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想衣裳花想容。
老式的房子,四方见长的客厅,墙壁上挂了挽联,屋角放了几个花圈。桌子上摆着阿公的遗像、供奉的祭品和插着焚香的香炉,屋子里弥漫着香火燃烧的味道,人们走进来,向遗像鞠躬或者叩拜,慰问家属节哀顺变,陪着阿婆待一会儿,然后离开。
黎妍跪在蒲垫上,呆呆地望着阿公的遗像,宋依依他们很担心她,但没有用。自从跟严煊打完电话之后,她就这样了,听不到人说话,自己也不说话,直挺挺跪着,跪了一个晚上加一个上午,劝也劝了,该说的都说了,黎妍只是静默,也不知道在想什么,双眼空洞,安静地可怕。
分明是个活泼外向的人,分明是个直率热情的人,却在这一刻失去了所有生气和颜色,变得如同脱了线的木偶,独自悲伤。宋依依把这些怪在东子头上,东子把这些怪在严煊头上,两人拉下脸吵了几句,小胖在中间左边劝劝,右边劝劝,气氛变得更加凝重沉闷。
明天早上是追悼会,约好了来吊唁的人还剩下一些,他们大多是阿公阿婆的亲戚朋友,黎妍不怎么认识,来了见了也不怎么寒暄,别人只当她因为阿公去世而悲伤过度,不知道她受着双重打击,心里一个大洞,嗖嗖穿着冷风,无助而悲凉。
她是真的喜欢严煊,可是,严煊喜欢的却是她妈妈。
事实上她什么都没想,一直一直,脑海里只盘旋着这么一句要命的话。
为方便吊唁者进出,家里的门一直是虚掩着,这次门打开不知道谁又进来。东子盯着黎妍已经不再管其他,小胖揉了揉脸打算招呼来者,宋依依转身拿香,供来者祭拜。
没想到,一个抬头照面,来的竟然是严煊一行人。黑色西服剪裁精良,贴合着修长身体,让今天的严煊显得格外挺拔,墨镜遮盖了他的眼睛,让他整个人看起来冷冽不易亲近,跟他一起进来的还有始终站在门外自称“瑾爷”手下的三个男人,他们也是黑西服加墨镜,那排场那feel,俨然几分电视上黑she会的感觉。最后进来的是穿着浅灰色休闲西服的jack,刚刚在门外严煊交代的话他听得清楚,之后严煊要做什么事,他也心里有数。
“你来干嘛?”东子的视线从黎妍身上离开,转向严煊,怒火噌噌冒起,一触即发。
目光略略扫过屋子里每个人,严煊无视着周遭一变再变的气氛,走到遗像前,拿下墨镜,双膝跪在蒲垫上,恭恭敬敬叩了三个头。宋依依虽然有些错愕,但暗自惊喜,上前递了三根香给他,严煊没说什么,拿了香又拜了拜,然后cha进香炉里,转身看向黎妍。
黎妍低着头,不肯看他,男人的到来,搅乱了她眼前的空洞画面,心口拧着疼,这样的见面让她觉得难堪,觉得无所适从,觉得欲哭无泪。
“妍妍……”沙哑的呼唤,让黎妍浑身一颤,眼泪终究还是夺眶而出,这才不得不承认心底盛满了委屈和难过。
“你这个混蛋!竟然还敢来!你看看你把妍妍伤成什么样子!快滚,我们这里不欢迎你!”宋依依和小胖来不及松一口气,东子已经怒吼着要冲过去!
“别哭。”严煊看都没看东子一眼,抬步走向黎妍。
这会儿终于知道那几个“瑾爷”的手下为什么不再待在门外,而是跟着严煊进来。只见他们其中两个神色一凛,往前一步,联手拦住了往这边冲的东子。东子怒极,跆拳道一套本领招呼出来,“瑾爷”的手下显然也不是吃干饭的,三两下把东子制住,任他怎么挣扎也挣脱不开。
“唉……”jack看着狼狈的东子、吃惊的小胖和不知所措的宋依依,微微叹了口气,严煊有备而来,这几个半大的孩子,哪里会是对手。没说什么,jack从宋依依手中接过另外三根香,朝老爷子拜了拜,今天他的任务很简单,就是旁观,以及在严煊实在撑不住的时候,打电话给120。
“别哭了……”不管东子那边的动静,严煊在黎妍身边单膝半跪蹲下来,伸出的手却被黎妍一把拍开。
“我说了不想见你!你说的话我都不想听!”黎妍拍开了严煊的手,胡乱抹了脸上的眼泪,然后死死捂住了耳朵,坐在早已发麻的腿上,往后缩。其实她想见他,只是不敢见,她怕所有的解释都是欺骗,怕自己没办法判断,又会沉沦。
“不要这样……”严煊再次伸手,想要拉开黎妍捂着耳朵的手,但她拼命缩着,不肯就范。
“喂!不许靠近她!妍妍已经说了不想见你!你的那些花言巧语留着说给自己听吧!”被两个男人反手钳制、吃了暗亏的东子,只好咬牙切齿地吼着,心中恼怒不服气,严煊以多欺少算什么!
