在那里发了会儿呆,然后轻轻点了点头,不知不觉震落了眼眶里的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