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4 章 [番外](1 / 1)

癸卯今天本来是打算早点睡的,脱了残破不堪的血衣草草在瀑布里一冲,第一个滚回通铺上。

可等其他人试炼结束回了房中,此起彼伏的呻吟、哭喊、辱骂声吵闹不息,饶是同期内性格最好的他也听得烦闷起来。他们身上都负着伤,一个个也只是十一二岁的少年人,没什么耐性可言,每天都有人不堪折磨痛哭嘶吼。比起白天六亲不认的杀伐场,这暴露脆弱与不甘的栖息地反而更像炼狱。

倒也不是嫌弃。

只是这些会因伤痛而哭喊闹事的少年们,一般撑不了几天就要见阎王,到时候自会换新的人补上。癸卯这一期是满额六十个少年,与自己同时进来又能活到今日的,也只剩十来人。

癸卯自认是个没心没肺的人,早习惯笑着帮兄弟收尸,可这些哭声听久了,心里也会茫然。这些少年们一个个拼了命想活下来,而他却素来没什么盼头,甚至对存活于世都不执着,不知道自己每天到底图个什么。

癸卯按捺不下烦躁,也未披单衣,起身赤着上身出了门。

门口照旧坐着个发呆的人,癸卯照例摆手跟他打了个招呼。走到院中,提气跃上了院内东首阁楼,一层层攀到最上层屋顶,在檐牙上翘着二郎腿坐了下来。

再往东远眺,便看见个熟悉的身影。

天色将暮,晚霞映日,那人端正盘膝坐在廊下石阶上,正在擦剑。

隔壁院落是比癸卯只大一期的前辈们,他打听过此人排名,是为庚辰。

庚辰的行动极为规律,几乎每日练习结束后都在此处,要么打坐,要么擦剑。他如磐石般坚守此处,极少开口,动作是不合年纪的沉稳和坚定。

在夜行,用剑的人很少,扎实练内息的人更少。每天试炼都是命悬一线,活得了今天不一定活得了明天,内家修为极其耗时,见效又慢,是容不得人慢慢修炼的。从来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一个个都恨不得钻研透彻各种阴损狠招,好出其不备赢得胜利活下去。

所以癸卯第一次在高楼上看到隔壁院落竟然有人用剑,还恶劣地想过,此人何时会死。

而自己身边的同僚换了一波又一波,隔壁那个持剑的少年却仿佛永远不会消失。

他后来打听才知,庚辰暗器和用毒的功夫竟也是当期翘楚。

那真是个奇怪的人,坚韧强悍又光明磊落,简直与夜行格格不入。

癸卯渐渐发现那个身影的稳健带着令人着迷的安抚力,每当自己烦躁的时候,只消爬到楼顶看上那么片刻,心里就能安定下来。

庚辰一丝不苟地擦完剑,开始打坐,癸卯看着看着,不小心睡着了。

他做完一个短暂而无聊的梦,醒过来擦擦口水,那人还在原地打坐,一丝一毫都未动过,时光好像并不会在他身上流逝一般。

一股愧疚感油然而生。

过了三更,隔壁院落的灯渐次熄了,有个笑盈盈的少年从房内出来坐在庚辰身边。这人叫乙未,也是用剑,听排行也知道是这一期名列前茅的精英。癸卯偶尔也见过他在院子里舞剑,不沾半点儿血腥杀气,倒像是野鹤孤云,自有风骨。