“丫头,你这么不相信我的感情,要我拿你怎么办……”见黎妍不肯松手,严煊叹了口气,倾身把她抱进怀里,在她耳边低喃。
“……放开我!你不能这样对我!快放开我!”黎妍先是一愣,依赖的怀抱带来了心底极度渴望的温暖,随即又是一痛,怀疑着这个怀抱究竟属于谁。挣扎,她在严煊怀里拼命挣扎,不愿妥协,不愿亲密,不愿再被当成妈妈的替代品,得到温柔!
“不放。”严煊低低地给了回答,像是蛮不讲理,无论她怎么不愿意,怎么挣扎,只一意孤行地将她打横抱起来,走向她的房间。
一下,又一下。
挣扎间,黎妍的手和腿没轻没重的一下下顶进他的胃里,带来的压迫和疼痛,让他眼前发黑,但这些都是他愿意承受的,只要能够挽回,他愿意做的事还有很多。
“唔!”挣脱不开的黎妍除了恼羞成怒,半点办法也没有,眼见要被严煊强行抱进房间,她那些惊慌无处宣泄,脑子一热,张口咬在严煊的肩膀上!
“严煊!你放开她!你要干什么!你们放开我!混蛋!放开她!”东子一副要拼命的样子,两个男人几乎拉不住他,小胖在一旁无语地直叹气,宋依依低下头心底也是恻然。jack略微有些看不下去,走到东子身旁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那家伙开启不讲理模式后,基本没人管得了。”
十年后的严煊还是严煊,认定了就“不讲道理”这一点,始终没变。
“笨蛋,牙齿不疼吗?呵,下次脱了衣服给你咬……”走进房间的严煊,腿一抬关了门,隔开了门外一双双眼睛和东子的大呼小叫,几步走到床边,他轻轻把黎妍放下,然后压着绞痛的腹部,在床沿坐下。
“请你出去!不要再这样跟我说话!我现在什么都不想听!只想把阿公阿婆……”重获自由的黎妍松开嘴,连滚带爬地“逃”到床头,抱膝团作,眼泪又不争气地稀里哗啦往下掉。心里窝囊得很,她见不得他压着腹部的样子,她知道他疼,他不会装,但她也疼,连想死的心都有了!
“不管你想不想听,我今天都一定要说。”
“……要说你到别的地方去说!”
“我要对你说。”
“我不听!”
“你不听,我也要说。”
严煊看着缩在床头再次捂住耳朵的黎妍,微微垂下眼睫,不再动作。发白的嘴唇勾起了好看的弧度,然后他用并没什么力气的声音,慢慢地,一点一点地,把那段他不愿触碰的回忆,轻轻说出来。
“你妈妈是我妈妈的好朋友……”
“不要说,我不听!”
