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还在下像在寻你,它敲打我的窗说找不到你。
“不,不用了,我自己走……”黎妍闻着酸味,抿着嘴笑了笑,看着严煊放下压着肋下的手,走得还算稳当。
两人一路走进医务室,医生给黎妍的手涂了药水做了简单的包扎,说没什么事,提醒她这两天注意不要碰水就行了。严煊全程陪同,问了医生一堆会不会骨折或者骨裂,会不会留疤诸如此类,生怕伤势比表面看起来严重。
“别那么紧张,医生都跟你保证没事了……”两人又一起往十七楼走,黎妍甜甜笑着,“劝慰”身边还是一脸担心的严煊,“不过话说回来,我忽然发现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严煊呼了口气,又看了眼黎妍手上的纱布。
“严正远三番两次来找碴,你为什么都不抵抗?他打你,你不躲不让也不还手,明明依你的身手,分分钟就能把他放倒,不是吗?”黎妍随着性子,心里不解,张口就问了。
“……因为小时候有一次,我还了手,拿烟灰缸砸破了他的眼角,结果被妈妈看到。”严煊稍微顿了顿,然后轻笑着继续说道:“妈妈没有打骂我,但当着我的面哭了。”
“……”黎妍一愣,这才意识到自己问了个多么糟糕的问题。其实稍微想想也该猜到,严煊会这么让着严正远,肯定和他妈妈有关,而且她差点就要忘了两人是父子关系。
“从那以后,我就再没有跟他发生过正面冲突。”严煊缓缓从回忆中抽身出来,抬手揉了揉身旁小家伙的脑袋,“他小时候经常打我,大概打顺手了,其实长大后已经很少动手,这次也算是故意做了给你看的。”
“做给我看?”黎妍敛去眼底的歉意,道歉的话严煊肯定说不必,最重要的是以后一定要变得更加善解人意才行!
“嗯,他希望你揍他,然后告你伤人,让你发不了专辑。”想想刚才那一幕,严煊嘴角的笑容变得更加绚烂,“不过被你搞砸了,这会儿大概在哪里气得七窍生烟吧,呵……”
“所以说,我今天真的很棒?”黎妍看他的笑容,简直看醉了,心想如果严煊能经常这样笑就好了。
“非常棒。”严煊垂眸看她,心想可惜了这会儿两人还在公司,不能太过随意地搂搂抱抱亲亲。
小小的插曲就这样过去了,黎妍识破潘梅后的第一天,只有严正远闹了这一场,其他都相安无事,却隐隐压抑着不安,沉闷不已。像极了那阵子b市的天气,台风欲来,天空云层翻卷,远远一片乌黑,雨却还没下,笼罩着夏季的窒闷,让人浑身不舒服,呼吸不畅。
第二天、第三天、第四天……
严煊出院后一周,依旧什么都没发生,台风倒是如期来了,伴随着雷暴大雨。许东紧绷了好几天的弦有点松,黎妍也有点怀疑严煊当初坚持出院的判断是不是错了,只有严煊不停地提醒他们,一定要严防死守不能大意,大意的后果难以估量,这世上唯独没有后悔药吃。
孙东擎和潘梅没有异常,但易老板出了车祸。严煊没能得到那个年轻男子的任何讯息,不知道他身上隐藏了什么秘密,也不知道易老板出车祸是不是跟这个调查有关,只知道人死了,横尸街头,触目惊心。
这件事他没和黎妍说,但和许东聊了一下。
他说易老板的死让他心里不好过,压抑的情绪一触即发,说当年温情被泼硫酸毁容前,也是毫无预兆,说潘梅到现在还是某个很大帮派口中的大小姐,而那些混黑的人毫无畏惧心,目无法纪……说了许多,许东这才真正体会到严煊的压力,真正明白他逞强非要出院的原因。
“诶,怎么还在下?这天真是漏了……”
黎妍大概永远忘不了那一天。
那天,他们下班回家,外面的雨下得很大,风也很大,闷闷的雷声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轰隆隆的一下一下,不很响,但很压抑骇人。
“车来了,走吧,你今天穿得不多,冷不冷?”