可癸卯实在很少见到他练武,一身功夫好像是天纵奇才,配上那副看不出温度与诚意的浅笑,总带着点漫不经心的鄙薄和轻佻。

乙未与庚辰,同样都是剑者,给人的感觉却是截然不同的两个极端。

此刻乙未坐在庚辰身侧,撑着下巴眯眼笑着看他,有一搭没一搭地讲着话。庚辰闭眼默不作声地继续修炼着,也不知道在没在听。

聊了一会儿,乙未撑不住睡意打了个哈欠,起身推着庚辰回房去休息了。

癸卯看那院中灯熄了,伸个懒腰也落回地上。

自己房中都已经睡了,只间或传来几声压低的呻吟。走到房门口,自己出去时打过招呼的那人,仍坐在门槛上发呆。癸卯在他面前停了一瞬,从兜中摸出一颗梅子糖塞给他。

夜行有个无关痛痒的奖励机制,每次试炼的前几名,能向上层讨点彩头。有人换了休沐假,有人借此求得一些上好的伤药。癸卯也有幸拔过几次头筹,都用来换吃的了。他素来觉得,死后有的是长眠日,生前就不必请假休息了;伤药再怎么有效,不一定有命用,还不如今朝有酒今朝醉罢了。这些梅子糖,便是由此得来。

这个常在自己房门口呆坐的人,并不熟悉,虽然好像问过名字,但癸卯人缘不差,这个没几句话的闷葫芦的名字转头就忘了。每次进出擦肩而过,癸卯心情好的时候,会随手塞给他一些零食。

但他每次看完庚辰回来,心情都不坏,几乎是每次都会给了。

夜行不是个和平地方,休息时互相下手的先例也不是没有,但不论癸卯塞给他什么吃的,那人总是接了就咽下去。

癸卯觉得他如此毫无戒备心,可能是脑子有点问题。

塞完糖,癸卯躺回通铺上,不一会儿便睡去了。

门口那人一动不动,就这么坐了通宵。

伴着血腥气的日子稳定平和地过了许久,年关将至。在外面活不过冬天的人尚且很多,夜行更是如此。年关在夜行,是个大坎,残酷的试炼一场接着一场。

癸卯这一期,在夜行正是第五个年头了,照规矩,年底有一场大试。

没人知道内容是什么,但是据癸卯从隔壁院子探听来的消息,这种大试,上一期六十人中只活下来八人。

癸卯摸着下巴打量着周围亦敌亦友的同僚,觉得凭自己不一定有幸跻身前列,这种不上不上下的日子或许是要到头了。

没有畏惧可言,也说不上是遗憾,只是想起自己还没跟庚辰说过话。

癸卯素来直爽,脑子里刚过这个念头,脚下已经往那边去了。

在别人房门口眺望了片刻,可惜庚辰不在里面。倒是那个常笑的乙未拍了拍他肩膀,问道:“你是下一期的癸卯?在这里作甚?”

癸卯疑惑了:“你认识我?”

乙未笑道:“你常常在高楼上盯着我看,我自然要探听一下你的底细了,免得死得不明不白。”

癸卯啧了一声:“谁盯着你看了!”

“我这么好看,你看我是应该的,害羞什么。”乙未自我感觉十分良好地璀璨一笑,又道,“你来此作甚。”

癸卯歪歪头道:“我不日就将大试了,不晓得能不能活过去,想找前辈们讨教一下经验。”

“哦,大试。”乙未摸摸下巴思索了片刻,胸有成竹地笑说,“放心,你这样没心没肺的人,能很轻松就通过。”

癸卯并不信他:“哎,你怎么知道。”

乙未仍是那张毫无诚意的笑容,笃定道:“因为我不仅长得好看,还很聪明。”

癸卯在心中暗叹:此人言谈原来如此厚颜无耻,怪不得每次他同庚辰说话,庚辰很少理他。可他如此欠揍,庚辰却从来不揍他,可见庚辰的脾气真是顶顶地好。

这番连捧带踩,心中对庚辰的好感又上升不少。

乙未叹了一口气:“唉,你在心中嘲笑我。”

癸卯被他戳破,忙辩解道:“我可什么也没说。”

“我明明比你们聪明太多,却要被你们这些蠢人嘲笑,世道真是不公。”乙未自怜自哀地怨了几句,又忽道,“我还可以告诉你,庚辰日后会成为夜刹,我会成为夜君。等评定下来,你要记得在心中为我平反,我真是个聪明人,不说笑的。”

癸卯一愣,半晌才明白他在说什么,惊讶道:“庚辰原来想冠夜刹血魔的称号……”

乙未摇摇头道:“不,他想冠夜君御帝。只可惜,他不肯听我的话,是拿不到这个称号了。”

癸卯茫然道:“我听不懂。可你既然这么自信,就没办法帮他达成所愿吗?”

