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过是心中安定精神稍稍放松,居然就昏睡过去了。
再醒的时候,已是艳阳正午,睁眼见花窗外枯枝托着苍茫云海,四下万籁无声。我躺在一方楠木漆金六柱架子床上,帷帐遮去半室日光,身上伤口均已细心处理过,只余细微刺痛,大概都是上好的伤药。
夜谭侧坐于床尾,正阖眼打坐。
不禁感动非常:夜谭一回来,我的生活质量又“噌”地蹿回一流水准了。
夜谭听见我响动,立刻睁眼从床尾翻身下地,跪在床前恭恭敬敬道:“主人。”
……此人,说了多少次不用行全礼,之前好不容易调教顺当,怎么几天不见又倒退回去了。
我试了试并无力爬起来,只好咸鱼躺平问:“我什么时候睡着的……这是什么地方?”
夜谭应道:“长洛城外叶府,钟离苑大少爷的私宅。长洛至钟离苑一带数月来烽鼓不息,附近大的宅院都悉数被毁,只有这里尚且完好,暂时借来一住。府上现在都是一剑冢的人,绝对安全,请您放心养伤。”
我疑道:“你这个‘借’字……大少爷同意了吗?”
“并未见到大少爷,见到后再借不迟,想必会给一剑冢这个面子。”夜谭理直气壮地回答道。
嗨呀,这家伙,居然学坏了呀。
我正想问现在什么情况,夜谭已先开口禀报:“夜阑的伤已经处理过了,安排在隔壁,没有大碍,目前未醒;夜宵昨夜去通知横联剩余部众,商讨救人事宜,目前未归;二少爷下落如何还没有消息,属下派了一支小队潜伏在钟离苑附近,暂时没有异动。”
夜谭一口气说完,顿了顿又道:“救助杨轻舟的事情属下会尽力而为,但绝不会离开主人而置您于险境……还有什么别的问题?没有的话请您歇息。”
“嗯,有。”我往床旁挪了挪,掀开被角想去牵他的手,夜谭见状乖乖回握住。我捏了他掌心,这才问,“你不是在闭关?怎么这么快就来啦?你的身体……没什么问题吗?”
夜谭像是走了神,半晌才回道:“属下做了一个梦。”
“梦?”
夜谭微微低了头:“属下梦见您了。”
我轻呼一声:“嗳~”
“属下梦见天山洗剑池,您穿着一身墨黑长袍坐在湖边,邀属下陪您喝酒。雪下得特别大,您穿得非常单薄,却好像一点儿也不冷。您没有回头,也从未看一眼属下,就一个人静静喝了整整一夜,天亮的时候说:‘谢谢,我夙愿已了。你该回去了。’然后属下突然就醒了。”
窗外北风卷地,白草衰折,冷云冻雪松边路,映得夜谭也清冷了三分,他无意识地摩挲着我指节,自言自语道:“梦里的您……确实和平时大不相同。属下不喜欢您露出那样的神情,幸好只是梦而已。”
这和我想得不太一样,微微皱了眉:“听着像是个有点难过的梦。”
夜谭又继续道:“这场梦醒来之后,突然就功力大增了……可能一剑冢的心法确实出神入化,事倍功半。当天有人送来一片带血的指甲,说您被困在钟离苑。三月闭关之期只好暂缓,属下破了剑阵,便算圆满。只是,至今也没查到是谁送来的的消息。”
夜谭禀告完便不多话,恢复了一贯的缄默。
我向他招招手:“你过来一点。”
夜谭闻言跪得靠近了一些,但仍旧有些距离,在我再三授意下才贴到我身前。我无力起身,环住他腰身往自己怀里拖过来,夜谭顺势俯身,怕压到我不敢卸力,轻轻撑在我正上方。
我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阿谭,我会用筷子啦。”
夜谭闻言静静看着我。
“我刚刚认识你的时候,觉得我们两个差不多,有时候你还要我护着。”隔了这两个月,我心中感觉越发清晰起来,不由得道,“没想到……你成长得比我快太多,我好怕你会丢下我。阿谭,我也在进步的,你、你要等着我……”
“您在乱想什么。”夜谭失笑道。
我已经两个月没能触碰他体温,此刻重温只觉得又酸又甜,眼角湿了一片,不由压得更紧了。
夜谭在我耳边亲声道:“您是属下一生所求。和属下是影卫或是一派宗主,无半分关系。”
“启禀宗主,影卫夜宵求见。”外面有个陌生的声音禀告道。
夜谭没有直接应答,目光似在询问我的意思。
我点了点头,夜谭才道:“进来。”
夜宵还没进来就开始嚎哭:“呜呜哇横联不放我进去就算啦,连见老板都要别人禀报了才能进来!我的日子为什么反而越过越差了!好难过啊你们是不是排挤我!”