严煊大概也不会忘记那一天,永远不会。
一如往常,许东开着路虎,他们俩坐在后面,汽车在风雨中慢慢开向紫苑。雨刮器刷着前挡风玻璃,雨声被隔绝在车窗外面,黎妍一路说了许多话,但具体说了什么,已经不太记得,只记得远远地可以看到紫苑的大门,她像是随口说了句:咦?今天怎么都没什么车和人。
其实那个时候,严煊和许东已经注意到了四周的格外空荡,暗中绷紧了身体,可是有些事,防不胜防。
一辆巨大的工程车不知从哪里冲出了雨幕,没有开车前灯,没有鸣笛,失控般朝他们的车子撞来!许东在万分之一秒的时间里,疯狂转动方向盘,终究躲过了迎头相撞的命运,违逆着下意识,让工程车撞在了车头位置!
撞击力大得惊人,即使三人都系了安全带,也受不了惯性和离心力给颈椎腰椎带来的负荷,短暂的瞬间,知觉和呼吸都被剥夺,汽车没有翻,但三百六十度地转了两圈,直撞到一侧的路牙,才停了下来!破碎的零件和玻璃散了一地,引擎盖严重变形冒着烟,双跳灯不停地闪烁,雨刮器断了一根,另一根还在风雨中摇摇欲坠地来回晃动。
路虎车整体框架还在,没有当场解体,车里的三个人没有甩飞出去,可是东子趴伏在安全气囊上,旁边的车门已经不见,半边身体全是血,严煊和黎妍在后座也陷入昏厥,身上脸上有多处被玻璃碎片割伤的痕迹……
一片模糊中,严煊听到有人喊他,恍惚间像是看到了温情的笑容,然后耳边一阵嗡鸣,听到了风雨声和对话声。
“还要泼吗……”
“泼!要不我们开这种车……”
“都这样了,不是多此一举吗……”
“哪那么多废话!”
他竭尽全力睁开了眼,看到的是令他几乎心脏骤停的一幕!黎妍已经被拖出了车外,一个男人架着她,另一个男人带着厚实的手套,拿着一瓶透明的液体,已经打开了瓶盖!
不!
不顾一切的,严煊挣扎着从车上连滚带爬地冲了过去,两个男人大概没想到车子里的人会这么快醒过来,愣神间被严煊一脚踢翻了瓶子,只看到瓶子里的液体喷溅在拿瓶子男人的身上脸上和地面,滋滋冒起了烟。
“妍妍……”
严煊管不了许多,也不知道自己在流血,有块不算小的碎片插在他的腰侧,但他的眼里只有黎妍。踢翻了瓶子后,他就冲向了那个架着黎妍的男人,那个男人的身手不差,每每又拿黎妍当挡箭牌,黎妍的左腿像是骨折了,摆着诡异的角度,被男人拖着左右晃动。
严煊几次救不下黎妍,急红了眼,直接拿了当年在黑市打拳的狠劲,瞅准机会,一拳砸中了男人的太阳穴!男人双眼外凸,口鼻喷血,轰然倒在地上,挣扎了几下之后,不动了……
“妍妍……呃!”
终于把黎妍圈进了怀里,严煊甚至没来得及看清她苍白的脸庞,左后腰就传来了一股尖锐的冷痛,有什么狠狠钻进了血肉内脏,割裂着血管!
穷凶极恶的另一个男人,手持匕首,紧贴在严煊身后,刀刃部分已经完全没入了他的身体,只余了刀柄握在男人手中。
“我们没想杀人,撞车的时候我们刹住了!但你杀了我弟弟!我唯一的弟弟!你为什么要杀他!”那个男人嘶吼着,凶残地拔出了匕首,鲜红随之喷涌在地面,但很快被雨水冲淡,淡到看不见了。
“妍妍……”严煊踉跄了一下,意识已经不清,却是紧紧抱着怀里的人,把毫无防备的后背交给敌人,像是唯一能做的就是这样,只能是这样!