乙未苦笑道:“聪明又如何,多得是我办不到的事。就像庚辰再强悍又如何,多的是他办不到的事。”

癸卯懵懂迷糊地回了自己房中,好久也没想明白乙未的话。

乙未和庚辰怎么会有办不到的事?世上的事情,哪有这么难办?

反观自己,他想吃烤鸡,讨彩头讨到了,好吃;想吃炸串,讨彩头讨到了,好吃;想吃超级无敌海景佛跳墙……讨到了普通佛跳墙,但是也挺好吃,并没有什么问题。

癸卯的愁绪淹没在菜单里,渐渐忘记了开始的疑问。

一晃眼便迎来了大试,癸卯活了下来,甚至轻松到匪夷所思。

他如约到了一片白雾升腾的秘境,在秘境中看到活蹦乱跳地耍着大刀的烤鸡。癸卯扑上去啃了几口,一点味道也没有,生气地将烤鸡剁碎了。

试炼就结束了。

癸卯整个人都是懵逼的。

癸卯懵逼地回了房,整个房间只有自己一人,倒是乐得清闲。癸卯悠悠哉哉地做了个绵长的白日梦,晚上还一个人吃了三人份的饭。

他百无聊赖地晃到第二天早上,才有一两个同僚疲惫不堪地回来了。

切个烤鸡有这么艰辛?癸卯很想借机嘲笑一番,同僚却开始哭诉这次的敌人有多么凶狠阴毒,怪兽和鬼魅如何骇人,赢得有多艰辛。

癸卯咽了口口水,看来敌人是随机的,自己只是运气好。

过了除夕,夜行也有难得的短暂休息。虽然无任何庆祝活动,但对他们来说,能无所事事活着便是最大的恩赐了。

大试渐渐结束了,这一期活下来的有十来人,算是不错了。

原先挤了三十人的房间,如今只剩下寥寥三五人,衬着外头热热闹闹辞旧岁的烟花爆竹,更显得凄凉。

癸卯看着门口,那里空荡荡的。

那个人常坐在门槛上发呆的人,没能活下来吗?

除了不幸,大概也没有别的原因了。

名单上的名字,一一被除去了。癸卯凑在旁边顺着名单瞄了一遍,想试试有没有印象能找到那个人的名字,只可惜天干地支的代号,一点儿实感也无,实在记不起什么。

“这次到底活下来几个啊?”癸卯随口问道。

“十一个吧……”有人应道。

“哎,还没死呢,当然是十二个啊。”另一人反驳道。

“现在有气顶什么用,上不了训练场,迟早要淘汰。”先前那人嗤之以鼻。

癸卯听不明白,问道:“什么情况?”

那人回道:“有个虽然活下来了,但是傻了,听不懂人话也认不得人,这两天全靠药吊着,怕是撑不了多久了。”