“我真正认识她,是在我妈妈死后第十一天……”
之后,无论黎妍挣扎什么,嚷嚷着什么,他都只是笑笑,自顾自地说着。
时光倒回,犹记得那天下午,温情和外婆一起来接他出院。那个站在外婆身旁,挺着大肚子笑容温暖的女子,渐渐地、渐渐地替代了他的妈妈,他的外婆……成为他所有感情的寄托。
“外婆去世那天,你妈妈陪着我在医院,送了外婆最后一程……”
外婆死于癌症,临死前含着泪把他的手交到温情手里。他知道外婆心里很苦,知道妈妈的死对她来说打击很大,知道当年因为宠爱妈妈而帮助妈妈和严正远私奔的她,心里充满了后悔和愧疚。遗憾伴随了她的一生,临终也没有得到解脱,所幸他们祖孙俩遇到了温情,在最后的日子里给予了温暖和笑容,让外婆在那一刻有所交托,可以流下最后的泪水,安然离世。
“外婆走了之后,孑然一身的我认定了你妈妈。不许任何人欺负她伤害她,努力给她最好的,努力帮她实现所有愿望,只要能为她做的,我都会做……死也行。”
他为了温情不顾一切,谁也不怕,得罪了多少人根本不在乎,偶尔碰上混黑的人,被活活打到半死,还是不得教训,继续我行我素,一头劲地在圈子里横冲直撞,根本无药可救。
“从十三岁到二十三岁,对我来说最艰难的这十年,给我关怀的,只有你妈妈。娱乐圈是个冷酷无情的地方,而严正远为了让我玩完,每分每秒都在无所不用其极。”
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硬着心肠不愿听解释的黎妍,轻轻放下了耳边的双手。她看着严煊,那个男人疲惫地再也挺不直腰背,压着腹部的手越来越用力,那些疼痛虚弱,她终于看到了,看得真切。
“在我心里,没有人可以替代你妈妈,事实上,我也不会让任何人去替代她。”
每个字传进耳朵,敲击在心上,她无言以对。那是严煊和她妈妈的故事,内容跟爸爸说的差不多,但感情却是差了十万八千里。她问自己:这一切是不是眼前这个男人编造的谎言?她又问自己:既然没人可以替代妈妈在她心里的地位,那么她又算什么?
“一开始我并不喜欢你,因为你那么恨她,恨到连想都不愿想她。可是我所看到的,分明是个为了让孩子远离骚扰过正常人的生活,而绞尽脑汁不断努力的母亲。你的儿时记忆里没有太多我的存在,就是因为我被你妈妈划为圈子里的人,不让我过多接触你。”
“但之后有一天你喝多了,在病房里梦游,我听到你的梦呓,忽然发现我错了。你所经历的、遭遇的那些,是我想的太简单,你的心情,除了你自己,大概谁也无法真正体会。所以我开始慢慢接纳你,才发现你早已在不知不觉中进入我的心里。到了后面,那次我因为王婷婷,想要放弃一切的时候,你冲到我面前对我说……”
“你是我妈妈要保护的人,是保护了我爸爸和我朋友的人,是帮我出头的人。对于我来说,是自己人,是不能不管的人……”
黎妍抢了严煊要说的话,那些她曾经鼓起莫大勇气说过的话。
他们一起经历了那么多,日复一日,记忆淡了,以为忘了,可是现在又轻而易举地记起。记起的时候,那一件件事仿佛就发生在昨天,字字句句,那时的表情,那时的心情,都那么真实,那么清晰……难道都是骗人的吗?
“呵……”严煊不说了,今天他说了太多的话,早已心力交瘁。
再回忆一遍那些莽撞轻狂,再经历一遍温情的离世,他的心里不好过,沉痛的自责从来没有停止过割戮,只不过带起了面具,阻止了悲伤,因为一切都无可挽回。
那段最黑暗的日子,他不是没想过结束,但冥冥中大约是温情的安排,让他无意间发现了那卷卡带。黎妍稚嫩的声音在耳边一遍遍放着,碎裂的心一点点拼凑起来,总算找到了那个让他继续活下去的理由,至少在这个冰冷的世界上,还有个小女孩,需要他。
“我想说的,就是这些……”稍微整理了一下濒临崩溃的情绪,严煊微微低头,意识渐渐被吞没,胃里已经疼得麻木,而眼前的事物,如同蒙了一层厚重的浓雾。“不管你听进去多少,之后有什么决定……我都不会跟你说‘好,我尊重你的选择’。”
“……”黎妍动了动嘴唇,她想说点什么,但说不出话来,心里乱成一团,一时间向前也不行,退后也不行。
“成熟冷静都是岁月堆积出来的,骨子里没人可以逆转我认定的事……”严煊轻轻笑了笑,然后闷咳了几声,撑着床的手臂慢慢弯曲,身体缓缓侧倒下去,“你的手我是不会放开的……咳咳,就算全世界的人都告诉我,放开你才是好的……”
“严煊?”看着严煊的身体慢慢往床上倒,黎妍眼皮一跳,心口不自觉地猛然收紧。
“妍妍……咳,所有决定权我没收……摊上我,你只能认命……”继续笑着,但强撑的意识却终于向黑暗臣服。
他真的太累了,而黎妍的床似乎相当的柔软和温暖,让他睡会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