然后,第二刀再次从身后刺入,摩擦着骨骼肌肉,麻木了身体里的所有疼痛……
“妍咳……”严煊双腿一软,跪了下来,口中呛出了血沫,落在黎妍的身上脸上,散成了彼岸边的曼珠沙华。
第二刀从身体里抽出去的时候,他已经不抱希望了,静静地等待第三刀捅进后心里,再没有下一次。世事无常,其实他有想过这一天,因为他曾经接触过瑾爷,接触过这些亡命之徒,他比别人清楚,想要从潘梅那里保护黎妍,必须要有一些觉悟,但他没敢跟黎妍说,希望是自己太悲观了,希望运气没有那么糟糕……
可是,现在看来,原是他的觉悟还不够。
最后的一点时间,他舍不得用,眼眶很热,他知道滑落脸颊的不只是雨水。渐渐看不清的世界,其实还有很多留恋的东西,像是办公桌上的苔藓植物,家里厨房的马克杯,手腕上的小叶紫檀,电脑里的那些歌……
“严、严煊……”
如果可以,他真的不想怀里的小家伙这会儿醒来,看到他这么狼狈的样子,跟她道别。
“严煊!”
恍惚间,又听到了东子的声音,余光瞥到身后男人倒地的一幕,他的心口跟着一松,轻轻勾起了唇角。
太好了,结束了。
妍妍安全了……
“严煊……严煊你不要吓我……这么多血……呜呜……说你没事……”
小家伙在他怀里抖得不像话,他张了张口,想要安慰她,却呕出一大口血来,把她吓哭了。那可怜兮兮的样子他不久前见过,是在阿公过世的那一天,医院里,过道上,他看着哭倒在病床边的她,曾经暗暗发誓,不再让她这么难过……
“妍妍……”他喊她,轻轻地,想笑一笑,但他在哭。
什么都说不出来,所有的冷静和理智终于在这一刻溃不成军,他没办法跟她说,他好像要离开了,要她好好保重,没办法说不要太难过,继续活下去,遇到更好的生活……
“严煊……你别这样……我求求你……不要丢下我……”
她苦苦哀求,紧紧抱住他,可是他连伸出手回抱住她的力气都没有了。双手缓缓垂落,耷拉在冰冷潮湿的地面,他慢慢弯下身体,靠进她的怀里,却只能任由她哭喊,心碎了一地,求不得一个圆满。
他说。
她说。
会与你白头偕老,用尽一生宠你爱你。
会给你每一天的小幸福,堆积成永恒的快乐。
会牵着你的手,搂你在怀中,会让你再不懂得烦恼和忧愁……
这些承诺,都没来得及说。
或许他应该庆幸,什么都没说。
“妍……妍……”
四周渐渐静了,没了风雨声,哭喊声,只剩可怕的空洞寂寥,他把头放在她颤抖的肩膀上,缓缓闭了眼睛。
“乖……别……哭……”
眼前渐渐黑了,没了鲜红的血渍,滚烫的眼泪,只剩无边无际的暗沉,他觉得很累,很累,再也没有力气回应她一声声的呼唤,意识跌落万丈深渊,找不回来。
“不!严煊!”
谁是萤火虫,谁在黑暗里发光。
“不!这不可能!别丢下我!求求你,我不能……不能没有你啊!”
生命不长,分分钟点亮,小小的一只,停在指尖张望。
“醒醒啊,严煊!我再也不惹你生气了好不好?我什么都听你的好不好?我们不查了!妈妈的事,我们不查了好不好?”
“严煊……严煊……求求你……告诉我……告诉我你没事……你不会有事的……”
“呜呜呜……求求你……求求你……”
萤火虫的光,美丽而透亮……萤火虫的光,充满了想象……
婉转的歌声在脑海中回响,多么舍不得,明明还有那么多那么多的爱,没有给她。
大雨磅礴,把所有人淋得透湿,世界那么喧哗,她怀里的男人却那么安静。疼痛渐渐麻木在绝望的冰冷里,这条路上,他们一避再避,依旧没有避开这场血光之灾。
“严煊……严煊……”
她不停地念着他的名字,一声声从嘶喊到低喃,但那个始终宠着她爱着她包容着她的男人一动不动地在她怀里,慢慢地变冷,变沉,变得毫无声息……
如果可以重新选择,他们要怎么做?
走左边,还是右边,到底孰对孰错,孰是孰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