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眼所见永远比道听途说更令人震撼。
当窈娘看到一具又一具冰冷的尸体,他的眼前浮现了儿子僵硬的身体。他是身怀特殊任务的细作,他是大周皇朝的杀人工具,可是不知不觉中,他成了他们的家人。他不想自己费心养大的孩子变成一具尸体。
被点破的真相永远比心知肚明的默契更能刺痛人心。
窈娘相信自己是大周子民,他肩负着复国的使命,但即便是每日对他们耳提面命的师傅,也同他们心照不宣:大周复国的希望十分渺茫。可是当王思阳说出,大周早在十八年前就亡了,他真切地感受到了绝望与窒息。
十八年,足够一个孩童长大,足够一名英雄重新投胎。
大周亡了十八年,不管他们承认与否,它早就成了一个历史名词。
傍晚时分,窈娘跪在了葛云朝面前。葛云朝头都没有抬,只说了一句,等她来了再说。
沈安安睡饱了,打着哈欠走进葛云朝的书房,就看到窈娘直挺挺地跪在地上。她莞尔。当她知道,窈娘想要葬在水生旁边,她就知道,窈娘会屈服的。这无关他和水生是不是夫妻,这是一种依恋。
这种依恋远比情爱深厚,就像她和哑男,她们永远不可能成为夫妻。另一方面,她们永远不会大难临头各自飞。
沈安安走向葛云朝,眼睛却看着窈娘。窈娘面无血色,整个人笼罩着一层暮气,仿佛下一刻就会离开人世。他受过拷打,身体已是强弩之末,但他依旧用意志力强撑着身体。这人,原本也是个心志坚定的性格吧。八壹中文網
“睡醒了?”葛云朝率先开口,指了指自己身边的位置,“过来坐。”
沈安安脚步略顿,温顺地坐到葛云朝身旁。
葛云朝瞟一眼窈娘,对着沈安安说:“你来问吧。不过我丑话说在前头,我不杀他,不代表他那边的人不会杀他。我不保他的性命。”
窈娘对着葛云朝重重磕一个头,整个人匍匐在地上,闷声说:“我不求世子饶我性命,只能您庇护水生的家人。水生只是再普通不过的可怜人,他的父母也是老实人,被我偷来冒名顶替的孩子更是无辜……”
“去不吃哀兵之策这一套。”葛云朝不耐烦地打断了窈娘,冷声说,“要想保住他们的性命,就好好回答沈姑娘的问题。”
“是。”窈娘跪着转过身,对着沈安安磕头。
沈安安急切地问:“你是哪一天收到命令,要求你去水匪寨子找人的?”
窈娘惊讶万分,葛云朝则无奈地叹一口。沈安安的这句话透露了太多信息。她关注的重点是时间,且她十分笃定,他的任务是找人。
葛云朝轻轻拍了拍沈安安的手背,示意她不要着急。哑男教会了她如何绘制地图,以后他可以教她如何审问犯人。这么一想,他竟然有些期待。他为沈安安倒了一杯热茶。
沈安安随手接过茶杯,眼睛紧紧盯着窈娘。
因为时间太过久远,窈娘回忆了许久,才答出时间。
沈安安十分失望。窈娘收到找人命令的时间,与她和家人遇袭的时间相隔甚远,这就再一次证明了,袭击他们的黑衣人并非来自后周的绣衣司。也就是说,柳彦行和窈娘大概率分属于两个阵营。
换一个角度分析,小小一个岐山县,不只有朝廷的诏安军,还有两股潜藏在暗处的势力。
不对,是三股势力。虽然她不懂武功,但很明显,刺杀葛云朝的杀手和袭击她的黑衣人用的是不同的武功,而窈娘这群人的重点是寻人。
沈安安追问窈娘:“你要找的,是何人?”
窈娘没有迟疑,一字一顿回答:“是大周的九皇子。十八年前,绣衣司拼死保住了他的性命,把他送出了城。之后的几年,参与护送的人尸体陆续被找到,却始终没有皇子的线索。”
这个答案和葛云朝的猜测差不多。站在朝廷的立场,即便绣衣司找到了这位九皇子,大周的残部也翻不出风浪。十八年,大周旧都的子民都已经认同,他们是大景朝的百姓。
他真正担心的是启封城。当年,太子在启封城做得太绝,再加上飞鹤将军在民间的威望,她才有能力,也有人心打出“复国”的旗号。
他不动声色地询问窈娘:“那位九皇子今年几岁?你们要找他,他身上总有些独一无二的特征吧?”
窈娘直言:“九皇子今年十八岁,他的后背有一块拳头大小的红色胎记。”
柳彦行今年三十六岁了,柳烟青倒是十八岁,但她是如假包换的女子,且后背也没有胎记。
沈安安几乎脱口而出,你确定是皇子,不是公主?她没来得及开口,就被葛云朝按住了。
葛云朝问道:“就只有这一个特征吗?”
沈安安瞬间就明白过来,或许窈娘没有说谎,但是窈娘知道的事,并不一定是事实,所以他说的话不能尽信。葛云朝早就提醒过她的。
窈娘没料到葛云朝这么问,想了想,回道:“倒也不是。只能我们都看过九皇子的画像……不是画像,是画师根据皇上和娘娘的容貌,想象出来的。想象的事,做不得数的,所以大伙儿都是根据胎记找人。”
“大伙儿?”沈安安马上抓住了重点。
窈娘直起身,恭恭敬敬对着沈安安行了一礼,郑重地说:“沈姑娘,我杀过人,理应赔上自己的性命,为自己做过的事赎罪。我有一个不情之请,能否让我在临死前,给他们传几句话?”
葛云朝插嘴:“你的意思,你不打算供出他们?”
“世子恕罪。”窈娘对着葛云朝行礼,“他们和我一样,都是经历了九死一生才能活下来的可怜人。如果他们幡然醒悟,愿意就此隐退,彻底忘记自己是大周人,永远不与朝廷作对,世子能否放过他们?”
葛云朝没有回应他的话,却朝着沈安安看去。沈安安感受到他的注视,回过头看他。四目相接的瞬间,他的眼神仿佛在对她说,这才是你的目的吧?