“有这事?怪不得这两天隔壁好浓的药味。”癸卯不喜欢药草的苦味,早觉得这味道碍事。

又瞎扯了几句,外面又开始放烟花,癸卯无事可做,便翻到屋顶上躺着看。

他躺了一会儿,听见隔壁有人吵嚷暗骂,像在争执什么。细细侧耳一听,原来是隔壁房间在推卸照顾那个傻子的责任。

癸卯跟隔壁几个同僚相熟,索性翻身下去探探。推门进去,就是浓郁的药草气味,熏得他立时想退出去。

烛光下通铺上斜躺着个人,头发乱糟糟的,双眼无神,神情痴傻,唇边滴着口水和药汁,流得胸前到处都是。全身都是绷带,且绑得乱七八糟,看来伤得不轻,还老是乱动。

周围几个人一遍咒骂一遍埋怨,谁也不想照顾他。

可真动手除掉同僚的人,日后必然会被合力排挤,谁也不想做这个出头鸟。

癸卯觉得眼熟,看了许久,才突然惊觉,这不是就是每天在自己房门口发呆的那人吗。

怪不得老坐在门槛上,熄灯也不见他进来休息,原来他根本不住在自己房间。

那他又为何不老实回自己房间休息,老跑隔壁做什么。

癸卯疑惑中已经走到铺前,仔细一看,确实是那人。

旁边端药的人一惊:“哎,他好像在看你?”

“是吗?”癸卯歪着身子往右一扭,那人的眼神便跟着他移了寸许。

“哟,前两天还看不见人呢,我都以为瞎了。这是好转了?”

端药的人说罢,旁边一人嬉笑道:“莫不是回光返照吧,哈哈哈。”

旁边人嘻嘻哈哈地笑了,那痴呆的人盯着癸卯半晌,忽然开口了:“癸卯。”

“哎哟,说话了!还会说话啊!那你赶紧把药喝了。”说着把药碗往他怀里塞去,可怎么塞他都不知道伸手要接,撒得胸前湿了一大片。

他对其他仿佛都无知觉,又呆呆地重复了一遍:“癸卯。”

癸卯惊疑不定:“你认识我?”

那人不会答话,似乎听不懂问题,只是无措地注视着他。

周围人见风使舵,转而将药碗塞回癸卯手里,一边说:“既然你俩是朋友你就好好照顾他吧!”一边溜了个精光。

只剩下两人,癸卯无可奈何,只好坐回他身边。

看他坐下,那人又重复了一句:“癸卯。”

“是是是,是我,在呢。”癸卯一边搅着汤勺,一边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许久没有回答,癸卯静静等了半天,那人才迟缓地开口:“不记得了。”

不认得别人,也不记得自己是谁,却认识我?癸卯越发起疑,舀了一勺递到他嘴边:“先把药喝了吧,伤得这么重,待会儿我重新帮你包扎一遍。”

那人仍旧木然注视着他,似乎是这句话语句太长,反应不过来。

癸卯想了想,说道:“张嘴。”

他这回倒乖乖张开了嘴。

癸卯不禁失笑,简单点的命令原来就可以听懂。磨磨蹭蹭喂完一整碗药,那人好像渐渐明白过来怎么吞咽,后半碗倒是更顺利了。

癸卯出门将药碗还给小厮,之前溜走的几个人都惊讶道:“这么快?我昨天一碗药灌了大半个时辰,可愁死我了。”

“他叫什么?”癸卯问道。

有人应道:“丙戌。”

癸卯点点头记住了,若有所思地折返回去,却见那人已经跌到地上,手脚并用地爬了一小段距离了。

“祖宗哟你这是做啥。”癸卯提着他衣领将他提溜回铺上,发现他之前木讷的表情已经换做了惊惶。

“癸卯……”丙戌不会言辞,只回重复他的名字,但也听得出几分急切。

“在呢在呢,乖,啊。来,躺回去。”癸卯将他安置好,看着他身上散乱的绷带,大概知道是怎么造成的了。

“伤成这样,干嘛还老往外溜,外面有什么吗?”癸卯小心剪开他的绷带,重新将伤口清洗一遍,又撒上药粉。

丙戌这才愣愣回道:“你。”

“我?我怎的了?”癸卯以为他是一句话开头提到了自己,一边上药,一边等着后续。好久才反应过来,“你是说外面有我?”

丙戌点了点头。

癸卯轻笑着叹了口气:“果然是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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