我讪笑道:“哎是挺麻烦的。阿谭你去说一声吧,以后夜宵进出就不用通禀了。”
“老板你真好还是你最疼我了呜哇呜哇。”夜宵进门脱了披风,一弹抖落雪花纷纷,抬头看见我们的状态,神色愕然。
“哇我说,老板都伤得这么重,老大你这么心急不太好吧?”
我和夜谭都十分茫然。
夜谭维持着撑在我身上的动作,也没有半分要起来的意思。
夜宵惊疑不定地问我:“老板你不会腰疼吗?”
我疑惑道:“我为什么要腰疼?”
夜宵嘶地吸了一口气:“看不出你有这么强啊老板,佩服佩服。”
我:“???”
夜谭想起正事,端坐直了身子道:“说罢,情况如何。”
他脱离了我的怀抱,我便隐隐有些失落。夜谭看了我一眼,摸进被角握住了我裹满绷带的手。
夜宵抱着沾满雨雪潮气的狐裘,搓着衣角委屈道:“我今早好不容易找到横联驻扎的地方,在门口给人拦下了,问我来历和目的。我便说是秣陵剑阁的,他们都说没听过不放我进去。我想了想老大,又说是一剑冢的,哇塞然后他们就很激动!跳起来就开始打我诶!气死我啦一群菜鸡,仗着人多欺负我。”
我忙问:“伤着没有?”
夜宵摇摇头:“我见势不妙马上溜了。”
“那就好。”我放下心来,又问,“那横联是不知道易峭众人求救的消息了?”
夜宵答道:“我大声喊过了,应该是听到了,但恐怕他们不信。”
夜谭若有所思:“横联现在是草木皆兵,戒备心强在情理之中。”
“只能我们去救了。”我说罢,又望望夜谭,“我知道你不愿意为私事劳烦一剑冢,阿谭你也不用太勉强,我们想想别的法子。”
夜谭摇摇头,果决道:“但凭主人吩咐。”
夜谭出门差遣了仇无咎,陪同夜宵潜入钟离苑一趟。只要把易峭带出来,塞回横联眼皮底下,届时想必会相信我们所言非虚,再商议救援事宜。
等救出杨轻舟不知是何时,心里十分忧虑,只可惜我也无能为力。
夜宵和仇无咎一去,半天没有消息。如坐针毡地等到日暮西斜,静静打坐的夜谭蓦然睁开眼按住剑柄。
夜谭侧耳辨别了片刻,兀自诧异道:“怎么是他?”
等了半晌,敲门声乍响。并无属下通报,怕是都已经被撂倒了。
礼节性地敲罢,便自己推开了。来人素衣黑缎,却有松鹤之姿,竟是夜君。
“时间仓促,在下失礼,请君公子见谅,我来送个信。”夜君笑得温润,轻飘飘道,“杨轻舟、夜宵和仇无咎已经落网,暂由我府上代为照顾。钟离苑照顾人的手段,君公子已经领教过,应该不必由我再赘述一遍了。不过我们即刻会派人将三位送回来,请您无须担心。”
我正疑惑二少爷怎么会这么好心,夜谭直截了当问道:“条件。”
“我家二少爷希望您出一个人来换。”夜君注视着夜谭,眼底是我看不明白的散发着危险气息的玩味笑意。
我问:“谁?”
夜君沉声应道:“夜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